1.大美无言(1)
牧阳、刘庆邦
牧:我想谈谈您小说的美。庆邦,我以为您的小说《曲胡》、《梅妞放羊》、《鞋》都具有水草般柔美的性质。当然,比喻包含着喻者的个人经验。我这样理解您的作品的美,您以为准确吗?
刘:谈到小说的美,等于一下子切入了小说创作的核心。现在从美学的角度谈论小说的不是很多,人们行色匆匆,不大能耐下心来读小说。就是读了,也无意从美学层面上对小说进行深究。由于受社会转型的影响和密集性信息的摆布,不少读者在阅读作品时,习惯从现实生活中寻找参照,多是从社会学甚至从新闻学的角度判断小说的价值。这种价值观反馈到作者那里,一些作者迎合消费者心理,炮制出一批又一批所谓经济效益可观的东西,这是很悲哀的。这种状况有可能会影响到一代人的审美趣味,使人们分不清哪些是美好的作品,哪些是恶劣的作品。近年来,我一直有这个忧虑。也许我多虑了。
我自己所能做的,就是尽量把小说写得美一些,以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读者,并经得起时间的淘洗。您提到的上述几篇小说,认为有柔美的性质,我是同意的。但用水草作比喻,我就不大同意。美是抽象的,是无限的。而水革是具象的,局限的。美的感觉当然要借助物象来表达,但借助的物象多是一种象征,而不是比喻。
牧:《鞋》是一种温馨的美,《梅妞放羊》是一种人性的美,《春天的仪式》是一种风俗的美。
刘:您对这几篇小说的美的类型概括得很准确。美是丰富多彩的,是可以分为多种类型的。但不管哪种类型的美,最终都体现为感的美,都是以感美为中心。我说过一个观点,认为小说是不讲道理的。有人问,小说不讲道理,难道可以胡搅蛮缠不成?我说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小说是讲感的,建构的是感世界。不管你的道理讲得再大,再深刻,再精辟,如果没有饱满的感,都不能打动人、感染人,都谈不到美。可以说小说的形式千变万化,但万变不离其宗,就是离不开感之美。
拿《梅妞放羊》来说,她的确是写人性的美。人性美与人们通常所说的心灵美不同,心灵美多用于道德价值判断,人性美是生命价值判断;心灵美侧重社会属性,人性美更注重自然属性;心灵美是现实主义的,人性美是超越现实主义的,等等。这篇小说显然是虚构的,她寄寓着作者的审美趣和审美理想。作者想通过这么一个单纯的故事,写人与自然的和谐,写天人合一。一个小姑娘叫梅妞,她和她朝夕相处的羊是那样亲近,那样息息相通,以致向小羊敞开了小母亲般的怀。到后来人就是羊,羊就是人,人和羊已不可分离。可最终她们还是不可避免的分离了,这就是梅妞人生的悲痛所在。有好几住女性读者对我谈到这篇小说,她们说读到了小说中一种柔软的感,给人一种悠远的、欲哭的感觉。其中有的读者还向我提出疑问,说这种柔软的感应该是女作者特有的,作为一个男作者,何以有这种感体验呢?我先感谢她们注意到了小说中的感因素,再解释说,不管是男作者还是女作者,在感深处是相通的,都需要一种柔软的感而不是强硬的感作为支持。
牧:挖掘美,是为了鞭挞人性的恶。您在揭示人性恶的时候,往往也给人一种人性美的感觉,即有一种悲剧的美。我喜欢您《玉字》中的玉字,一个姑娘家,能把复仇的活做得那样不动声色。
刘:咱在上面谈到,美可以分为多种类型,比如阴柔是一种美,阳刚是一种美,冷峻、酷烈也是一种美,《玉字》就属于冷峻的美,也就是您所说的悲剧的美,也可以说成是悲壮之美。
这个故事是我有一次回家探亲听母亲讲到的。有一个姑娘晚间到邻村看完电影,和一个老太太拉着手往家走,两个坏蛋把姑娘夺走,劫持到高粱地里糟踏了。姑娘隐约知道两个糟踏她的人是谁,却不敢说出来,忍气吞声,恹恹而死。听了这件事,我很为那个姑娘不平,觉得姑娘死得太窝囊太冤枉了。于是我拿起笔来,把故事进行下去,让姑娘勇敢地站起来,为自己雪耻雪恨。这样,后面的故事就不再是传说意义上的故事,变成了小说意义上的故事;就不再是经验性节,而是逻辑性节。正如王安忆所说,玉字从一个可怜虫,变成了复仇女神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