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遍地白花(3)
趁女画家调颜料的时候,老人的儿媳提出为公公换上一件新衣服。女画家说不用。儿媳又提出让公公坐在椅子上。女画家仍说不用。围观的人都注意到了,女画家画的不是老人的全身像,也不是半身像,可着整张画纸,女画家只画了老人的头像。这样的画,任何服装和座位都用不上。
小扣子一看见女画家画的老人的头像,心上就震了一下,眼睛就不愿意离开画面了。这张画像比真人大得多,小扣子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么大幅的画像。画面上,老人面容黎黑,皱纹更黑。但仔细看上去,老人的面容黑得一点也不乌,黎黑里透着温暖的古铜色调。这种色调不全是阳光造成的,阳光的色彩一般只照在表面,而老人脸上这种厚实的色调像是从皮肤下面闪射出来的。更让小扣子感到亲切和动心的,是女画家所画的老人的眼睛。由于眼皮加厚和下垂,老人的眼睛已不能完全睁开,显得有些眯缝。就是这样的眼睛,平和得跟月光下的湖水一样,它什么都不用看了,里面什么都有了。看着这样的画像,小扣子不由地想起自己的祖父。祖父对小扣子是很好的,只要是小扣子一回家,祖父就愿意一直看着他,不管他干什么,祖父都不干涉他。有时祖父喊他过去。他过去后,祖父一点事也没有,一句话也不说,只拉住他的手就完了。小扣子不愿接近祖父,他嫌祖父脸上的皱纹太多了,嫌祖父的眼皮垂得太厉害了。他两手使劲往两边扒着祖父的皱纹,想把祖父脸上的皱纹绷平。在他绷紧的时候,祖父脸上的皱纹是平了,只剩下一道道灰线,可他刚松开手,祖父的皱纹便很快聚拢,恢复原状。祖父松垂的眼皮也是一样,他把祖父的眼皮揪起来,祖父的眼睛就显得大了,大得有些好笑。他把祖父的眼皮一松下去,祖父的眼皮似乎比原来垂得还厉害,让人失望。祖父从来不反对小扣子扒他的皱纹,揪他的眼皮。有时小扣子以为他把祖父弄疼了,祖父不但从来不说疼,还鼓励他使劲,使劲。祖父不在了,祖父死了。去年秋天,场里打豆子,小扣子早上还没睡醒,听见母亲哭,就知道祖父已经死了。祖父没有照过相,也没画过像,他以为永远也看不到自己的祖父了。女画家画的头像使他产生了错觉,他以为祖父又复活了。祖父正慈爱地看着他,他也目不转睛地看着祖父。看着看着,小扣子的眼睛渐渐地有些湿,有些模糊,他差点对着画像喊了一声爷爷。
有了女画家给房东家的祖父画的画像,人们对老人就有些刮目相看。过去他们把老人的皱纹说成满脸折子,现在就变成满脸的画意,再看老人时使用的就是羡慕的目光。人们以为房东家的人会把老人的画像高高地挂起来,去那家看过,才知道女画家已把画像喷了胶,收起来了,准备日后带走,带到城里再挂起来。女画家另外给房东家的儿媳画了一朵硕大的红莲花,让人家把红莲花剪成花样子,绣在布门帘上面的遮幅上了。遮幅是黑的,莲花是红的,分明打眼得很。莲花光彩烁烁,仿佛是开在一潭清水上。这难免又引来许多爱花的人啧啧观赏,并把花样子一传十,十传百,全村很快就开遍了红莲花。
女画家开始到野地里作画去了。她背着画夹子提着画箱刚出村,小扣子就看见了。女画家在前面走,小扣子和黄狗远远地在后面跟着。女画家走多远,他们也走多远。女画家登上河堤,他们也登上河堤。不过他们跟女画家不是跟得很紧,而是保持着一定距离。女画家终于选准了一处风景,摆开架势作画了,小扣子仍没有马上走近。去野地里看女画家作画的人少一些,在目前只有小扣子一个人的况下,他不敢凑过去,他怕女画家跟他说话。不管女画家跟他说什么话,他都会很慌乱。等陆续来了三四个男孩子和女孩子,他们才结伴慢慢地向女画家走去。
女画家这天所画的是一片茅草,茅草的叶和茎都枯黄了,只有穗子是银白的。茅草的穗子薄薄的,是一边倒,被茅草柔韧的细茎高高举着。每一根茅草的穗子单看都不起眼,把许多穗子连起来看,就是一片白,就有了些气势。田野里有风,茅草的穗子旗帜一样迎风招展。风大的一阵,茅草穗子被风抿下去了,抿得贴向地面。风一过去,穗子迅速弹起来,振臂欢呼一般高扬。茅草穗子的吸光和反光性能都很好,成片起伏不定的茅草穗子,把秋天的阳光吸进去,又反射出来,远看近看都白花花的,让人怀疑是走进了月光一样的梦境。茅草长在一片荒地上,面积并不大。可经女画家一画面积就大了,白茫茫的,好像一眼望不到边。在小扣子眼里,女画家画的画是有声音的,那声音是旷野里的长风吹在茅草穗子上出来的,呼呼作响,一直向天边响去,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这种声音了。在小扣子眼里,女画家画的画是有温度的,温度很低,让人感到一种萧萧的凉意,一看就想抱紧自己的身子,并想加一件衣服。在小扣子的眼里,女画家画的画是有气味的,这种气味当然不是颜料的气味,而是土地的气味,茅草穗子的气味,还有风的气味。这种气味不能用甜或者苦来表述,因为它不是用鼻子和味觉分辨,而是用眼睛和回忆唤起。有了声音、温度和气味,女画家画的画就不再是平面的,而是立体的和深远的,就像是一个神话般的世界,让人一看就不知不觉走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