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遍地月光(2)
他们一只耳朵听着雨声,还得腾出一只耳朵从雨声的缝隙里捕捉铃声。***只要铃声一响,他们就得赶紧爬起来,冒雨冲出门去,准备听从队长的指挥。谢天谢地,这天早上队长没有打铃。窗口透进些许微光,社员们都没有听到上工的铃声。这下他们终于可以把身子放平,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了。
水汽扑进屋里,把溽热驱散,屋里变得有些凉快。有的男人心一好,下面一蓬勃,便执住身边的女人,欲行男女之事。有的女人不同意在下雨天做那种事。按当地的说法,天为阳,地为阴;天为公,地为母。天上往地上下雨之时,便是天地交合之时。雨下得越大,表明他们交合得越痛快,越淋漓。雨是什么,雨就是天公往地母身子里射的精,下的种。过一段时间,天就得给地下点儿种。下了种,土地受了孕,有了生机,就长花,长草,长庄稼,也长虫子。天的种子下得稀,地里的东西就长得稀。天若是长时间不与地交合,不给地下种,那可不得了,地里什么都不长,寸草都不生,只剩下赤地千里。在天给地大面积下种期间,微不足道的男人应当收敛些,不要赶那个热闹,不要也忙着给同样微不足道的女人下种。须知天地无处不在,你下种的事被天地知道了,生下的孩子就不得全乎,不是瞎子,就是聋子。但有的别筋头男人不听这一套,也不计什么后果,只图眼前高兴。他们认为,自己的老婆是自己的一块地,天能随时往地里下种,他们为什么不能随时往老婆肚子里下种!天怎么了,天给地下种前,什么时候征求过地的意见,什么时候取得地的同意,还不是想下就下,想下多少就下多少。如同地总是被动地接受天给地下种,女人想拒绝男人下种也很困难,窗外大雨下个不停,不一会儿,男人到底把女人制服,并把下种的工具插进女人储备种子的地方去了。
下雨之前,金种在家门口的水塘边铺了一领苇席,自己睡在那里。他们家只有一间坯座草顶的小屋,小屋有门无窗,相当闷热。门前是一条过人的路,没有院子和院墙,完全是敞开式的。路南边三四步远就是水塘。水塘边长有一棵楮树,生有一些参差不齐的苇子。塘里有生产队里放养的鱼,塘面浮着一层刺菱角的花叶。天气转热以后,金种就不在家里睡了。收麦打麦期间,他和别的社员一起,天天睡在场院里。队里并没有派他看场,他睡在场院里也没有工分,但他还是一天不落地去。队长不反对他睡在场院里,他觉得已经很不错了,像是得到了一种让人欣慰的待遇。现在麦子打完了,垛起了麦秸垛,宽阔的打麦场也犁了起来,种上了茭草,他不能再到场院里睡。过一段时间,等玉米结了穗,红薯棵子鼓了堆,队里需要派人看护庄稼时,他可以到地里去睡。而这一个多月里,只要不下雨,他只能一个人睡在自己家门口的空地上。
他们家只有一张床,弟弟银种和叔叔黄鹤图睡在床上。夏天天太热,每个人的身体都像一堆刚出锅的热红薯。他不愿跟两堆“热红薯”挤在一张床上是一个方面,更主要的方面,叔叔黄鹤图是一个地主分子,他要跟地主分子划开界限,与黄鹤图能不接触,就尽量不接触。说实在话,他对叔叔早就看不惯。看不惯说轻了,说好听了,他对叔叔何止是看不惯,可说是反感,讨厌,甚至仇恨。杜老庄的贫下中农没人喊叔叔的名字黄鹤图,他们给叔叔起的外号叫猪八戒,简称八戒。庄里的大人小孩都是喊叔叔八戒。叔叔眼细脖子粗,说话哼啦吧唧,三锥子扎不出一个屁来,的确和猪八戒的形象、做派有接近的地方。你不佩服贫下中农的智慧和起外号的能力不行,他们提纲挈领,一下子就抓住了叔叔的特点。叔叔的狡猾之处在于,他不仅欣然接受了贫下中农给他起的外号,谁喊八戒他都答应,还进一步按八戒的形象和行为要求自己,塑造自己,装傻卖乖,把自己变得更像一头两条腿的猪,更加憨态可掬。往猪的方向展的叔叔在庄里占了不少便宜,避免了不少批斗。可叔叔一回到家里,猪脸就拉长了,猪嘴就噘高了,在他和弟弟面前摆出长辈的架势,压迫、剥削他和弟弟。他稍有反抗,叔叔一点儿都不相让。比如他把叔叔叫成地主分子,叔叔就把他叫成地主分子他侄儿。再比如有时他小声骂叔叔,叔叔就说:你不要骂俺娘,俺娘是你奶奶。你要是想骂,最好骂俺嫂子,怎么骂都没关系。叔叔的嫂子是谁?是黄金种上吊死去的亲娘啊!叔叔的反应并不快,说话要比他慢好几拍。叔叔说话的调门并不高,像是习惯性的哼哼唧唧。叔叔脸上也不恼,不但不恼,眼角处似乎还有几分快意。正因为如此,金种看出了叔叔对他的轻视,叔叔以四两拨千斤似的,轻轻一拨就把他打败了。也正是因为叔叔的不动声色和暗藏杀机,使他看到了一个地主分子的老奸和恶毒,他对叔叔恼上加恼。从其阶级本质和反动本性来看,可以说叔叔是地主阶级的一个代表,如果地主分子都像叔叔这样,整个地主阶级实在应该打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