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遍地月光(4)
叔叔在打呼噜。***叔叔一睡着就打呼噜,睡多长时间,打多长时间,从不中断。打呼噜是叔叔睡着的一个标志,呼噜响起,标志着叔叔已经睡着了。呼噜一旦停止,表明叔叔已经醒了。叔叔醒后不一定说话,但他肯定是醒了。打呼噜又像是叔叔睡着与醒着的一个分界线,在分界线那边,叔叔在梦乡里;在分界线这边,叔叔回到清醒状态。叔叔睡着得总是很快,无论冬天再冷,夏天再热,他都没有什么过渡,一躺倒呼噜就响起来,蛮不讲理似的。叔叔打呼噜很响,很有力度,恐怕半里之外都听得见。你看,外面大雨下得山响,对叔叔的呼噜一点都压不住,不知道的,还以为外面下雨屋里打雷呢!这大概因为叔叔的脖子短,脖子粗,比较适合打呼噜,打起呼噜来共鸣音好。在金种的想象里,叔叔的喉咙那里似乎有一个肉质的簧舌头。叔叔站着或醒着时,簧舌头就收起来了。叔叔一躺下睡觉,簧舌头就垂了下来。叔叔的呼吸催动簧舌头,簧舌头摇摇滚滚,就不断出声来。金种重新躺下还没睡着,叔叔的呼噜突然间停止了。是的,因为叔叔的呼噜动静比较大,比较隆重,每次呼噜暂停,都像是戛然而止,出人意料似的。叔叔醒来后只翻了一个身,没有说话。金种虽然看不见叔叔,他也知道叔叔在光着屁股睡觉。叔叔睡觉一向精赤大条,不穿衣服。叔叔的观点,穿着衣服睡觉太费衣服。他宁可费自己的皮,不能费皮外的衣服。在叔叔的干预和带动下,弟弟银种睡觉时也从来不穿衣服。所谓衣服,在整个夏季,银种的衣服就是一件粗白布做成的裤衩。穿这种裤衩不用另外扎腰带,因为裤腰处有松紧带,裤腰一撑就大了,一松就收紧了。裤衩没有染色,没有染成黑色或靛蓝的。银种的裤衩一穿上就不待洗的,颜色自然就染上了。它是用白汗、绿草汁子、黄泥和黑锅底灰染成的,先是变黄,再变灰,然后变黑。就是这样的裤衩子,银种也不穿。金种要等叔叔的呼噜重新响起时他才能入睡,叔叔的呼噜一时不响起,他心里就一时不大安宁,甚至有些烦。一个地主分子,在黑暗中清醒着,并保持着沉默,是可怕的。他半夜醒来,一定在琢磨事儿,一定在算计着什么。他从外面回到屋里来睡,叔叔难免会觉察到。叔叔琢磨的对象八成是他,正在算计的也不会是别人。他们叔侄的针锋相对和斗智斗勇已不是三年两年,阶级斗争的长期性、复杂性和尖锐性,也通过他和黄鹤图的较量充分表现出来。他愿意把自己放在叔叔的对立面,自觉地与叔叔进行不懈的斗争。叔叔在旧社会穿过长袍,戴过礼帽,用过长工,享过清福,是确定无疑的地主分子。而他黄金种是1949年11月出生,旧社会的生活他一天都没有经历过。按广播里的通常说法,他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虽说他们家的成分是地主,但地主分子所有的劣迹和罪恶,他身上一点都没有。让他和叔叔、弟弟同住在一间屋,是队里的安排,他没办法拒绝。但在阶级路线上,他和叔叔绝没有调和的余地,他绝不会与叔叔同流合污。队里之所以把他安插在叔叔身边,极有可能是出于政治方面的考虑,是斗争策略的需要。也就是说,贫下中农为了让他监督黄鹤图这个地主分子的一一行,才把他放在叔叔身边。这个设想让他意识到自己责任重大,使命光荣,他几乎有些感激涕零。他必须勇敢地负起责任,以不辜负贫下中农对他的信任。只有贫下中农对他信任了,他在杜老庄的日子才会好过一些,才不会把他与地主分子同等看待。他和叔叔都不说话,肚子里的眼睛却大睁着,仿佛在进行着思想上的交锋。他们一个持刀,一个仗剑,一来一往,一冲一挡,眼前全是刀光剑影。
银种醒了,从床上爬起来撒尿。每天夜间都是这样,叔叔打着呼噜时,银种睡得很死。叔叔的呼噜一停止,银种就醒了过来。银种醒过来的第一反应就是撒尿。其中有一个原因,银种冬天睡觉好尿床,叔叔每天晚上都把银种的屁股踹上一两回,让他起来撒尿。银种和叔叔冬天睡一个被窝,一人睡一头,打老通。叔叔踹银种的屁股下脚很重,几乎每次都把银种踹得从被窝里冒出半个身子。有时银种正尿床,尿在叔叔腿上了,叔叔踹银种踹得更狠,能把银种直接从床上踹到床下。踹到床下不算拉倒,叔叔还要揪住银种,把银种猛揍一顿。叔叔一边揍银种,一边骂银种的娘,问银种为啥不把尿尿到银种他娘的哪里哪里,骂得非常下流,非常难听。银种才十一二岁,腿细胳膊细,没多少力气。他不能与叔叔对打,也不敢与叔叔对骂。叔叔打骂他时,他连大哭大叫都不敢,只在喉咙眼里细细的唧唧着,算是在哭。时间长了,在银种身上形成了条件反射,只要叔叔一不打呼噜,他就醒过来,就要撒尿。冬天如此,夏天也是如此。好像叔叔的喉咙与银种的尿管子已建立了某种连带关系,叔叔的喉咙一停止呼噜,银种的尿管子就会打开。作为银种的亲哥哥,面对地主分子对弟弟的百般欺压,金种应当对银种有所保护,并和银种团结起来,与地主分子开展斗争。伟大领袖是怎样教导的,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要问题。无疑,黄鹤图是他的敌人,银种是他的朋友。可不知怎么回事,他对银种亲近不起来,也同不起来。他嫌银种太窝囊,太懦弱,一点斗争精神都没有。像银种这样的人,在革命的紧要关头很可能会成为叛徒。能否和银种结成统一战线,金种还需要对银种作进一步的观察和考验。灰陶制成的尿罐子在门后放着,银种要跨过睡在地上的金种,才能走到尿罐子跟前。银种不知道金种在屋当门的地上睡着,天又黑,银种找尿罐子时又都是挤着眼,金种若是不提醒银种,银种就会踩到他身上。金种说:“长点儿眼,别乱踩!”小屋地面狭小,说话不及,银种已绊到他的腰,绊倒后趴在他身上。“叫你长点儿眼,还是不长眼,有眼无珠的东西!”金种一巴掌抽在银种身上。下巴掌之前,他不知道会抽到银种哪个部位。巴掌抽下去了,他感觉抽到了银种的脊梁上。他抽得很用力,出的响声相当清脆,比抽强驴子的响鞭都脆。夜晚看不见效果,他相信这一巴掌会在银种背上留下五根红色指头印子。银种大概挨打挨惯了,他没有叫疼,没有哭,从金种身上爬过去,继续把尿罐子作为前进目标。在撒尿问题上,叔叔对金种银种都有严格要求,必须把尿撒进罐子里。把尿水积攒起来,可以交到生产队里换取工分,再拿工分参与分粮食。从这个意义上讲,从尿眼子里尿出的不仅是尿,还是工分,是粮食。要么把尿存在尿脬里,要么把尿撒进尿罐子里,撒在地上是不允许的。银种的**头子一开始没对准尿罐子口,把尿滋到了尿罐子外边的地上。尿罐子口一直大张着,张得比吃饭的大海碗的口都大,难道还尿不准吗?这里有两个原因,一是小孩子半夜起来撒尿都挤着眼,凭记忆和估摸往尿罐子里撒尿。二是男孩子的鸡子前面都有一段包皮,有的包皮缩得细细的,尖尖的,像小鸟的嘴一样,每次撒尿,尿股子须先把“鸟嘴”冲开,尿才能撒出来。“小鸟的嘴”勾勾着,有时歪到一边去了,滋出的尿便失去了准头。有这两个原因,男孩子一开始尿不准是属于正常。他尿上一个开头,自己调整一下,就把尿罐子口找到了。他们一般是通过尿罐子里的尿水出的响声判断自己是否把尿撒进了尿罐子,如果没有哗哗的响声,只有滋到地上的噗噗声,他们就得把尿股子画着圈,扩大寻找范围。直到极臊的尿水在陶罐里好听的喧哗起来,撒尿才进入正轨。有人会说,小孩子半夜起来撒尿,何必让小孩子瞎摸呢,大人给点上灯,照着亮,不行吗?点灯要费火柴,还要费煤油,谁家舍得这么浪费呢!大人造孩子都不点灯,都是摸黑进行。小孩子撒泡尿,更不值得点灯。有那聪明一些的男孩子,会挤着眼用脚找尿罐子。视觉不能挥作用,人家会用脚的触觉代替视觉。脚触到了尿罐子,双腿把鸡子和尿罐子之间的距离大致作出一个衡量,尿的准头就会好一些。银种不是聪明孩子,他把尿滋出来了,才用尿找到尿罐子。搁往日,哪怕银种把一整泡尿都滋到地上,金种都不管他。可今天不行,尿罐子离金种的腿边很近,银种滋在地上的尿反弹起来,溅在金种腿上了。尿本来是温热的,溅到金种腿上已经变得凉。金种联想到他刚才做的梦,不承想那个梦应在这里了。往他身上撒尿的不是贫下中农,把尿星子溅在他身上的是他的弟弟。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抬脚朝银种踹了一下。他踹到了银种的腿弯子,差点把银种踹趴下。要是银种趴下,会趴在尿罐子上,并有可能把不太结实的尿罐子压烂。那样的话就不好玩了,已经开始酵的、质量不错的尿水横流一地不说,还会对用人民币买来的尿罐子造成破碎性的、不可弥补的损失。银种虽然没有趴在尿罐子上,没有嘴啃尿泥,但背后所受到的沉重打击,使他尿了一点开头的尿中断了。撒尿也是一件畅快的事,正尿着被人掐断很不畅快,也不舒服,银种恼了。人人都有一口气,最窝囊的人也会脾气。银种骂了人,他骂的是金种的妈。这地方骂人多是骂妈,张口就来。骂妈只须四个字,简捷得很。但矛头所指却是妈的最私密处。金种和银种是同一个娘,他也不能容忍银种这样骂,他说:“你敢再骂一句,再骂我掐死你!”银种没敢再骂,连吭都没敢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