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遍地月光(1)
早上不出工,叔叔就不让做早饭,一家三口都躺着不起来。无饭可吃,起来干什么呢!蚊子趴在他们身上吃了一夜,把肚子吃饱了,这会儿不飞也不叫,消消停停待在它们认为舒服又安全的地方,开始睡觉。老鼠这儿啃啃,那儿啃啃,整夜上蹿下跳,大概也吃饱了,这会儿钻进地洞里,没了动静。蚊子、老鼠与人的作息时间是相反的,人白天活动,它们晚间活动。苍蝇呆头呆脑,它们的活动规律不是十分固定,白天和晚上都有它们爬动和飞翔的身影。下雨天屋里的苍蝇更多些,它们爬在窗台上,案板上,锅盖上,盛馍的空筐子里,和碗边子上。凡是与食物有关的地方,它们无不涉足。这家人早上不做饭,大概让它们有些失望,也有些烦躁,爬动要比往常频繁些。它们爬一阵,停下来,抬起一只前爪擦擦嘴巴,像是真的吃到了什么油腻的东西似的,再爬。它们爬到了银种的脸上,在银种嘴边和鼻子上探头探脑,像是要侦察一下,这家的人到底吃饭没有。苍蝇的爪子上生有细毛,爬得银种的脸有些痒。一觉出痒,银种就抬起手,盲目地往脸上打一下。苍蝇当然不会让银种打到,银种刚抬起手,它们就飞走了。它们并不飞远,像是要看看它们飞走之后,这个蠢家伙会不会用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脸。它们很快看到好笑的一幕,尽管它们早就躲开了,这个家伙收不住手似的,仍打了自己的嘴巴一下。苍蝇们差一点集体笑出声来。
庄子里有风箱响起来,传达出别的人家在做早饭。如同每户人家都有锅灶,都要做饭,家家都有一只风箱。只不过风箱新旧不同,大小不一。风箱的前面和后面各开着一个进风口,进风口里面各安着一片薄木板做成的风舌头。风舌头是活动的,风箱拉动时,风舌头便哒哒作响。风箱来回拉得越快,风舌头磕在风箱的内壁上响得越急促,响声也越大。试想想,一只风箱拉动就那么响,全庄百多只风箱一齐拉动,那是什么劲头,简直是一场风箱的大合奏啊!金种家也有一只风箱,他们家虽然没有点火做饭,没有拉动风箱,但少一只风箱,一点都不影响合奏的效果。风箱是吹火用的。柴火塞进灶膛里不好好着,风箱吹出来的风兜底一吹,不仅吹进了风,还吹进了氧气,火就着旺了,火苗子就顶到了锅底子。随着拉风箱的响声传进金种家,烧柴火的烟火味也飘进来了。在下雨天,柴草烟子升不高。它们刚从灶屋里冒出来,从天而降的大雨就把它们压制住了,它们只能贴着地面行走,只能在雨地里打扑棱。带了潮气的柴草烟子味道比较浓郁,粘附力比较强,对不做早饭的金种一家构成了刺激,食欲方面的刺激。
叔叔穿上裤衩从床上起来了,他没有改变主意,没有动手做早饭的意思。只要不出工,他们家的早饭就省了,多少年都是这样。有时,他们甚至一天只吃一顿饭。不吃饭为的是省粮食,也是觉得无趣。人干吗要一天吃三顿饭呢,烦不烦,少吃一两顿不行吗?嘴巴作证,肚子作证,在个别况下,人一天少吃一两顿饭没关系,饿不死人。叔叔不打算往嘴里收拾东西,却到放在门后的粪箕子那里拉大粪去了。这种粪箕子用竹子编就,一侧贴地面簸箕一样伸展开去,并敞着口子。粪箕子是专门粪拾用的,在粪箕子里垫些绒土,直接往里面拉大粪,当然也可以。叔叔到外面的茅房里拉不行吗,干吗要拉在屋里呢?是不是外面下雨,叔叔怕淋雨,拉在屋里是采取的临时性措施呢?不是的,他们家没有茅房,拉大粪只能在屋里进行,只能拉进粪箕子里。全庄百十来户人家,别的人家都有茅房,只有他们家没有茅房。他们家没有搭茅房和挖茅池的地方。他们家的屋山西头,隔壁就是别人家的灶屋,没有搭茅房的余地。他们家的屋山东头倒是有一片开阔地,搭三五十个茅房都够用的。可那里是公共场所,类似城市预留的广场,庄里要开社员大会,或小孩子们玩耍,都是在那个地方。还有,他们家的东屋山墙使用权也不归他们,不许有半点遮蔽。那是庄里的一块宣传阵地,上面是用麻刷子蘸着白石灰水写下的几个大字: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家里没有茅房,大粪舍不得拉到别人家的茅房里,还要攒起来换工分,只能窝里吃,窝里拉,拿粪箕子代替茅房。不光叔叔在粪箕子里拉大粪,金种和银种也深知大粪的重要,都是把大粪拉在粪箕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