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一章 婚前检查(2)
她从来也没结过婚——这句话听上去有点儿毛病,好像其他准备结婚的人都结过许多次婚似的。但是,她从来也没结过婚——她仍然这么想。她这样想自己,谈不上褒义,也谈不上贬义,有时候显得自傲,有时候又有几分哀怨。她知道自己不像一个接近四十岁的人,她的眼神儿里常有一种突然不知所向的湿润的蒙;她的体态呈现出一种没有婚姻、没有生育过的女性的成熟的矫健、利落而又警醒。她办公室的抽屉里总是塞着一些零食:话梅、鳗鱼干、果仁巧克力。她是福安一家儿童出版社的副社长,不过她的同事没有叫她尹社长的,他们直呼其名:尹小跳。很多时候她显得春风得意,她知道,最受不了她春风得意的就是她的妹妹尹小帆了,特别是在尹小帆远走美国之后,这一切变得更加清晰明朗。长期以来她总是害怕把自己的恋爱告诉尹小帆,可越是害怕,她越是非要把每一次恋爱告诉尹小帆不可。就好像以此证明她不怕尹小帆,她经得起尹小帆在她的恋爱中所做的一切。眼下她仍然有点儿鬼祟、又有点儿逞能似的这么想着。她仿佛已经拿起了电话,已经看见越洋电话的那一头,芝加哥的尹小帆听到这消息之后那张略带懊恼的审视的脸,还有她那搀着鼻音的一串串语。她们,尹小跳和尹小帆,她们曾经共过患难,她们同心同德,是什么让尹小帆如此激烈地蔑视尹小跳的生活——那的确是一种蔑视,连同她的服装,她的式,她生活中的男人,无一不遭到尹小帆的讽刺和抨击,以至于尹小跳卫生间的淋浴器也使尹小帆产生过不满。那年她回国探亲,在尹小跳家里住了几天,她抱怨姐姐家热水器喷头的出水量小,弄得她洗头之后冲不干净头——她那一头宝贵的长。她绷着脸抱怨着,一点儿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而尹小跳只能压抑着心中的不快,不自然地笑着,她永远记住了自己那不自然的笑。
没准儿她不应该告诉她。
出租车把尹小跳送到亿客隆超市,她采购了足够一星期吃的东西,然后乘车回家。
家里停了暖气,房间里有些阴凉,但这阴凉显然不同于冬天的寒冷,它不是充满空间的密集的生硬,它是不确定的,带着几丝幽幽的落寞之气。在这样的季节,在这样的晚上,尹小跳喜欢打开所有的灯,从走廊开始,到厨房,到书房,到客厅,到卧室,到卫生间,所有的灯,顶灯,壁灯,台灯,落地灯,镜前灯,床头灯……她的手依次“啪啪”地按着这些开关,只有房子的主人才可能这么熟络而又准确。尹小跳是这房子的主人,她用开灯的方式和她的房子打着招呼,她的这些灯照亮了她的房子,又仿佛是灯们自己点亮自己欢迎着尹小跳的回家。于是,灯光照亮的每一件家具,灯影里每一片柔暗的朦胧,都使她觉得可靠、踏实。她就这样把每一个房间行走完毕,最后将自己逼进一个小小的角落:客厅里那张灰蓝色的织贡缎面料的单人沙,那似乎是她在不睡觉时最喜欢的一个角落。每当她从外边回来,下班或是出差,她都要在这张小沙上坐着愣那么一会儿,喝一杯白开水,缓缓神儿,直到身心安生下来,松弛下来。她从来不坐那张三人沙,即使当陈在把她抱在怀里,要求更舒适地躺在那张三人沙上时,她也表示了坚决的不配合。急之中她干脆对他说:“咱们上床吧!”
这是一句让陈在难忘的话,因为在那之前他们从未上过床,尽管他们认识了几十年,他们深明彼此。后来,有时候当他们有些烧包地打着嘴仗,矫是谁先“勾引了”谁时,陈在就会举出尹小跳的这句话:“咱们上床吧!”这话是如此的坦荡、率真,如此令人猝不及防,以至于缺少了它固有的色成分,使陈在一万遍地想着,此时此刻被他捧在手中的这个柔若无骨的女人,真是他一生的至爱,从来就是。也似乎正因为那句话,那个晚上他们什么也没做成。
今晚陈在不在,他到南方出差。尹小跳吃过晚饭,又坐回到小沙上看了一部书稿,就洗澡上床。她愿意早点儿钻被窝儿,她愿意钻在被窝儿里等陈在的电话。她尤其喜欢“钻被窝儿”这几个字,有点儿土,穷穷气气的不开眼,可她就是喜欢那“钻”和那“被窝儿”。她一直不能习惯宾馆、饭店和外国人的睡法:把被脚(或毯子脚)连同被单紧紧绷在床垫上,腿脚伸进去,一种四边不靠、没着没落的感觉。她也不喜欢羽绒被和蓬松棉、透气棉之类,轻飘飘地浮在身上反倒让人累得慌。她一直盖真正棉花絮成的被子,她喜欢棉被叠成的被窝儿的千般好处,喜欢它覆盖在身上那稍显重量的温柔的压迫感,喜欢被窝儿的旮旮旯旯隐藏着的不同温度,当她因为热而睡不着觉时,她就用她的脚寻找被窝儿底下那些柔软褶缝儿里的阴凉儿。她需要蜷缩的时候,被窝儿也会妥帖地簇拥起她的身体,不像那些被床垫压紧的棉毯毛毯,你简直不要妄想扯动它,你得服从它的霸道,因而你得保持得体的睡姿——凭什么呀!尹小跳想。每次她出差或者出国,都故意把那些毯子、被单掀得乱七八糟。棉被使尹小跳的睡眠一直挺好,她的不愉快大都是半夜醒来袭上心头的。当她打开台灯,脚步不稳地去卫生间撒尿回来,关掉台灯复又躺在床上时,只有这时,她才会突然感到一种伸手抓得到的孤独甚至无聊。她开始糊里糊涂地想一些事儿,而人在半夜醒来想起的事儿大半是不愉快的。她是多么不愿意在半夜醒过来啊!当她真正有了陈在之后,她才不再惧怕半夜的苏醒了,她将不再是她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