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相忆今如此,相思深不深?(2)
为了悼念亡友,王维随裴迪一起返回长安,到新昌坊祭奠裴回。然后两人又一起顺路去访吕逸人,不遇,王维写诗说:“桃源四面绝风尘,柳市南头访隐沦。到门不敢题凡鸟,看竹何须问主人。城上青山如屋里,东家流水入西邻。闭户著书多岁月,种松皆老作龙鳞。”
裴迪也写:“恨不逢君出荷蓑,青松白屋更无他。陶令五男曾不有,蒋生三径枉相过。芙蓉曲沼春流满,薜荔成帷晚霭多。闻说桃源好迷客,不如高卧眄庭柯。”
这是他们两个人诗的开始。他们惊觉彼此竟有共同的向往,都向往那红尘不到的辋川。不遇他们要遇之人,但他们却遇见了彼此,就像两个武陵人在寻桃花源的路途上相遇。
最后,王维找到了这座桃花源。裴秀才遇雨的辋川口,跟那武陵人遇见桃花源之前一样,初极狭,而后豁然开朗,便是那座有摩诘的桃花源:“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裴迪携诗二十里来到了欹湖,坐上迎接自己的小船,而临湖亭上早已望见他的摩诘,已经摆好了美酒,笑颜如花地看着他的小船悠悠湖上荡来:“轻舸迎上客,悠悠湖上来。当轩对樽酒,四面芙蓉开。”
此刻,那白衣的书生划过多少荷池才来找到你,而此刻,这个一直考试不中的书生,将因为此时身在辋川的你不为他顾地专注相望,而得到一生最大的欣赏,以及之后千年读诗人的欣羡,有多少人愿成为欹上的小船里的书生,手持一柄烟雨,白衣飘飘向你划来,从此你的辋川里就涉履上了他的名字。
书生上岸,饮尽一杯清觞,便卷衣、磨墨,写下遇雨的路上,追忆往遇、期待今逢、却又怕你还在不在原地等他的诗篇。
看到落墨而出的诗,摩诘笑了,也拈一纸而出,落笔成诗《答裴迪辋口遇雨忆终南山之作》:“淼淼寒流广,苍苍秋雨晦。君问终南山,心知白云外。”
你要知道我的心,一直都在,都在这白云深处,也一直等你松下问童子等了许久。
你来的时候辋川的烟雨迷了你的路,而南山的烟雨湿透了我的梦,我一直都是这南山下梦蝶的庄生,以一蝶身栖停在东篱的菊花,不愿醒来去做人间的庄生。
诗人与诗人久别重逢,见面不语,唯诗先赠,都不想说红尘事,唯将一片深都赋予诗意的南山。
裴迪在辋川别业小住了几日,他们在一起,在辋川山谷,行过了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茱萸泮、宫槐陌、临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栾家濑、金屑泉、白石滩、北垞、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并为所行的地方,一一留诗,而这些唱和的诗被王维编成了日后文人向往的桃花源《辋川集》。
临湖亭上,王维在芙蓉杯里得到了有裴秀才陪君醉笑三千场的欢喜。而裴迪则在孤月影里只猿声里看到了摩诘一人独在的寂静——“当轩弥滉漾,孤月正裴回。谷口猿声,风传入户来。”
而在鹿柴的空山中,那不见人影的空寂里,王维听到了裴秀才呼唤自己的声音,此时正见那傍晚的夕阳重新照进深林里寂寞的青苔上,自己一人用寂寞润湿的青苔顿时在知己的热烈呼唤里化作浮尘——“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为你的到来,鹿柴不空,青苔的孤身上也有一裳温暖的尘念。
而他的裴秀才说,我一人在落日里入南山,不知道你在森林之事,看见的不过是鹿的痕迹而已——“日夕见寒山,便为独往客。不知深林事,但有麏麚迹。”不知我是打扰了你的美梦还是进入了你的梦中。
在裴秀才面前,王维不是那个“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里的聊持宝剑动星文的王维,也不是那个独坐幽篁里的避世隐者,而是支着耳朵听自己来寻他的空谷足音的等待之人。
一个红尘中人总有生于红尘、归回红尘的时候,短暂的相聚后,裴迪终究要离开辋川,回归他那座有龙门的江湖。在欹湖水上,迎来了他们的相逢,又到他们的分离时。看着远去的小舟,王维陡然而生一种小女子的绪:“吹箫凌极浦,日暮送夫君。湖上一回,山青卷白云。”岸上的他在欹湖上相送,水上的他在欹湖上一回,只望见山青卷白云,而身后的他都在云里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