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相忆今如此,相思深不深?(3)
但离去的人不懂他的,只有一种处于江湖中的浩然之气,而长啸一声:“空阔湖水广,青荧天色同。舣舟一长啸,四面来清风。”
独自处在文杏馆里的时候,王维眼望着那栋里之云,去作人间雨——“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而在文杏馆外的裴秀才,一身风雨行在江湖里,却要频频回望身后停云落月的长亭——“迢迢文杏馆,跻攀日已屡。南岭与北湖,前看复回顾。”
曾经,王维倚杖在柴门外,临风听着暮蝉,看着寒冬过后的山开始葱葱,冻住的秋水开始缓缓流淌。“夕阳的余晖洒在渡头上,在村子里的一缕孤烟中,我正在逝者如斯乎之感叹,喝醉的秀才你,就像楚狂接舆一样,在孔子面前唱一曲凤歌:‘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而我也真从此愿做那陶渊明,也在此辋川隐世之景里,约你一起来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秀才来和我隐居在此青山绿水里吧!这里有青山相待,有白云相爱,不要再去梦那紫罗袍共黄金带。我们在这一茅斋,野花开放,管甚谁家兴废谁成败,陋巷单瓢亦乐哉。爱有巫山可抵达,而我们的友有南山可共隐。
频频回回望文杏馆的裴迪,为着这馆里的人又再次回来了,这次他在摩诘的辋川别业附近也购置了房产安家,从此与摩诘携手隐居辋川里。王维来做客,在裴秀才家的阳台上望出去,只见云海茫茫,于是写下《登裴迪秀才小台作》诗云:“端居不出户,满目望云山。落日鸟边下,秋原人外闲。遥知远林际,不见此檐间。好客多乘月,应门莫上关。”
不到此林中,不见此檐下,王维多希望裴秀才家的柴门永远为自己敞开。王维想着能与秀才携手一起看尽西岭千秋雪,而裴秀才只是门泊的东吴万里船,短暂的栖息在有摩诘的辋川,以后还想去往自己的江湖,所以当摩诘唱五柳歌时,裴秀才唱的是一曲《青雀歌》:“动息自适性,不曾妄与燕雀群。幸忝鹓鸾早相识,何时提携致青云。”一直不灭功名心的裴秀才还是又离开了辋川。
在裴迪离去后,没有他的辋川,失望的摩诘说:“不相见,不相见来久。日日泉水头,常忆同携手。携手本同心,复叹忽分襟。相忆今如此,相思深不深?”
本以为辋川的日子可以这样一直携手归隐下去,太多的期待禁不住你突然的离去,你离去了,才惊觉我对你的相思如此之深,多年相思不露,只因已入骨,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啊!
裴迪不像王维登临人生高峰已领略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风光,反而更生走进深谷涉辋川之心。裴迪金榜从未题名,一直从未登临过人生的巅峰,也许很多年后,当他壮志蒿莱金剑沉埋时,他才真正体味到“浮名竟何益,从此愿栖禅”的人生的况味。只怕自己想明白的时候,那个人已青山埋骨,山鸟归来鸣涧,却不再见桂花落,他只做得了那个独往客,不知森林事,但有麏麚迹。当初一起在鹿柴里,他没有真正领会摩诘的世界,而当他能领会的时候,摩诘的世界已是空山不见人。当时的摩诘能听得到书生内心的声音,却等不到书生自己听见心谷的桂花落声,而书生却只能看到一场鹿梦,一场梦醒了,却没有陪他做另一场梦的人。所以,他才要对摩诘的妻弟崔九说:“莫学武陵人,暂游桃源里。”
是的,他是那个武陵人,被摩诘兄引领着游了一圈桃花源,却还是思念外面的世界,又出来了,等出来后,想要再回去,已回不到那座桃花源,辋川里没有那人又怎是自己心中的那座辋川呢?
想当时裴秀才来到辛夷坞的时候,他的贵公子,正在辛夷花开的春色里,处处怜芳草:“绿堤春草合,王孙自留玩。况有辛夷花,色与芙蓉乱。”
而这春色里,摩诘掩上柴门山中相送的时候,却忍不住要一遍又一遍问他的贵公子:“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