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荒山之恋(2)
三
与东海相连的黄海,有一个风平水浅的湾口,坐落了一个城。城临着海,背着山,山不高,也不大,却颇有故事。城里的人知道,《西游记》里孙大圣的家乡便是此山。城里都传说,那一年,有个书生进京赶考却名落孙山,回来途中,终觉无颜见江东父老,便在此山隐居了。此人长得奇丑,有一脸的麻子,羞于见人,日日在山上,吃野果,喝山泉,石头上刻了棋盘独自下棋解闷,仍然排遣不了时光,不由胡思乱想,作了这空前绝后千古传奇的《西游记》。书是作在纸上的,随风就传远了;山却生在地里,寸步难移。因此,人多以为那花果山水帘洞是文人胡诌出来的,却不料山是座实山,被撂荒在黄海边上一个小洼子里,只通小小的船。火车须坐到北徐州,才可四面八方地出去。少有人出,少有人进,一城的人,傍山临水,繁衍得很热闹,生得多,死得少,养男又养女,男男女女出落得花似的。只是衣着总不时新,凭着北徐州来客的样子,千差万错地打扮自己。
城东金谷巷里,早些年落生了一个女孩儿:哭声又响又脆,唱歌似的。小脸儿粉红的一块云,都说少见这么美的婴儿。却又说,那样的地方,那样的女人,生下这样妖娆的女儿,也不意外了。
女孩儿只是唱似的哭。
四
从那名副其实的花果山朝西去三百里,有个新新的小城。小得只算得上个县,却是个新县。外帮人极多,南腔北调地说着普通话,普通话成了南腔北调。明明是离黄海近,偏偏叫了个青海,与那大西北的青海省重了名不说,也名不副实啊。
城里有个剧团,唱的是南梆子,吃的是自负盈亏,住的是一个小杂院,吹拉弹唱,吃喝拉撒,全在里了。
小杂院北面有片杂树林,树林里日日有把二胡,哭似的唱。
五
大哥天天给他上一小时乐理和视唱练耳课。乐理他记得很快,只要说给他,他便再不忘了,一串串拉丁字母的术语,全背了下来,倒叫大哥吃了一惊。耳朵也好,两个月下来,再没有逃过他去的和弦,失手摔了个碗,也能在钢琴上按出碗碎的音高。就是不肯开口唱;把张脸憋得通红,眼泪都涌了上来,也吐不出口。唱过女中音的大嫂给他弹琴,温存地劝他放松。他却加倍紧张起来。大哥生气了,对他说,要是考不上音乐学院附中,便只有回家了。他低垂着头,纤长的手指弯曲起来,刚要捏成拳,又松了,垂了下来。手指肚涌上一股红,又退成苍白。然后,他只肯小小声地唱,须屏住气静听。声音有点喑哑,却绝不走调,听久了便会出神。
然后,他考上了音院附中,大提琴专业。跟了一位女老师,男人般的手,男人般的嗓音。和她比起来,他倒更像是女的了。她将他按坐在椅子上,手在他的腰脊上拍击。意思要他坐直。他坐直了,她的手却还贴在背上,热乎乎的,一直渗进了肌肤。他直直的不敢动,心里却有几分欢喜,他欢喜她是个女的,却又不像是女的。她将琴交给他,斜倚在他的膝上。琴直往下溜,一溜到底,她却不许他用手抓住,也不许用膝盖去夹,只允许他的左手指轻轻抵着琴颈和指板的背面。她早已告诉了他,什么是琴颈。拇指轻轻抵着琴颈,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一排四指轻轻地放在指板上。琴往下溜,他不知该怎么阻止它往下溜。可是,第二、第三、第四天,琴渐渐地不再溜了。并没有什么阻止它,一切都和过去一样,可它不再溜了,它自然地倚顺在他怀里。弓毛在弦上滑过。
他的弦响了。老师同学都说他音色是格外的好,纷纷看他练琴,研究他弓毛与琴弦的角度和力度。他自己都困惑,他以为一切都是极自然的,犹如风要吹,水要流。他很爱拉琴,即使拉空弦,都有趣味。凡从弦上出的声音,他都珍爱,好像是琴在说话似的。他拉琴,就好像在和它对话。他的每一句问话,都有相应的回声,从不辜负。这大约就是他的全部秘密。和同学们奇怪他一样,他也奇怪着同学们,竟可以一连几个小时什么也不说,什么回应也得不到地拉琴。他从别人的琴房走过,总是为那枯燥空洞的琴声,厌烦得皱紧了眉头。老师为他骄傲,大哥也为他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