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锦绣谷之恋(20)
天亮的时候,正是上山的第五个早晨了,还有同样或不同样的五个早晨,便要下山了。
***正好到了中间的一天,就好像攀到了山顶,前边就是下山的路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归期。
以后的每一天都是向着归期进了。
在这之前,她竟忘了还会有下山的那一日,还会有回家的那一日,她原以为十天时间是过不完的,不料却只在弹指灰飞之间。
他们原想要尽地享用,却不料再没了时间,刚刚开始就要结束,他们进行得太沉着,太从容,太慢了。
在这第五天上认识到了这一点,他们原可以加快速度,一切都还来得及的。
可是他们却又并不急赶着,他们不约而同地都以为,应该留下一点儿遗憾。
有一点儿遗憾反倒安全,他们牢记着一句古训,便是\"月满则亏\"。
他们深知爱只有保留着距离,才不会消亡。
所以,他们依然按着原有的,既定的节奏进行,虽然心里充满了别离的苦楚。
这别离的苦楚充实了他们的爱,使他们的爱有了更多可咀嚼的。
他们与珍惜这爱一样地珍惜这苦楚。
这以后的五天里,其实也正是正式揭开帷幕之后的五天,相逢的欢欣还没享够,又掺进了别离的殷苦,甜酸苦辣交集在一处,这五天里几乎是汇集了人生的一切滋味,浓缩了人生的一切体验。
相逢与别离一起经验着,真是说不出的百感交集。
这滋味是他们从未品尝过的,竟也蒙蔽了聪明绝顶的他们,使他们错以为这才是真正爱,世界上唯一的真正的爱叫他们碰上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又是什么遗憾也没了。
他们心里充满了虚荣的骄傲,因为不管前景如何,他们是爱过了,他们是唯一真正爱过了的男女了。
于是,这五天里的悲与喜,又蒙上了一层理想的光辉。
这光辉照亮了他们,尤其是她的平淡的生活,这是前所未有的照耀。
过去的时光,全是为了等待这一照耀,全是为了接近这一照耀。
这五天里,每一秒钟的流逝,都为他们所感觉,时间似乎是贴着他们皮肤流过去,穿过他们的视线流过去,由他们的脚步踩过去。
他们听得见它们流去的声音,如电波一般嗡嗡着,他们分明能看见它,听见它,摸着它,却无法抓住它,要它倒流,他们又焦急又无奈。
在这五天里,他们竟在集体活动的时候寻到了单独相处的时光。
午休的时候,他们来到湖畔,坐在湖边的石阶上,穿了凉鞋的脚浸在了水里,孩子们在水里嬉闹,溅了他们一头一身的水,也毫不觉得。
他们慢慢地开始说话,说得越来越多。
他说完了,她说,她说完,他说,说的都是与爱无关的事。
听着对方说着这些,心里隐隐地不满足,很想纠正一下谈话的方向,说一些关于他们之间的感,甚至可以是广义的感的什么话,可是轮到自己开口时,却还是离那主题远远地巡回着。
细得像针似的小鱼从他们的脚趾缝里穿游,又凉又滑,叫人禁不住地哆嗦。
太阳照耀着湖心,有小舢板划进那一泓金水,融化了似的不见了,过了一会儿,才见它披了一身灿烂的金光划了出来。
他们甚至没有谈到即将到来的别离,尽管有关别离的念头时时萦绕着他们,他们其实就是因着别离才来到这湖边的。
他们互相都希望对方先触及这个主题,由这个主题而进入那一个更为主题的感的领域,这是绝对只属他们俩的领域,是他们之间唯一的联络。
可他们总是进入不了,总是在门外游离得很远,他们索然无味地说着一些双方都觉无聊的话。
满心里都是期待。
而时间在过去,太阳朝西移去了,湖水暗了,舢板靠了岸,又重新离岸,换了一批游客,然后再靠岸。
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可却还在说这些无聊的闲话,顿时,两人都有些生疑,那一些事是否已经生过了?假如没有生,假如那只是他们的错觉,并没有那些,那些一点儿都没有,他们也是可以到这湖边来,也是可以坐在这台阶上,谈着文学、艺术、庐山,甚至远离数百里的黄山。
他们所以只是谈着这一切,就是因为他们其实什么也没生过呀!
过去的事,仅仅是在昨天的事,都渺茫起来,好像是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他们不过是目睹而已,兴许只不过是他们恰巧从别人身边经过而目睹了。
雾和夜色将那一切遮得扑朔迷离,他们竟不敢确认,失了主意。
两人都有些失望,为了克服这失望,因为心里都惴惴地生怕对方识破了自己,便更加起劲地谈话。
心里却感到疲倦,恨不能赶紧结束这谈话,回到疗养所。
可是他们却不会结束谈话了,他们不知道该怎么自然而然地结束谈话。
由于他们对之间那联系产生了疑虑,失了信心,竟不知该如何相处了,他们连一般的相处都觉困难了。
因为他们本来没有一般相处的经验,他们一开始便是由那样很不一般的联系而联系着。
他们很不一般地走到这里,坐下耗了几乎一个下午,可是忽然却现,原来事很一般。
他们就像是被耍弄了。
他们暗暗地很气愤,也很沮丧,却又非常的不甘心。
于是,他们决心要作一次冲刺,来验证那过去的一切的真伪虚实。
而且,时间不太多了,太阳在西沉,再这样或那样地日落三回,他们就要下山了,下山之后,就要别离。
下山意味着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