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A章(二)(1)
叶小娟被推进了县医院的急诊室。***景解放被护士毫不留地拒之门外了。他看着那两扇冷漠的铁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在门前来回走动。走到东边的窗口跟前,景解放不错眼地看着窗外那几棵被太阳炙烤了大半天的正在喘息的杨树,时间仿佛一层薄薄的尘垢静静地沾在了杨树的叶片上静止不动了。他摸出了一支烟叼在嘴上,掏出了打火机,扭头一看墙上的提示标语,把那支烟用手揉碎了。他又走到了急诊室的门口,恰好有一个护士出来了,他拦住护士问道:“女娃咋样?”护士摘下了口罩,从天蓝色的口罩下突围出来的脸平平板板的,如蜡像一般,护士半眼也没看他,开步就走,他撵上去,又问了一句:“女娃有没有危险?”年轻的护士仿佛给墙壁说给地下的地板说:“正在检查,急什么?”景解放手一松,揉碎的烟丝撒在了地板上,他给坐在凳子上的司机马虎强说:“走,咱去叶家庄。”
景解放走出了凤山县医院大门,上了客货两用车。
汽车离开了平坦的柏油路驶上了通往叶家庄的乡村土路,车轮下卷起的粉末似的黄土饿汉一般扑向了路边的玉米地,垂头丧气的玉米不愿似的承受着突如其来的践污,空气中满是干燥的土腥味。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景解放随着汽车的颠簸而晃动着,他双目平视着远方尽量地掩饰自己的焦虑。见了叶拴定两口怎么说呢?实话实说,还是暂且不告诉他们真相——叶小娟伤得怎么样,有没有生命危险?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见到叶拴定两口怎么开口。村庄越来越近了。景解放只有一个想法:无论叶小娟的伤势如何,不能叫叶拴定两口受到很大的刺激。
1964年,景解放和叶拴定都考进了凤山县第一中学。在六六级甲班的46名同学中,家庭出身不好的占了三分之一。富农家庭出身的叶拴定自然是“另类”,景解放的家庭成分虽然是中农,可父亲景金才是被镇压了的历史反革命,他同样被列入了“另册”。班级开展的一些活动,班主任老师明确规定:不准叶拴定、景解放他们参加。当那些“红五类”学生带着满脸的荣耀和自豪去开展活动的时候,叶拴定、景解放他们只好结伴去学校西北方向的小树林等待。站在林中的草地上,十几个同学一语不,他们的心仿佛春天的麦苗遭遇到了霜杀一般,痛楚是无的,有眼泪只能向心里流。由于同病相怜,这些“黑五类”同学互相依靠,成为朋友——就像林中的树木一样,只能依赖天空,向上生长。叶拴定是属虎的,小景解放一岁,他就将景解放以哥哥相称。景解放曾经把从自己家里背来的高粱面粑粑偷偷的给叶拴定塞进课桌上的抽屉里,也曾经将自己在学生灶上换来的粮票给过叶拴定。叶拴定知道景解放丢了钢笔没有钱再买时将哥哥给他买的一支崭新的钢笔送给了景解放。少年之是艰难的生活中结出的饱满的果实。
叶拴定的哥哥是凤山县剧团的板胡手,嫂嫂是小有名气的旦角演员。星期天,景解放想去县剧团看一场秦腔戏,叶拴定就将景解放从县剧团的后门带进了剧场。那场戏是新编的现代剧《芦荡火种》(后来改为《沙家浜》)。看毕戏,叶拴定将景解放带到了哥哥和嫂嫂的住处。叶拴定的嫂嫂就是剧中扮演阿庆嫂的角色。她刚卸了妆,褪去一脸的脂粉,女人脸庞的细嫩和亮丽使看惯了农村女人的十五岁的景解放目瞪口呆,浑身燥热,不敢正眼去看。他偷偷地吸了两口气,房间里的脂粉味像十五的满月一样使景解放心旷神怡——他第一次嗅见了女人的脂粉味,觉得这味儿是人世间最使他陶醉的最使他心神不安的味儿。趁叶拴定的嫂嫂出去倒水打水的空儿,景解放将一只手指头伸进叶拴定嫂嫂的胭脂盒里轻轻地蘸了一下,将那红得如同辣椒一样尖锐的胭脂在手心里一抹,拿鼻子狠劲儿地嗅。胭脂的香味他无法比拟,要比,只能和十五的满月,春天的大地,正月的锣鼓,刚过门的新媳妇这些美景相比。胭脂的香味一下子沁入了他的心脾、神经、血液和身体上腺体。从那时候起,景解放开始明白,女人的漂亮不只是面容的美丽和身段的好看,女人的漂亮其实是一种韵味,这种韵味无法说,不是吃白糖吃猪肉带来的甜味和香味,而是久久地留在口腔里让人回味的那种很绵长很厚道很新鲜的味儿。景解放不敢大大方方地按照自己的意愿去看这位“阿庆嫂”,他只是做贼似的飞过去几眼便把一个漂亮的女人捞回来装进了脑海——他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和绪感受、攫取一个女人的漂亮了。他和乔桂芳结婚以后不止一次地拿叶拴定的嫂嫂和乔桂芳做过对比,一经对比,他觉得,县城里的人就是县城里的人,农村人没法比较,说到底,就没有可比性。这些话本该藏在心里,可是,他忍不住,将他见到的“阿庆嫂”说给了乔桂芳听。乔桂芳一听,酸酸地说,她再漂亮,也是戏子,我是人民教师,不是戏子。在当时的农村人心目中,戏子只能是“下九流。”乔桂芳的嫉妒是显而易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