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A章(一)(2)
“为啥不可能?属虎的,一九七四年三月二十六日的生日,不信?你问我爸。***”
叶拴定的一双手按在沙上,好像刚刚找到了支撑点。他一声也没吭,既没有接女儿的话茬,又没有回答景解放,木然的样子还不如一件旧家具。
“在哪搭读书?”
“南堡乡中学。”
“几年级?”
“初二。”
“在我这里干活儿,一天要干八个小时,你能行吗?”
“满保能行。”
叶小娟愉快地回答。她的声音像春天的小草一样鲜嫩,但又坚定得如同法律文书。
景解放动了,心动了。要说景解放心中涌动的是和老同学叶拴定的昔日的朋友之,还不如说是对叶小娟的怜惜疼爱之——尽管,对于一只脚已经踏进四十岁门槛的景解放来说,叶小娟算是地地道道的晚辈了,可他用审视一个成熟少女的目光来审视叶小娟,他偷偷的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愉悦以及谁也不可能察觉的、不含任何龌龊的想法的对女孩儿的喜欢。留住叶小娟。就像他吩咐企业的员工给他搬来了一盆很养眼的花放在了他的办公室一样。他不再犹豫,又打量了一眼叶小娟,女孩儿脸上捧着笑,期待着景解放回答。
“那就留下来干吧。”
景解放答应了这父女俩。
第二天,叶小娟来到了松陵村的花炮厂上班。
叶小娟的活路是给雷子炮插捻子封口。在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景解放的炮厂说是厂,其实只是手工作坊,因为好多工序依旧是手工操作。插捻子要用手工插,封口也要用手工封。叶小娟先给装炮药的筒子(炮壳)里插上捻子,然后,用一个小铁勺舀一勺干土倒进筒子口;然后,用一个圆柱形的、特制的小铁棒按在土上面,再用小铁锤击打。一个雷子炮击打三锤子才能把口封严实。一天封一千个口就要击打三千下。开初,叶小娟一天只能插五六百个捻子封五六百个口,干过几天以后,她每天可以封一千个口了。封一千个口,就可以挣15元钱。一天能挣这么多钱,这对叶小娟来说是一件使她很满足很激动的事。
景解放每天都要进操作间看看的。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他是来看叶小娟怎么样插捻子怎么样封口的,或者说,他只是来看看叶小娟,只是看她几眼而已。一进操作间,他不可能径直走到叶小娟跟前去,他先是到这个女工跟前去瞧瞧,又和那个女工说两句话,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叶小娟跟前去。他的脚步稳健,神庄重,不苟笑,既没有老板的派头,又不似闲人的懒散,他完全是一副长辈的模样。
叶小娟埋下头去,神专注,不停歇地干活儿。她的动作干脆而快捷——显示着麻利能干的女性特征。由于腰身弯了下去,她身上每一根很青春的线条如春意盎然的阵阵清风,女孩儿特有的尚未完全成熟的韵味儿来自她苗条的身段,也来自她聚精会神的样子——坐在课堂上,她可能像劳动时一样的专注。掠入景解放眼帘的先是她的侧面——白皙的脸庞略带红润,一绺子头搭下来遮住了左边的眼睛。景解放的脚步很轻,出于习惯,一双布鞋尽量减少和地面的摩擦——这是每一个炮人必须注意的细节。景解放走到叶小娟跟前了她还没有觉察到,左手挥动铁锤依然在击打。景解放垂下眼去看叶小娟时目光不自觉地顺着她的汗衫领口溜下去了,叶小娟的领口处凸现着月牙状的很白很白的光圈,已经显形的乳沟彩虹一般亮了景解放的双眼。他不可能将目光中对美的东西的渴望和**剔除得干干净净的,他的这一瞥将自己弄局促了尴尬了,不只是他捕捉到了不该捕捉的春光,而是他意识到了自己和年龄、身份不相符的猥琐,不由得心热脸红。他赶紧蹲下去,蹲在叶小娟跟前,转换了一个视角。他一看,叶小娟右手上裹着一条手绢,就问道:“手上打泡了,得是?”叶小娟抬头一看是花炮厂的景厂长,低声说:“是。”“我看看,”不等叶小娟同意,景解放就捉住了叶小娟的手腕了。叶小娟想挣脱掉,她的胳膊动了动,景解放反而捉得更紧了。景解放解开那条不太干净的手绢一看,女孩儿手上的泡已经磨烂了,手虎口和除过大拇指以外的四个手指头的根部血红血红的,似乎向出渗着血珠儿。景解放说:“不行,这样不行。走,到村上的医疗站去上些药,感染了就麻烦了。”叶小娟轻轻地一笑,很固执地挣脱了自己的手,她一边给手上缠手绢一边说:“过两天就好了,这点伤,不算个啥。”叶小娟好像没有疼痛感似的,她的脸上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她抬起眼对景解放只是淡淡地一扫,又埋下头去捶打了。那一扫,味儿极薄,没有认同,没有感激,只是迅捷地礼节性地回望,平平淡淡的像在课堂上回答了老师的提问一样。然而,景解放还是从叶小娟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一种妩媚——不是成熟女人那种卖弄风的目的性很强的故作的妩媚,而是自然流露出来的甜甜的单纯的新月一样的妩媚,女孩儿的眼睛里脸庞上漾溢的这种连她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妩媚只是一种风景而不是风,这种风景只有景解放这样的男人才能领略到。景解放是感很细腻的中年男人,任何年龄段的女人一丁点的感变化都会被他猎取到的。景解放站起来了,他感受到了,强烈地感受到了叶小娟的顽强、固执和自尊。这种品性,景解放宁可相信是从五六岁或者七八岁就养成的,也不相信,只是来自父母亲的遗传。在他七八岁的时候,也许比七八岁更早一些,母亲就叫他插捻子、封炮口。那时候,常常在晚上点着灯干活儿,手上打满了血泡不说,他被瞌睡折磨得不行,他无论是站着坐着吃着喝着,几秒钟内,他就睡着了。睡意朦胧中,一锤子抡下去,不是砸扁了炮壳子就是砸在手指头上。砸,已成为他的下意识,以至后来上了学,用铅笔当锤子在桌子上敲,吃饭时用筷子在碗上打,——当他抡着空拳头在老师脊背上去敲的时候,招致到的是一节课的罚站。做不够数目,母亲不叫他上炕睡觉——他的毅力和坚韧就是从那时候磨练出来的。他也曾经想方设法对付过母亲,消极怠工当然不行,逃避也不是办法。异想天开!完全是异想天开——他将炮捻子从小牛牛的包皮下插进去,插了三根,趁母亲不防备他把三根捻子一齐点着了。恶作剧的结果必然是烧了小牛牛,小牛牛的顶端如同挂着一颗熟透了的杏子——饱满而亮的杏子。他呲牙咧嘴地捂着小牛牛大喊大叫,针扎般的疼痛从小牛牛向全身传导。母亲并没有因为他的对抗让他停止了劳动——饱受了苦难的母亲知道,只有劳动才能磨炼她的儿子。他的自戕以失败而告终,每天晚上,他继续插捻子,封炮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