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爸爸(1)
护士说,只有亲人才能使死者的眼睛合上。***我抚着爸爸的上眼皮,爸爸的眼睛合上了。
这是1974年7月25日早上八点。在这以前,爸爸大约已经有两周滴水不进,全靠输液维持生命。人,和此刻没什么两样。此刻他真的故去了,我反觉得他或许还活着。
我帮他合上的眼睛,刚才还是清纯的。快六十岁的人,眼睛如孩童一般,圆的,清的,不知道保留,不知道躲闪。眼睛只会正着看人,眼角不留余光。只有一次,他头不动斜过左眼睛看我,使劲眨着、扭挤着眼睛,示意我警惕、镇静。那是1968年的5月的一天。我挺着九个月的肚子坐在上海老家的沙上。只听一阵楼梯响,红卫兵押着爸爸回来了。爸爸右眼睛的周围,已经肿成一个大黑包。我明白,我家的劫难开始了。押解的红卫兵宣布我爸爸是美国特务。这时妈妈回家了,拿了只新买的小奶锅,是为我那就要出生的婴儿准备的。红卫兵说妈妈很可能也是特务。譬如买这只奶锅是想干什么的?
红卫兵开始抄我的家。爸爸已经数天不归,我们是有了准备的。我们把爸爸在各国的照片,全撕了。我最下不了手的,是爸爸在莎士比亚故居前照的那几张。莎士比亚是我最喜爱的作家。但是这种照片留下来,爸爸必定和莎士比亚有什么单线联系。撕!
除了照片,再无其他。不仅没有“物证”,就连爸爸的思想,也没有残存一点美国的影响。爸爸是个国粹派。在美国留学几年回来,一样也不买,只带回一小笔美元。美元都放在一只不锁的抽屉里,亲戚朋友在我家随意出入。不久就现抽屉里的全部美元不辞而别。是谁拿的?爸爸不愿意把人往这方面想,也不愿想这种事——不是因为觉得想也无用所以不去想,而是这类事本来就不在他的心上。
在我的记忆里,家境从来没有富裕过。亲友邻人的孩子,凡对围棋表示出些许兴致的,爸爸一一来教,教到把手头仅有的棋子棋盘送给对方,然后再买一副,然后再教一个,然后棋盘棋子又随学棋人而去。我大弟祖德每次赴日参加围棋赛,日方常送他高级的棋盘棋子,他无一不上交给国家。祖德这个全国围棋冠军的家里,便没有一副像样的、更没有一副“有常性”的围棋。有朋自各方来弈棋,一看棋子没了,爸爸又去买一副不起眼的棋子,又铺开一张纸棋盘。
爸爸常说,钱是最不值钱的。爸爸存不住东西,连钱物带学问。常有学生来家请教,爸爸滔滔讲来,乐此不疲。至于我们姐弟三人,从不很认字的时候开始,爸爸天天早上给我们讲解《诗经》、唐诗之类。我小弟在这方面最有悟性。他六岁时看到雪花飘飘,随口就是小诗一:“窗外在下雪,屋内在吟诗。吟诗是何人,诗人陈祖。”后来,我家这位唐代诗歌的传人与国家共命运,十五岁高中毕业后十年不沾书本——种地、筑路。直到国家恢复招收研究生,复旦大学中文系要招一名唐代文学的研究生。应考者纷纷,大都是文科毕业生。中榜者却没有读过文科,压根儿十年不得读书,考分偏比第二名多出二十多分。外人觉得大惊。我知道唯祖得到了爸爸的真传。
爸爸每天傍晚回家,我们姐弟三人近乎条件反射地一个个轮着站到他跟前,飞快地背诵他早上布置的我们其实不解其味的诗词,乃至整篇的《古文观止》、《史记》。我印象最深的是背《项羽本纪》和《滑稽列传》。前者因为是我们背《史记》的第一篇,因为觉得长;后者因为觉得好玩。
假期里,有时爸爸叫我们姐弟上公园去玩玩,但回家时必须各人带回一《十六字令》什么的。家中来客,客人走后,我们又被迫一人填一《菩萨蛮》,写和客人的孩子玩的感受。星期天,爸爸常常带上我们三人去看京剧。看到精彩处,爸爸的叫好声气盖全场。妈妈最怕京剧的开场锣鼓,她酷爱电影。爸爸晚饭后打开报纸,说一声:有啥影戏看啊?(老上海管电影叫影戏)全家雀跃。爸爸一看外国电影,不多会儿就睡着了,常有次重量级的鼾声输出,直到电影散场,他很满意地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