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习惯死亡 第九章(9)
“他……他还出工吗?”
“出!”
老秦代我作了坚定的回答,然后领着呼口号: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立功赎罪!”“顽抗到底,死路一条!”向左转,开步走,一、二、一、……”
今天还是修复农渠,全都在一起干活。女战士们好像也安静了一些,她们在树荫里叽叽喳喳的声音是低沉的、克制的。快到中午,一段渠坝修好了。她叫其他女战士把“犯人”带到另一段渠坝,留下我和“多事先生”在这里收尾工。等人走远后,她让我们也到树荫下来,嗫嚅地对我说:“我……我还不知道……你还有妈。”
“啊!”我突然愤怒地喊叫起来:“难道我就没有妈妈?!”这时,我只觉得头昏目眩,眼前一片金黄色的光,光中飞舞着无数苍蝇似的黑点。“难道只有你们有妈吗?难道我们阶级敌人不是人生父母养的吗?难道我们就没有血没有肉吗?难道我的妈就应该……”一霎间,我完全失去了自我控制能力,血一下子涌到头部,浑身战颤不停,最后竟喊失声了。我焦灼地用十指抓挠着喉咙和胸脯。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双手乱摇,惊慌地反复这样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仍剧烈地战颤着,抓挠着,嘴角喷出了白沫……
“你打我吧!啊,你打我吧!”她把枪撂到地下,抓住我一只手,“你打我出出气就好了……你打吧!就这样,就这样……”她把我的手使劲向她脸上挥,“就这样,你打呀!你打呀……”我猛地甩开她的手,一口气终于冲出来:
“你滚!你滚!你滚得远远的……”
接着,我转身扑倒在渠坝上,放声嚎啕起来。
“唏,唏,多事,多事,多事!……”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中午酷热的阳光把渠坝上的砂土晒得烫了。干燥的、闪光的细砂,悄无声响地从渠坝坡上蜿蜒流下,如同不尽的、结晶成固体的眼泪。细砂流到我头顶,流到我**的胸脯,给了我一种凄凉的温暖,一只土蜥蜴,在芨芨草丛中探出头,用米粒大的黑眼睛望了望我,又急匆匆地掉尾爬去。几只小蚂蚁,在我眼前商议着,踌躇着,最后像还叹息了一声似的败兴而归。她用细润的手,胆怯而温柔地摩挲着我的脊背。我的皮肤陡然感到一阵清凉滑润的舒爽,同时闻到一股茉莉花的香气。
“背都晒脱皮了,给你抹点香脂。”她蜷腿坐在我旁边的渠坝坡上,声音颤地说。“以后干活穿上衣服,要注意身体呀。”“你走吧,”我只是无力地摆动手臂,忘记了她是看押我的,“你走吧,你走……”
“现在我看清了,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她叹息了一声,愁苦地把手放在膝盖上,“别人伤心,他们高兴……你别伤心,以后慢慢会好的。**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你救了人,总有好结果的。他们知恩不报,还折腾你,总没有好结果……”
我抽动了一下,紧闭上眼睛。在人性的暴烈冲动过去以后,多年来被培养成的驯顺的理念又习惯地控制了我。我觉得她那无视抽象的政治概念,仅凭一种简单的是非观,把人分成好人和坏人的做法是幼稚的。我不敢想象刘俊。他代表的是历史上那么巨大和正确的力量,这种力量是我一直崇敬的对象。现在,好像它越残酷恐怖就越使我痛切地尝到惩罚的滋味,越使我折服,因而也就越使我自怨自艾,悔恨过去。
太阳更酷烈了,树荫慢慢移动了地方。我们俩都暴露在炽热的阳光下。她仍守在我身边,不顾我的冷淡,絮絮地说:“我知道你吃不饱,想给你送点吃的。可白天不好拿。我回去给你在窗子下面支个铺。我晚上就从那块破玻璃给你扔进来。你一个人悄悄地吃……”
虽然我并不想吃她的东西,但她这个主意我觉得还是可取。一张大炕睡十个人,夏天挤在一起,闻着浑浊的鼻息、汗气,常常使人不得入睡。再加上“多事先生”的虱子横冲直闯,更搞得人奇痒难熬。中午,她取得刘俊的批准,让小顺子帮我在我窗下搭起了铺。铺板就是抬走宋征的那块。当然,现在已经晒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