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习惯死亡 第十章(2)
“……哥儿们还告诉我,”小顺子又说,“这些天连里是因为受了灾,又抢着薅草,没工夫整咱们。***等秋收一罢,妈妈的!连里就开始一个个收拾咱们了,咱们大家都当心点,妈妈的!该写遗嘱的就写遗嘱吧……”小顺子虽然不出工,也没挨过打,可他总自觉地把他划在我们一起。
下午出工,走在路上,老秦对我说:“这事再不能拖了。现在,第一步,你必须扯着她,叫她设法赖在‘学习班’看我们。她要是一调走,这事就弄不成了。”
我思忖了一下,就装着系凉鞋的样子,蹲在队列外面,等她和“多事先生”。
“怎样?听说你们女战士都要撤换下去。”他俩走上来,我插在“多事先生”和她之间。
“就是。”她向我嫣然一笑,“你着急啥?”
“你能不能争取留在这里看我们?”
“你放心吧。”她在我身后说,“我都说好了,不会把我撤下去的。明天灌玉米地的水,我让连里派我领你和这个疯子去。明天我把那个本子给你看。”
第二天早晨出工,果然,除了她,别的女战士都撤下去了;王富海又走马上任。我们呼完口号,她把我和“多事先生”叫出队列,押我们到玉米地,其他人由王富海押到水稻田。
洪水从山上冲下来的矿物质和羊粪,等于给田野施了一次肥。玉米长得黝黑茁壮,顶端都抽出了粉红色的花穗。宽大的叶片在晨风中抖掉了晶莹的露水,出一片柔和而欢快的飒飒声。渠坝和沟沿上,长满肥嫩的猪耳菜、碧绿的野薄荷和高大茂密的艾蒿。清晨的空气里弥漫着沁人的清香和一股好闻的苦味。
“快!给你。你钻进玉米地里去看。”还没开始干活,她就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夹在《**语录》里塞给我。然后押着“多事先生”去渠口开水管。
我急忙钻进青纱帐。一看,这不是什么中央文件,而是封面上写着“一百个怎么办”的油印小册子。翻开来,里面写着“受了批评怎么办?“看到同志有缺点怎么办?”“在荣誉面前怎么办?”“工作不容易展开怎么办?”“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有冲突怎么办?”等等,整一百个问题,每一个问题下面注明《**语录》里的页码。原来这是一种对号入座,“带着问题学”《**语录》的辅导材料。
我失望地把小本子一合,又怀疑她是在戏弄我。但转念一想,她知识浅薄,大概真的把这种学习方法看得非常奇妙,以为我会在这里面寻找到解救自己的方法吧。她的好意,总还是应该感谢的。
刷、刷、刷,她也钻进了玉米地,头上沾着点点粉红的玉米花穗。
“疯子把水管放开了,水到这里还有一会儿。”她兴奋得脸都红了,“你看了吗?对你解决问题有帮助没有?”“谢谢你。”我站起来,把小册子和《**语录》还给她,“有帮助,当然有帮助。”
“上面来人说,啥问题都能从这里面找到解决:中国的,世界的,个人的,这里面都写着哩!”她把小册子包好,小心地揣到怀里,仰起脸看着我,“可我文化浅,找了半天找不到:为啥叫你这样的好人受罪,叫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得意;为啥咱们的生活好了一阵子,又过开了一九六。年……”
“别……别说这些了吧。”我不安地向阒无人迹的玉米地望了望。
“好,瞧你……”她娇嗔地向我瞟了一眼,转了话题,“哎!他们说你过去是诗人,啥叫诗人?”
“诗人吗?”我‘哼”地冷笑一声,一接触到个人问题,牢骚就来了,“诗人就是专门说废话的人!”
“瞧你!啥都不给我说实话!”她噘起好看的嘴,装出气恼的样子,“你以为我不懂,看不起我。我以后不跟你好了!”啊!但愿时光在瞬息之间退到十二年前,让我在那迷人的晴朗的蓝天下,在那迷人的碧绿的青纱帐里,重新开始……
“唉——”而那时,我只能叹气,用无可奈何的调子说,“我不是不跟你说,我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你不是不知道我的身分和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