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习惯死亡 第一章(6)

6.习惯死亡 第一章(6)

舷窗上滴了几颗天外飞来的水珠,拉出七八条平行的水丝,在灰白色的树脂玻璃和灰白色的天空上微微地颤抖。***机舱里被滤过的空气湿漉漉的,懒懒地在人们脸上徜徉。可以想象美国西海岸正在下着一场冷雨。这时,异国的凉意突然间从心底涌起。

他盼望着她会来机场接他。只有她能把太平洋两岸连接起来。她就是那片熟悉的土地。

在他六十五岁那一年,他回顾他一生的各个阶段都是凭靠一个个女人来连接的,没有女人的日子全在记忆之外。也许这就是“男人”这个词能成为一个整体概念的原因?

他曾经在北京的一间邮局中出一封信。虽然在把信交到“国际邮件”柜台后面又怀疑自己是不是写错了日期和航班,但还是没有兴致去把它索取回来再检查一遍。如果她愿意并且有时间,她会向机场查询的。从北京到旧金山的航班并不频繁。这里面暗藏着一个测试。

她曾来信告诉他,最好不要挂越洋电话。倒不是怕时差打扰了睡眠,而是怕在她的旁边有另一个人,他是这样想的。原来的三角变成了怎么也不能协调的四重奏。也许这别扭的声音就是另一阕《爱故事》?

最后一次,你也是在一场冷雨中走出。

那天,我没有叫到出租汽车,你就匆匆地跑出宾馆。你每次来去都是这样匆忙,正像你在这个狭小的星球上永远找不到自己的十几平方米,好安放你的躯体连同你的心灵。

你说你风里来雨里去已经习惯了,你说你不怕。你说拍片的时候经常需要你在人造的滂沱大雨中漫步,似乎只有这种陈旧的电影语才能表示出一个女人的孤独、失意和无助。你还说你根本不需要在开拍前有一个进入角色的过程。“不知道是我在演电影还是电影在演我。”你的叹息是一块纱布,很轻易地就将伤口蒙上。你说的时候我盯着你看,我也在想:“不知道是我在写小说还是小说在写我。”

我们俩的幽会,总令我联想到多少年前我在劳改队的打谷场上偷偷地跑到看场的小屋里煨那么一会儿火炉外表静静地看着一朵肉色的火,把一切存在和自己的存在都投到火里。透过稻谷的皮,我的鼻子能嗅到米饭的香气。但皲裂的手稍微暖和了就又得去刀似的寒风中拿起禾叉。在暂时的舒服中有着永远不可克服的厌烦。

于是你终于走了你走了。

你的执拗不是我能劝阻过来的,如同你的孤独和失意也不是我能帮助你的一样。后来,你来信说你受了凉,你喉头肿了,又患了牙龈炎。你说你打青霉素是为了我,为了我们暂时的快乐而付出的代价。我看了信,又翻过来看纸的背面。

纸的背面是一片空白。

但是我还是能看见那天在浴室里,浴衣把你的体温全部带走,像一具有生命而无躯体的人鬼头鬼脑地悬在门后窥望着你我。我冰凉的手指滑过你冰凉的背脊。一切都在往上升往上升,像浴盆里腾腾的蒸汽;我们在往下坠往下坠,像在一架失控的电梯里搂在一起。我捧起你的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吻着。你笑了,你说这多像我写的一部小说中的某个场景。

是的,场景相同,但人物已经变换了。我听见遥远的荒村有一声鸡鸣,透过厚重的时间的浓雾,啼叫声拖泥带水。我把你更加搂紧,想把过去搂抱回来。可是你把我扳过身,强迫我对着镜子。

镜子,那是我最讨厌的东西,我不愿见它正如我不愿见我自己。然而后来我在巴黎竟处处见到它,我无法回避它正如我无法回避自己。所以我写了这么多文字。

而那时镜子上只有一片模糊的肉色的人影,这使我两人都不感到害羞。你在我的手指中像雨丝那样颤抖。你的颤抖使我想到我们两人只不过是冷雨敲出的两个重叠的水泡。我们不能分开,也不能合成一个——你破,我也便破了!

你望着我。你用手掌从你的头顶比量到我的颈部。你说这是你的“线”,要我永远记住。而我当时以为从此我的脖子上就套上了你的绳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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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惯死亡(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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