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初雪万象新
素裹银装肆飞扬,千树皑皑雪花香。误入凡尘化淖泥,便寻初时白衣裳。
漫天风雪犹自下着,院落之中两株朱砂梅,在素色世界里凌寒独秀。星星点点的红,衬着洋洋洒洒的白,更是显得疏影高尚,暗香清绝。
储秀宫中暖意融融,宛若春天。临窗一案,钮祜禄?婉薇正伏案而书。却见她如意髻上,独独一支纯金嵌单叶兰花的扁方。身上一袭半旧的香色蝴蝶落花妆花缎袷袍,右手的袖子略微挽起,雪白的腕子上,那串缠丝玛瑙手钏愈发红的艳丽。
听得身后声音,婉薇回过头来,却是目秀眉清的盛年模样。红苓讪讪的笑着福了福,便往那和田白玉的香炉里丢了几块香饵进去。顿时,方才屋内不甚分明的香味便浓郁起来。丝丝袅袅,让人嗅了立时身心俱静。
“九寿来了,主子可要见见?”
婉薇手中的笔照旧龙飞凤舞的在纸上游走,口中却淡淡的说了句,“叫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只见一个身形纤瘦的小太监从门外走了进来,隔着帐子,只在梨花罩子外头请了个跪安,“奴才九寿给皇贵妃请安。”
婉薇将那刚刚写好的‘顺势而为’拿在手上,轻呵两口气,方旋身走了过来,“听你哥哥说,读过两年书?”
九寿恭敬的俯在地上磕了个头,方回道:“回主子的话,奴才不长进,勉强读过了四书而已。”
“这便很好了!这幅字你且拿去,以后在皇上身边伺候笔墨,要多做少说,多听少看,可记住了?”
九寿双手从红苓手中接过那幅大字,又是恭敬的磕了个头,“奴才记住了,此生必不忘怀皇贵妃的大恩大德,定当尽心为皇贵妃效力。”
婉薇笑着嗯了一声,便将一旁的茶碗端了起来,九寿一见,连忙又是磕一个头,这才告退。红苓把他送出储秀宫去,又是嘱咐一番,方才转回来。
“看你对他这样好,可是因为四禧?”婉薇面上挂着一丝促狭,有心要逗她一逗,果然,那红苓一听她这么说,脸一下子便烧的通红起来,“主子怎么也听外头那帮混人混说,奴婢与四禧,纵然是关系好些,可也断不是主子想的那样!再说奴婢对九寿好,却不全是因为四禧,奴才每次见他便想起自家兄弟,实属情不自禁罢了!”
婉薇见她当了真,也便不再逗她,遂笑道:“得了,你哥哥才点了两浙盐政,本宫哪里能让你跟四禧对食!你的心思在谁身上,本宫都知道,只是如今尚未尘埃落定,不出一年,本宫必定如你所愿如何?”
红苓听了这话,自是喜不自胜,连忙便要福下身去谢恩,哪知婉薇话锋一转,却并不受她这礼,“你也先别忙着拜我,前几日二福晋所来为何,你却也知道。过几日那孙氏过门,本宫也想从咱们这里指一个人过去,一则有个帮衬,二则孙氏若不安分,却也有个人来制约着她!只是如今少不得跟你知会一声,也省得咱们之间生了龃龉。”
婉薇说着便撩开眼皮去看红苓的反应,却见她只是面色不甘的轻咬着嘴唇儿,半晌方才叹了口气道,“一切听凭主子安排便是!”
婉薇的一颗心这才安稳回落,又与红苓闲话几句,忽闻门上来报说:睿王福晋富察氏携侧福晋来访。
说起这个睿王福晋,那可是大有来头,她嫡亲的姑母,可不就是先帝的孝贤皇后么!再说她夫君睿王淳颖如今也颇得皇上的赏识,身为御前大臣,头年里又才赏了主管理藩院的差事,为着后计,婉薇也很是乐得与她们多些走动。
“臣妇请皇贵妃金安!”富察氏一身石青色的朝装打扮,低头盈盈一福。而跟在她身后的侧福晋钮祜禄氏,却是一身芙蓉色褛金线福寿三多的苏绣宫装,满脸的得意之色。
婉薇命人给她们在近前赐了座,这才瞧着富察氏的脸,脂粉下却是透着些蜡黄,神色也有些懒懒的。
“本宫瞧你精神不济,可是府里头年下的事太忙了,累着了?”
富察氏听婉薇这样说,两颊顿时飞起两朵红云,脸色倒是衬的好了许多。婉薇也不是没经过事的人,见她这副模样,再看那钮祜禄氏也跟着拉长了脸,心中自然有了计较。
“瞧瞧本宫,可不是怠慢了!”婉薇忙的让人撤下了富察氏跟前的茶水,重新换了金丝燕窝来,又叫人给她加了软枕靠在身后,如此一番折腾,反叫富察氏愈发的不好意思起来。
“皇贵妃无须这般大费周章!臣妇历来月事不准,从前也曾有过一两个月不来的时候,再等些时日,臣妇请过脉后,方能落定。”
“都是过来人,福晋太谨慎了些!”婉薇令她坐下,却是看向了一旁的钮祜禄氏,“你们福晋这个样子,回去可要好生的伺候着了!头一条,千万可不能惹她生气!”
钮祜禄氏原本还是一张脸臭的可以,此时见婉薇交代于她,顿时脊背挺的直直的,“臣妇谨记皇贵妃的话,回去定会与其他两位姐姐好好侍奉福晋!”
只是此话刚落,钮祜禄氏的话锋一转,却是叫人将一只精雕细描的黄花梨锦盒捧了进来。一见那盒子,婉薇便深知此物出自何处。那原是先帝七十千秋节的时候,和珅进献的一套玉石瓜果灵芝式九九如意。其中的一柄瓜瓞如意,正是自己怀绵恺的时候,先帝赏来安枕的,那锦盒,可不跟眼前这个一模一样!
“头前个皇上亲自给九小子赐了名,今儿个又赏给了这个。娘娘知道,臣妇人小福薄的,也不敢享用这么金贵的东西,特来借花献佛,还请娘娘笑纳。”钮祜禄氏说着,便亲手启开了锦盒,婉薇不过一瞥,便轻声笑了起来。这一笑,不仅连钮祜禄氏变了脸色,就连富察氏也跟着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惶恐起来。
“侧福晋刚说皇上给九小子赐了名,本宫这一高兴,竟给混忘了,是叫什么来着?”半晌,婉薇方才止了笑,钮祜禄氏见婉薇神色恢复如常,悬着的心也跟着松快了几分,又听婉薇问这样的话,脸上不免又得意起来,“回娘娘的话,是谦恩!”
“谦,敬也!”婉薇左手支颐,右手在凌空画着谦字的笔画,似是无意的赞了一句,“皇上这是盼着他长大后能成一个谦逊有礼的人呢!可见皇上疼他,是寄了厚望的!”
饶是再不伶俐的人也听出这话的意思了,钮祜禄氏讪讪的闹了个红脸,除了跟着陪笑,却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富察氏何等乖觉,见此情景,又闲话了几句便托辞身子不爽快,逃也似的领着钮祜禄氏告辞了。婉薇也不多留她们,只是嘱咐了红苓,好生将这二人给送了出去。
“这两个人可好,才刚在娘娘跟前倒是和气的很,一出门,反而跟乌眼鸡似的!”待送了二人回来,红苓便伺候婉薇令换了一身衣裳,昨儿个御前便已来了信儿,说是今儿个皇上要来储秀宫用晚膳。
“妻妾之间的和气,在家里是对着爷们,在外头是对着外人的,没旁人在跟前的时候,自然是不必再装腔作势的那么辛苦!”婉薇从妆奁中取出一对儿雨滴状的祖母绿翡翠耳坠自己带上,又选了一支镶着硬红的金簪插在发间,“从前只觉得这个富察氏少言寡语的,如今看来,倒是小觑她了!”
“真是什么都逃不过娘娘的眼睛!奴婢正要说呢!”红苓捧了镜子站去了婉薇身后,以便她从面前的镜子里,轻而易举的看到脑后的情形。“往年睿王府里也孝敬东西进来,左不过是福晋一个人来罢了,如何今年却巴巴儿的带了月福晋来!若说是因着皇上亲政,奴婢却是第一个不信!素来月福晋的脾性,是只怕事少,从来都不怕事多的,难为福晋竟也不怕跟着吃挂落!”
“你也瞧出来了?”婉薇从镜中瞟了红苓一眼,方才继续对镜左右的比看着,“本宫估摸着,她也不过是想借此事来试探本宫心意罢了!听说淳颖前几天又病倒了,仿佛比前几次还重些个!”
红苓略一思忖,忽地眼前一亮,口中叫道:“娘娘是说,福晋是怕此番睿亲王若一口气上不来,爵位旁落,想求娘娘庇护?听娘娘这么说,奴婢倒是觉得,这福晋的鬼心眼子也太多了些,恐怕日后是不肯好好听咱们的话呢!"
“你说的话,是也不是!如月是本宫的族妹,若是她的儿子袭了爵位,于本宫绝对有利无害!所以今天这一遭,除了想与本宫结盟,富察氏更多却是摆明了要给本宫个警醒,她要让本宫知道,如月有多不堪重任!不过,这件事,富察氏却是动错心思了!爵位的事,论嫡论长,便是如月再怎么受宠,却也是使不上劲儿的!本宫今儿个给如月没脸,也不过是顺水推舟,送她个人情罢了!”婉薇将身前绣着红梅花的龙华正一正,原本就没几分笑意的脸上转瞬之间却是更冷了,只听她鼻尖冷哼一声,冷笑道,”不过也难怪富察氏看不上她!想来那富察氏不过是奉承了她几句,她便不知天高地厚起来,竟一心拿着皇上赏她的瓜瓞如意来本宫跟前现宝!空有一副臭皮囊,可见从前的心思,本宫都是白费了!“
红苓这时才知道婉薇为何如此不快,睿王快四十上才有了谦恩,也不知这孩子是先天不足还是怎的,如今到了快五岁了,仍是连话都说不利落!这次月福晋猛不丁的借花献佛,这么一模一样的东西,难怪主子要吃心了!毕竟在这世上,可是没有哪个当娘的,是会不向着自己的孩子的!
“月福晋向来就是个着三不着两的,娘娘何必和她置气!只是眼下睿王很受器重,她又是睿王心尖上的人,娘娘为着大局,也该忍忍!毕竟她是娘娘一手栽培,又一手送进睿王府去的,总是比旁人知根知底些,到时候前朝多一个人为娘娘说话,也多一层保障不是!”
婉薇听了这话,手中的黛石一抖,差点将一点青黑画出界去。
一个忍字,若想做到,谈何容易!为了那个位子,难道她忍得还不够多么?
婉薇的神思倏忽间变得飘渺起来,像是一股青烟扶摇直上,盘桓在绚烂多彩的横梁之间,久久不肯回寰。那个位子,早在孝淑皇后薨逝的时候便是坐定了的,硬生生拖到了今天,这其间的苦楚和煎熬,除了自己,旁人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
“肃王府的节礼也到了,娘娘可要看看?”红苓见婉薇脸色愈发的坏了,方知自己刚才的话说坏了,哪里还敢就着先前的话头再说下去。正巧四禧送来了肃王府的节礼,便赶忙招手让四禧领着一行人捧着各色礼品走了进来。
“叫人看看都是些什么东西,若没什么稀罕物什,直接登记了入库吧!”
迎来送往了一天,婉薇只觉得脸颊都笑酸了,若不是皇上要来,恐怕此刻早就要一头歪倒在炕上去了,哪里还有功夫去看那些劳什子。红苓见她恹恹的歪在了贵妃榻上,知她是累狠了,正要去拿薄荷脑油来醒醒神,忽闻的一股清幽若兰的味道飘来。抬头去看,却见紫菱手里捧着一盆样子十分普通的鲜花走了过来。
“适才奴婢从阿哥所回来时,正巧碰到了永和宫的秀玉姑姑,她让奴婢把这花带来,说是既可制香,又可做佐茶的香料,好处可多呢!”
听得永和宫三个字,婉薇虽闭着眼睛,两道柳眉却紧紧的拧了起来,红苓会意,忙的起身将那紫菱打了下去,“你这蹄子,大年下的,弄一盆白花多晦气,还不快拿下去!”
那紫菱本是来讨赏的,如何料到竟碰了一鼻子灰,一脸怏怏的退到门口,忽的又想起一件事来。于是便将那花放在门口,复又折了进去。红苓一看她又进来,便赶忙往暖阁里头瞧了一眼,见婉薇正在看书,并未往这边瞧,便忙得把她拉到门口压低了嗓音说道:“说你讨打你还冤!主子这会子不想看见你,你却偏要往眼前送!”
紫菱听了嘿嘿干笑两声,也学着红苓的样子压低了嗓音回道:“适才奴婢见长街上有一人受罚,姐姐猜猜是谁?”
红苓见她故弄玄虚,便一指头点在了她的头上,“跟我打起哑谜来了,还不快说!”
紫菱生怕头发乱了,先是用手理一理头发,这才左右瞧了一眼说道:“是诚妃宫里的平安,前几日被皇上召幸过的那个宫女。”
“怎么是她?可看真切了?”红苓有些不信,诚妃纵是平日里有些跋扈,可这苏完瓜尔佳平安眼下虽然还没有位分,只是明眼人都知道这是迟早的事,这诚妃竟也不避讳?
未等紫菱再说什么,婉薇便先出声将两人唤了进去。她早就将这事听了个大概,心里约摸着诚妃身边有了一个信贵人,是不打算再起用新人了,便打算送个便宜人情与那瓜尔佳氏。如此想定,婉薇便命紫菱与红苓一同前往长街传旨,这二人自是没有异议,即刻领命自去,此话不提。
那雪直到傍晚依旧未停,反越下越大了。站在门口望去,却见远处的殿宇都笼在一片银白世界里,飞角重檐,如同幻境般的虚幻不实。送了皇上离去,婉薇站在廊下,眼底是雪映红梅的疏朗傲骨,鼻尖是冷冽清幽的彻骨芬芳,心中竟是难得的沉静安然。
疏疏花枝斜,寞寞棱窗黯。故人已不再,何以忆当年。
不知从哪里飘来了歌声,那清丽飘逸的歌声穿透夜色肆意游走,凭你宫门紧闭,却仍挡不住这似有魔力一般的声音。
婉薇听的有些痴了,将手探出廊檐外去接雪花,只见那些雪花飘飘悠悠的落在自己的掌心,转瞬便化作了滴滴沁骨的晶莹,像极了是谁的泪珠儿。眼角有温热的液体涌出,下意识摸向脸颊,却是触手一片寒濡。
婉薇迅速将眼泪拭去,心中不合时宜的生出一些突兀的厌恶,那些过往如同潮水一般涌上心头,一发而不可收拾。她总觉得对于那个人,她的心里总归是恨多于爱的,可如今看来,事情的走向却并非如此。
不过倒也罢了!正如歌中所云:‘故人已不再,何以忆曾经’,凭它多炙热的爱,或是多浓烈的恨,事过境迁,终究不过鼻尖一声无奈的叹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