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碧波荷影净无言
嘈杂的迎来送往之中,转眼时间已是到了除夕。这一整日,宫中赐宴的丝竹管弦始终响个不停,就仿佛外头那腻腻歪歪一直下个没完的雪团子,不管你乐不乐意,却始终抵挡不住它们猛烈的攻势。
直到傍晚时分,那雪终于小了许多,丝竹之声也停了下来。此刻再看院子里头,那梅花枝头一片莹白之中只余一点猩红,好似一张新妆初就的美人面孔,着实有着一番不同以往的别致韵味,自然让人回味无穷。
婉薇换好一身朱砂色八团喜相逢的吉服,正在镜前为晚间的夜宴上妆。而婉萱却百无聊赖,一会子看看婉薇,一会子又看看窗外,两手更是不自觉的将帕子系了又解,解了又系。
“奴婢瞧着格格的样子,急吼吼的坐不住,莫不是刚来就想家了?”
红苓手脚麻利的用桂花头油将婉薇的头发理的纹丝不乱,三两下就梳了一个‘燕人头’出来。
婉萱听她打趣自己,若是换做平常,自然是不依的,只是今日听了这话,却也只是鼓着嘴瞪了红苓一眼,却并不发一言。
“怎么?让你进来陪我两日,就这么为难么?”
婉薇从镜中瞥了她一眼,顺手将头上珍宝花卉的翡翠珠宝钿子扶正,额前正中一颗拇指般大小的珍珠,在烛火摇曳中,散发着迷离的华光。
“我若说不为难,姐姐可也信么?”
婉萱低头继续绞着帕子,口气中不难听出她的不满。难怪她不乐意,她是最爱自在的人,突然进了这么一个处处是规矩,步步是礼法的地方,就好比一只翱翔于九天的苍鹰突然被锁上了脚环,自然再没不恼的道理!
婉薇笑着摇了摇头,耳垂上点翠镶珠的翠玉耳环也跟着微微的左右摇摆起来:“你这妮子好生不识好歹,额娘和我为你操碎了心,你倒还不领情呢!”
“那都是你们一厢情愿的念头,与我有什么干系,我又何必领你们这情!”婉萱话没说完,脸已涨得通红,不等婉薇再说什么,便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噔噔噔的往外跑去。
婉薇怕误了时辰,也懒得拦她,只由得她去。而那婉萱跑到门口,帘子刚打起来,却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那人哎呦一声后退了两步,险些摔倒,幸得身后的人快手扶了一把,这才不至于出丑。
“格格慢些,看摔着!”
那人站定,对自己已经有些滑脱的鬓花反不在意,而是先去安慰丝毫无恙的婉萱。这人婉萱也认得,却是莹嫔的宫里人,春贵人王氏,名唤莲净的。
“婉萱见过贵人,贵人吉祥!”
婉萱人虽莽撞,可心里却是极明白的,连忙依礼向莲净请安。莲净却照旧混不在意,看她满脸怒容尚未全消,便只笑着拉着她的手让她起身。
“今儿个是除夕,格格可不兴使小性子,不然来年可是要行霉运的!”说着,便从袖子里拿了一只葫芦形的荷包出来,“这是我亲手做的,格格若不嫌弃,还请收下,也算是个彩头。”
莲净爱笑,说话又慢条斯理的,便是婉萱这样的古怪性子,却也叫她不忍拒绝。
“谢贵人赏赐!”婉萱双手接过荷包,正待要细赏一番,却听里头婉薇叫道:
“杵在外头做什么,还不进来!仔细冷风扑着了!”
婉萱往暖阁里头瞧了瞧,又瞧瞧莲净,连忙双手合十向做讨饶状,轻声说道,“贵人姐姐快些进去吧,只别说碰着我就是!”
莲净仍是笑,食指对着婉萱点了点,便颌首应允下来。婉萱如临大赦,赶忙又福了一福,逃也似地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见她走远了,莲净方才整理一番,进去暖阁里头。“嫔妾给皇贵妃请安!”
莲净敛衣下拜,婉薇一见是她,心中有些纳闷,却也没有表现出来,“晚间皇极殿夜宴,你可都准备妥当了?”
莲净笑笑,上前来接过婢女手中的首饰匣子站到一旁,轻声道:“嫔妾历来省事,一会儿换身衣裳也就是了!”
镜子里头只落了莲净一个侧影,身上半旧的霜色梅花暗纹的氅衣在昏黄的烛光中,愈发显得颜色黯淡无光。“人要衣装,佛要金装,即便不为艳冠群芳,今儿个这样的日子,你也务必得好生打扮打扮了。”
“是,嫔妾省得了!一会儿回去必定依照娘娘的意思,好好妆伴。只是......”婉薇看出她有些欲言又止,却并不多问,要说的,不用人问,她终究也是会说的。果然,莲净扭捏了半晌,方才鼓足了勇气继续说道:“只是莹嫔姐姐那里,上次娘娘赏的木樨桂花头油没了,不知娘娘可否再赏一些?”
“就为了这么一个死物,雪天路滑,竟也值得你跑一趟,真真是个痴儿!”婉薇此时大妆已成,便命红苓去取头油,回头之时,方见莲净长吁了口气,满脸释然之色。
“近来天气寒冷,嫔妾多是畏寒少动,今儿个这样活动一下出一身汗,人反而轻快不少。”莲净将手中的首饰匣子在妆台上摆好,又随手将镜袱覆在镜上,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足可见是做惯了此等功夫的。“才刚嫔妾进来时,见外头案上供着梅花,旁边又有半卷未抄完的经书,对花抄经何其风雅,只可惜娘娘燃的却是韩魏公浓梅香,这却有些煞了风景。”
婉薇对于香事历来讲究,听莲净这样一说,大有不以为然之意,只是也不好拂了她的意思,便和颜悦色的问道:“春贵人何出此言啊?”
对于婉薇的不以为然,莲净何曾不觉,可话已出口,哪里还能收回,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常人用香多为藉香供奉神明,孰不知《六祖坛经》早有评断,正所谓‘心香一瓣,遍满十方,一切诸佛悉能闻此’,由此可见世间多用的有相之香,究竟难登超越究极的境界,倒不如不用的好。”
“你对佛经倒是很通!”婉薇有些意外,不由又重新打量起莲净来:只见她身材合中容长脸儿,白白的面皮上傅着十和香粉,更使其面若桃花,只可惜细看之下,却并不难发现他的眼角眉梢,有着不合年纪的心如止水。
“镇日闲闲,嫔妾也不过只为求个平心静气罢了!”
善于识人如婉薇,这会子却有些看不透莲净了,换做旁人,若是刻意敛藏锋芒,必会有些蛛丝马迹可寻。可眼前之人眼底的那份沉静,却让人看不出丝毫破绽,若她不是真的无欲无求,那此人炉火纯青的演技,倒真叫人不得不防了。
心中有了芥蒂,婉薇更是不愿再与她多说,正巧这时红苓取了那木樨桂花头油来,也便让她去了。彼时已是酉正时分,眼见宫宴开宴在即,婉薇自然不敢再多耽搁,吩咐人传来了轿辇,一行人便疾色匆匆直奔皇极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