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弦者知音
入夜,杨颜需到前厅接客,乐坊里丝竹之声嘤嘤软语不绝于耳。***温龄一整天没有出门感觉气闷,于是披一件袍子往院子里去。
走来走去又觉无趣,于是想到半年前杨颜移栽的桃花,按照京池的气候,此时应当开的正好。
思及此,她脚步不自觉轻快,内心有几分期待。
走了不久,才觉一路上的景物都已经变化,想必是杨颜这个喜新厌旧的又换了一遭。穿过几座环形石门,又绕过一座大的假山,她终于看到了昔日的花林。
不过,此时却已不是桃花,而且梨花。
那样的洁白秀雅,在红灯笼的照应下仍然保持着神圣不可侵犯的闺秀之美。一簇簇热闹而又不紧不慢的挨在一起,不显得拥挤也不觉稀疏。
虽然不是记忆中娇美的桃花,却丝毫没有影响她的好心,甚至还生出几分惊喜来。
月下的梨花白得泛银,静静在枝头端立,那样的端庄,似乎是已经知道她要来,默然的等待迎接。
她呆了一会。直到隐约听见有乐曲声,那曲子再熟悉不过,她才转移目光探望左右。
温龄绕过一条小路,远远看见那边的房子有明亮的烛光。那所房子是杨颜用来招待入幕之宾的,并不常有人。她本不想走近,却鬼使神差的挪步过去。
白天刚刚下过雨,空气中是泥土与梨花的味道,温龄的家教极好,走路时姿态雅致,步履轻盈,不曾出什么声响。
她不想叨扰他人,便在距屋子三十余步的一株梨花旁远远观望。
那屋子窗户开着,温龄望见几个女子在奏曲,赏曲的是一位月牙白衣裳的公子,他坐在矮桌前,正在饮茶。
温龄只能看见他的侧面,且那人披着长,并无冠与簪,黑如瀑挡着侧脸,她无从考量此人面貌,只觉得他容止雅致,一举一动皆不俗。杨颜的入幕之宾从来能有几个,俗人怎能涉足?
转移目光,温龄看向那几个女子,为的女子穿堇色纱衣,上饰物甚少,手下娴熟的在抚琴。
此人温龄再熟悉不过,正是杨颜。其余几个被屋子挡住,只能看到衣角袖摆。窗毕竟是窗,温龄眼只能及此而已。
然而这已让她非常讶异了。杨颜弃琴已三年了,为什么此时却不避忌?
此曲名为《雪尽生花》,由杨颜所作,当年红极一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于一月后被朝廷下旨除名,载入禁曲之史。
这曲子本有词,填词者是乐坊间才富五车的景庄公子,正因那词,这曲才成禁曲。然而杨颜却说,景庄之词诉我之曲,他人再比不上。
那一夜过后,景庄公子人间蒸,杨颜入狱。这《雪尽生花》也再无人演奏,无人提起。至于景庄公子身在何方,是否安好,已经无从知晓。纵然是杨颜,也没有他的一点消息。
朝廷的动作一向干净利落,无声无息,景庄的一切已成迷。
温龄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回想起三年前下山时的所见所闻,她不自觉握紧拳头,平时的从容沉静在此时不复存在。
《雪尽生花》为陶人所作,咏叹陶人酸楚悲惨的一生,其曲幽怨,伤绝人心,其词悲戚,字字泣血,所奏者莫不落泪,所闻者莫不伤怀。
温龄眼里泛着水光,望向杨颜。她奏此曲,却已经不唱词,这其中的悲痛心酸实难说。或许是以此无词曲纪念已去的故人景庄,或许是以无诉说一生的凄楚,如同锋利的刀剑直指统治者的咽喉。
“庄者,以颜为知音,何惧身亡。”这是景庄留给杨颜的最后一句话。
温龄吸一口气回过神,惊见那白衣公子已转过头望向她,已不知望了她多久。温龄也不回避,静静凝望他,奈何烛光在他的背后太过亮,她怎么也看不清他的模样。
片刻后,他缓缓回过头去,动作那样的自然,似乎他没有看到她,只是无意望向窗外美丽的梨花。
此时,曲已经停止。夜里有几分凉,温龄拢了垅外袍,不再留恋良辰美景,双手环抱着双臂按原路返回。
梨花屋里,白衣公子笑容温和:“方才你的友人来过。”
杨颜微微一笑,她当然知道他说的“友人”是谁,于是道:“她或可助公子一臂之力,成其大业,但杨颜有一个请求,一定要说与公子听。”
杨颜手轻轻抚摸琴弦,顿了顿:“温龄是杨颜第二位知音,只求公子成就大业后莫要为难她。”
其中“为难”二字意含深刻,现且不提。
那位白衣公子笑容温和,复转过头看窗外。仿佛又看见那抹沉静内敛的清丽身影,笼罩在巨大的悲戚中,却又充满韧性的偎在梨树旁,虽然看不清她的面容和神,却感受到她的力量。
“我答应你。”他回过头凝眸看着杨颜,又端起茶杯,“你与景庄果真是知音,你不问他,他也没向我问你。”
杨颜低垂着眸说:“我已经知道他如今平安,由你照看着也不会大碍,这就足够了。我不问他在何处,是在保护他,他不问我的近况,是在成全我。”
若要相离,便不要有任何关联,若有一丝消息,便会放不下。
“你的身体似乎并没有什么好转,她也没有办法吗?”白衣公子问。
“公子,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帮助你多久……”杨颜看着他,“杨颜十余年来蒙公子庇佑,在琼楼有一席之地,逃过朝廷的追杀令,存于江湖而不受小人危害。杨颜无以为报,只能将温龄举荐于你,希望有朝一日还我们青天。”
白衣公子笑:“杨颜,你之于我不只是一个心腹谋士而已。我生为这社稷而来,这是我一生的使命,并不曾想过有人可以陪伴左右,同甘共苦。”
话说到这里,他凝望着她,道:“与子同袍,共甲兵兮。”
总有一日,你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