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阴针
天气入夏,慕沚为慕勉订做的那款“朱颜笑”已经用完,慕勉带着秋渡前去大明香,又订制了一款新的胭脂香粉,还挑选了两盒喜欢的口脂,一瓶花露,临出铺子,迎面走来一位年轻女子,细眉朱唇,桃腮杏脸,穿着一件软纱鹅黄长裙,她搀扶着身旁老妇有说有笑地进来,当看到慕勉,笑容蓦然僵在脸上。
是郑素灀。
慕勉也大出意外,多年不见,觉得她与以前相比,似乎没有太大变化,不过杏脸圆润,身材也略微丰腴了些,头梳盘桓髻,代表已为人妇。
慕勉吃惊之余,迅速恢复平静,反观郑素灀看着她,活像遇见妖狐鬼魅一般,脸色一下子苍白若纸,神情极不自在。
“灀儿,怎么啦?”旁边的老妇问。
郑素灀回过神,佯作无事地笑道:“没什么……娘,咱们走吧。”经过慕勉身旁,她垂眸不语,慕勉亦一言不发,形同陌路。
比及慕府,慕勉下了马车,几步后,眼尾余光往一棵大树后扫去,停下来:“秋渡,你先回去。”
秋渡以为她落了东西:“小姐,怎么了?”
慕勉摇头:“你先走,我一会儿就回去。”
秋渡不敢细问,先行离开。慕勉朝那棵大树的方向走去,对方本正痴痴望着她的背影,却不料她转身走来,一时手足无措。
“站在这里做什么?”慕勉见他只身一人,连个随从也没带。
卫连把头低下来,模样颇为失魂落魄。
慕勉突然有些不忍,放缓声调:“既然来了,不如进去坐坐吧。”
她鲜少这样平心静气地跟他讲话,换做以前,他定会受宠若惊,然而现在他只是攥着两手,嗓音低到几不可闻:“不了……我这就走……”
慕勉闻言,也感无话可说,倒是他,一会儿又磕磕巴巴地开口:“我来,就是想再看看你……”说着抬头,用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神情伤感而落寞,仿佛怕永远也见不着她似的。
“小勉,我……”喉咙蕴着千言万语,可惜总难言诉,他眼眶微微发红,最后发出的声音,像飘零的树叶飞了又碎了,连他自己都快听不清,“我娶她,只是迫不得已,在我心里,一心想要娶的人其实是……小勉,我知道现在一切都已经晚了,但我还是想告诉你,我并没有背叛过你。”
曾经的他,年少轻狂,纨绔不羁,绝不会一心拴在一个女人身上。
时隔今日,说出的那两个字,已经太过太过沉重,绝非她能承受。
慕勉眼中的惊震一闪而逝,垂睫掩住:“无论怎样,你既与她订了亲,日后,她便是你的妻子,你,好好待她吧。”
卫连凄悲地笑了笑。是啊,除了这个回答,他还能再奢望什么呢?
今日来,不过就是为了一个心死。
“小勉,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他问。
近乎祈求的语气,使慕勉不得不问:“什么?”
卫连呼吸有片刻停滞,好像时间也在那一刻凝滞了:“我成亲那日,你不要来。”
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想她,怕自己会在她面前笑不出来,他不想在她的注视下,去迎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子,他不想在她面前这样难堪。
慕勉看着他出了一阵子神,眸底隐约蒙上更为复杂的情绪,仿佛是明悟,又仿佛是曾经深有体会的痛。她答应:“好……”
卫连点头,不再多说,转身离开,那一抹单薄的背影,宛如剪下的纸影,贴在苍白的窗格上,没有半点繁华艳丽的色调,脚步就像被风吹的一摇一晃的窗,透着无尽孤寂萧索。
转眼,便到了卫家公子的大喜之日,慕勉依言寻了借口留在家中,美酒珍馐,锦屏香褥,鞭炮丝竹,闹了一天一夜的水席宴,又有多少人,将那欢声笑语真正喜进心底去?
自卫连成亲后,慕夫人口头上不说,心中还是有些失落遗憾的,不免将心比心,认为女儿也是为此事近来无精打采,一大早便把她唤到琼瑶居。
慕勉一进来,发现慕沚也在,吃了一惊:“娘,怎么了……”
慕夫人笑呵呵道:“你呀,成日就知道把自己闷在屋子里,也不怕闷出病来。娘记得你以前就喜欢骑马出去玩了,我今儿个特地把你哥哥叫来,叫他陪你出去散散心。”
慕勉被母亲搞得一头雾水,不知所措地抬头,正撞入慕沚那双柔和凝视的眼睛。
他道:“今天没事,出去走走也好。”
慕夫人连声附和:“是啊,你就带着你妹妹,到郊外骑马兜兜风。”
慕勉结巴着吐不出字,听到慕沚问:“勉儿,怎么样?”他黑如幽潭的眸底全是她的影子,专注而认真,仿佛她不答,便可以等上千年万年。
彼此凝着,总是不经意,就会胶在一起,慕勉微乱的心神平静下来,笑了笑:“好。”
秋渡听了,自是兴奋的拍手叫好:“那今儿个咱们就一起骑马,采花,踏水、捉鱼。”
李顺儿边上哼哼,故意泼她冷水:“听着不错,不过咱们可是骑马去啊,别到时候,某人忍不住叫苦。”
秋渡啐了他一口,扭头道:“临安,你若敢跟他一起耍混,骑马丢下我不管,到时看我怎么治你!”
临安红着脸咯咯笑,谁也不得罪。
慕勉笑他们一个个的比自己这个当主子的还高兴,耳畔传来慕沚的声音:“咱们也好久没赛马了,这回就比比看,究竟是谁最快。”
慕勉猛地提了精神,信心满满:“当然是我的逐云!”
慕沚笑着没答,伸手为她理了理微散的鬓发,那是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宠溺。
沈兮蓝进来时,刚巧看到这一幕,笑道:“咦,今天娘这里怎么这样热闹呢。”
“蓝儿来了。”慕夫人慈爱地让她坐到身旁,解释道,“是我说让沚儿带着他妹妹外出散散心,免得这孩子成日就知闷在屋里。”
沈兮蓝闻言,掩着帕儿吃吃地笑:“娘说的是呢,我要是有勉儿那样的身子骨,早就跟着他们策马扬鞭了呢。”抿了抿唇,忽然欲言又止。
慕夫人察觉有异:“怎么了?”
“娘,其实……”沈兮蓝宛如发了低烧似的,赧红着脸,“其实,我有些不舒服。”
慕夫人一惊:“被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最近你胃口不太好,吃的也不多,要不请个大夫来瞧瞧,可别是害了什么病。”
“娘,还请什么大夫呢,您忘了,咱们眼前就有个神医妙手呢。”沈兮蓝娇笑,盈盈眼波流转到慕勉身上,“刚巧勉儿在,也省得再请个大夫来了。”
经她提醒,慕夫人也笑着自己糊涂:“是啊,我倒把这么个宝贝蛋儿给忘了,勉儿,你嫂嫂说身子不适,你快帮着诊断诊断。”
慕勉目光滑入沈兮蓝的眼,只觉她目波嗔笑有情,哪是笑,简直是一坛香醇关酒,品一口,便能入醉。
可她却觉得,这一醉后,便会使人陷入万劫不复。
慕勉立在原地,似是迟疑,稍后上前坐到旁边,伸出两根白皙的中食指,搭在她的手腕上诊脉。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只有沈兮蓝可以感受到,她开始微微发抖的手指,雪一样的苍白蔓延上她的肌肤,却仍不知觉地问着:“勉儿,怎么样?”
慕勉只是失神,更甚一种安然,原来,一直以来吊紧在心口的东西终于重重砸下,破碎到别无所有时,她才知道,这次自己真的可以放下了。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根本不是自己所发出的一般:“是,喜脉。”
沈兮蓝惊愕地捂住嘴,而慕夫人一时没回过神:“勉儿,你、你确定没有诊错?”
“娘。”沈兮蓝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欣喜,“其实是蓝儿瞒了您,前天我已经请了位郎中瞧过,但我总觉得有几分不可信,今日才让勉儿给断定一下。”
慕夫人急得叹气:“哎呀,你这傻孩子,有就是有了,哪儿还有什么不可信的,要是被耽搁了,可怎么得了!”慕夫人瞧着对方的小腹,她未来的孙儿,真真又惊又喜,连忙吩咐瓶晴,“快,快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爷。”
沈兮蓝扭头看向站在阴影里的丈夫,她最深爱的男人,没有喜悦,没有反应,她甚至看不清他的表情,她脑子里浮现的一幕,竟是刚刚他为那人温柔拂发的情景。
她欢喜着,更仿佛固执地要去摧毁着什么,像一根绣花针,从旁人的骨头里一点一点穿透过去:“沚,你要当爹爹了呢。”
慕勉起身走出房间,将所有喜悦留在里面,对方终是给了她一根针,刺在那深入骨髓之处,有力难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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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出去?”慕夫人听到慕勉一说,连手中的茶都顾不得喝了。
“嗯,我想搬到咏安巷的别府去,培植些花草,以后,我想开间药堂。”慕勉讲出自己的想法。
慕夫人不愿她走,劝说着:“可也不至于搬出去啊,你要培植花草,在家不也成吗,要是嫌地方小,娘再跟你爹爹说说,让他吩咐下人,到后院再辟出一块空地来。”
慕勉兀自发呆,透明的指甲嗑响着雪瓷杯壁,微小清脆的声音,将她惊醒:“娘,我是觉得住在那里更方便一些,而且在西市附近,需要什么药材我自个儿走着就能去了。”
慕夫人不赞同也舍不得,但一时找不到更好的借口,颇为愁眉苦脸。
此刻帘子掀开,沈兮蓝被郦茹搀扶着,婀婀娜娜地进来,其实她的身孕还不足三月,但那姿态却是十足。
“先坐下,先坐下的。”慕夫人也唯恐她有半点不是,和蔼笑着,直跟见到救星一样,“蓝儿你来的正好,快帮我劝劝勉儿,这孩子好好的,非说要搬出去。”
沈兮蓝螓首微侧,描得青黛如烟的柳眉下,眼色温柔:“勉儿怎么了,是不是下人伺候的不周到?”
慕勉动也不动,甚至连目光也不移,窗外的蝴蝶飞过,美丽的背后,总是隐藏了太多的东西。
“不是。”她淡淡回答。
沈兮蓝微笑:“那何必搬出去呢,你一个女孩子家,虽然身负武功,但一个人住,到底令人担心。”
慕勉慢慢转过头:“嫂嫂很希望我留下来吗?”
“当然了。”沈兮蓝有意无意地抚过小腹,“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得安生,除了娘,平日里我还能找你聊聊天,你若走了,我就该更寂寞了。”
慕夫人点头:“是啊,勉儿,你嫂嫂如今怀有身孕,你自该多陪着些。就算搬出去,也等这事后了吧。”
沈兮蓝嫣笑如花:“勉儿,你就要做姑姑了呢,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我倒希望是跟勉儿一样机灵可爱的女孩呢,如果是男孩,能像他爹爹就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