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幻想公园
第2章幻想公园
接下来,沉默持续了整个漫长的下午。突兀的一段对话被晚风吹得杳无踪迹。彩云铺卷在天边,白鹭掠过河面,消失在河草丛深处。
夏日的忧愁总是来得恰到好处。
01清晨地面一片湿漉。天气闷热。蝉在香樟树上聒噪。
鹿离穿着短袖牛仔衬衫去了租住屋后面的那幢楼。他从不坐封闭式电梯,爬到九楼时已经气喘吁吁,这才意识到很长时间没去操场跑步了。九楼楼道里总是散发出一种怪味,也不是说难闻,就是感觉怪怪的。901门外两侧被摆得满满当当,有两张旧床垫立在墙上,乱七八糟的杂物堆积成山。
鹿离敲了敲门。开门的是福七婶的丈夫,他满身酒气,手里拿个酒瓶,里面的白酒已经所剩无几。他看起来大约只有五十岁,但头发已经灰白,身体瘦削,穿着一件蓝色的工作服。他姓范,但鹿离在背后一直称他为“机器人”,因为他说话做事总是机械而缓慢,而且嚼槟榔的时候总是发出很大的“啪啪”声。
他看了看鹿离,没有说任何话,回到矮凳上继续喝酒。
客厅里更是乱的一塌糊涂,鹿离简直不想迈进门口半步。
“我找福七婶。”他站在门口不情愿地说。
他拿起半只生蟹子吃得有滋有味,大约半分钟后说了一句“上班去了。”
“我要交下个月的房租,我是住在二号楼……”
“放这。”他用手关节敲了敲桌角。
鹿离被逼无奈只好走进门去,他屏住呼吸把钱放到了桌角,转身就走。
“你有没有发现你的房间里有什么异常?”机器人忽然问。
“什么?”
他嘴对着瓶口喝光了最后的酒,然后把空酒瓶子放进旁边的纸箱里,拿起一根牙签开始剔牙。
鹿离站在原地没动,“不好意思,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他说话的时候不会看对方,而且声音很轻,好像是在跟自己对话。
“不是,你说的,‘发现房间里有什么异常’是什么意思?”鹿离毫无疑问想到了房间里以前的事。
“小事。”他继续剔牙。
鹿离此刻最想干的就是上前扭断他的脖子,然后把碗里的蟹甲全部塞进他的喉咙。
“请你告诉我,谢谢。”鹿离两手蹭了蹭裤子,语调极为恳切。
他把牙签丢进垃圾桶,起身走到窗边,清淡的阳光照在窗台一株圣女果上,他端详着一颗微微泛红的果子说:“你的电灯接触不良。”
鹿离接近崩溃,直接说不就得了,还故作神秘,但总算松了一口气。
“嗯,我会尽快弄好。谢谢。”鹿离迅速逃离了九楼。
福七婶在附近一家面馆当主厨,至于机器人则没有固定职业。听福七婶说他有时在学校里搞环卫,有时给面馆里买菜,还到附近的工厂里打过零工,去年跟几个人合伙跑到临近的县城做了半年装修。福七婶说他脾气温和,很能干,就是酗酒,好处是喝完酒后不耍酒疯,倒头就睡。虽然福七婶没说,但鹿离可以猜到她丈夫的酗酒跟他的大儿子有关。
福七婶说她的大儿子叫维,比鹿离小几岁。维从小有两大爱好,一是看火车,二是玩石子。他的手里总会握着一把小石子,用它们来打水漂,打麻雀,玩游戏,但他从不用石子打人。六岁那年的春末,维在一片柿子林中走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回来。福七婶和丈夫找了好多年,直到现在还是在打听,可是杳无音讯。家乡的人有的说见他跟着一个流动马戏团走了,有的说见他在西南山区的山洪中死了,还有的说他在荒林里成了野人。
鹿离在街边买冷饮时看见了骑自行车的福七婶。她身体微胖,穿着面馆的白褂子,自行车把上挂着一个塑料袋,里面的几瓶白酒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鹿离的冰冻柠茶已放在了窗口,但他一直扭着身子看着福七婶消失在红房子的入口。他想起了同样穿白大褂的红笔帽,所谓的“猫耳医生”,还有那句令人匪夷所思的“有时你看到的我其实并不是真的我,我强大得多,脆弱得多。”
“里面的冰都要化啦。”戴红色棒球帽的女孩朗声说道。
鹿离这才回过神来,咬住吸管喝了起来。
他坐在旋转椅上看着茶梗忙来忙去,她正在制作一杯港式丝袜奶茶。
茶梗是鹿离两周前才认识的女孩,两人十分聊得来,到现在几乎无话不谈。鹿离每次去废桥回来后首先会向茶梗描述一番。茶梗听得津津有味,她的表情总会跟着鹿离的语调不停转换。现在她的脑海里已经构架起了一副壮丽的森林景象。鹿离滔滔不绝讲起了海老头在杉林里建造的每一座木桥,木桥所对应的大小溪流各自有何特点,鱼和昆虫的种类,植物的分布与鸟群的栖息,还有废桥下面的蝙蝠,大河里的竹排,野猪的咆哮,关于熊的传闻,早稻田里用蓝色和红色布子扎做的稻草人,总之五花八门,夸张艳丽。
茶梗从来不会打断他的讲话,只管托着腮看着鹿离的眼仔细听着。
从窗外照射进的光在她清凉的眼皮上不断晃动,香甜的奶茶味环绕在狭小的店里。
茶梗初来店里上班的那天恰逢鹿离因为打架而被系里通报批评。鹿离那天心情糟糕到极点,打架的对象是个整日穿着花衬衫的“娘娘腔”,地点是厕所,起因是鹿离说了句“有人走错了厕所”,然后两人扭打了起来。
茶梗来自东南沿海的亚热带小镇。她肯耐下心来听鹿离絮絮叨叨,绝不是因为鹿离是光顾冷饮店最频繁的顾客,而是因为她一直以一个旅途者的身份来与鹿离交流和分享关于大自然的一切。茶梗两周前刚从一个叫鳄鱼头的小城而来,H城是她自助旅行线路中的第五站。
“听说这里被叫作‘雨城’,这是真的吗?”茶梗趴在窗口问。
鹿离嘎嘣嘎嘣咬着冰块,“名副其实。这里每年只有一个季节,那就是雨季,一年到头晴天很少,除了阴天就是下雨,潮湿得要命,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他用力咂着吸管,发出一种有节奏的“哧哧”声。
“旅行就是要去感受不同地方的特色呀。”茶梗若有所思地说,“你给我讲了那么多杉树林的事,那我给你讲下鳄鱼头的风光好不好?”
“好啊,求之不得,不过你得再给我做杯柠茶。”鹿离笑着说。
“没问题。”茶梗立马切起了柠檬。
“鳄鱼头是不是盛产鳄鱼?”
“才不是呢,那里压根没有鳄鱼,之所以叫‘鳄鱼头’是因为那个城市在地图上的形状颇似鳄鱼的脑袋,它离H城大概有三百七十公里,我在当地一家公益机构做兼职文员,那家机构紧挨着一座湖,每到周末我都会租借自行车绕湖环形……”
接近中午顾客多了起来,鹿离离开冷饮店在街上闲晃。大多数时间鹿离都是这样无所事事。他漫无目的地暴走在大学城的街头。但无论走得多快,脑子里想的只有一个人。他从没有像现在一样渴望星期三的到来。
02毕业答辩前的例行小组会议鹿离一次都没有去,以至于导师亲自给他打了电话。鹿离谎称自己扭了脊椎,行动不便。导师让他开一张医务室的证明,并让同学帮忙带到办公室,还警告他如果想毕业就尽快来参加例行讨论会。鹿离只好打电话给阿歪,阿歪在学校里人脉甚广,几乎每个角落都有他的熟人。阿歪说这个好办,他会把证明交给导师。
这几天良芥都睡在红房子,因为要赶写作业,而晚上宿舍会断电。鹿离和她在食堂吃了晚饭,然后去学校边上的人工湖散了会步。良芥今天话不多。她把脚伸进湖里晃起一串串水纹。鹿离坐在她旁边的石头上抽烟。微风轻拂芦苇。虫鸣此起彼伏。天边的绚烂晚霞就要散尽。夜色吻过湖面。两人的沉默渐渐堆积成一片岛屿。
“毕业后你会回北方吗?”良芥用折断的草茎划着水面。
鹿离知道这是他始终无法回避的问题,是早晚会做的选择。
“你在哪我就在哪。”鹿离只能这样回答。
“可我还有一年才毕业。”良芥也坐到石头上,两手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胳膊里。
鹿离揽过她来,让她的脸埋在他怀里。
她的胳膊凉凉的,头发散发出洗发香波的味道。
“你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吗?”她把左手环在他的背后。
“不是把罩杯升级到F然后去征服贝克汉姆吗?”
“那个你也信,真是的!”她掐了一下鹿离的肩膀,“我的梦想就是想和你结婚,然后在一个开满大丽花的小镇上开一家‘米斯特鹿鸭片馆’,我们生……至少五个小孩吧,他们每天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妈妈,你真他妈性感’,而我说的最多的一句就是‘米斯特鹿,再给我十次吧’,最后我们都死了,孩子们把我们葬在一片橡树林里,林子里每天都会飞过一只相思鸟,‘黑骑士’在墓旁守望一百年。”
“你的梦想好独特。”鹿离拍了一下她的大腿。
“你真的会等我,米斯特鹿?”
“我……”
良芥一下咬住了他的嘴唇,“什么都不许说。”
两人一直拥吻到无法忍受黑蚊子的攻击才返回了红房子。
接近午夜了,电脑里还放着悠扬的乡村音乐。
鹿离歪在沙发上翻看最新一期的电影杂志。良芥趴在桌子上写作业。
“下个月的房租交了?”良芥问。
“嗯。”鹿离随手拿起地上的空盘子把烟头掐在了里面,这个举动马上招来了“黑骑士”的不满。
“你该去找份工作。”良芥转了转笔,“阿歪已经实习三个多月了,听说一毕业就能成为正式职员。”
“我知道。”
“每次你都说知道。”
“那你想让我怎样?”
“我只是想让你过正常人该有的生活,顺利毕业,找份工作,踏踏实实为将来积累点资本,就算挣不到很多钱,也可以增加社会经验……”
“你觉得我以后找不到工作?”鹿离把杂志往边上一丢。
“不是说你找不到工作,我的意思是你根本不在乎这些东西。我一说找工作啊什么的你就会表现的很烦,这是实实在在的所面临的问题,而你根本不觉得和自己有关。我们不是生活在真空里,米斯特鹿。”良芥把笔一放,脱掉背心,进了卫生间洗澡。
鹿离坐在沙发上感觉这房间正在无限缩小,四处挤压的空气几乎就要挤破他的胸腔。
他起身走到阳台,楼下的绣球花丛中闪过几只黑猫。
画家的吉普车绕过花坛开进了地下车库。
他猛地扯过窗帘,机警地看着房间里的一切,仔细检查每个角落,确信没有任何异常后才看了看那个灯泡。鹿离头疼欲裂,冲进了卫生间。
“谁让你进来的,流氓!”良芥手里的香皂不小心像条鱼一样滑了出去。
“我需要洗个冷水澡。”鹿离将喷头对准了自己的脑袋。
灯泡在黑暗中不时闪烁。做爱完后,良芥吃了一片避孕药。
鹿离从背后拥着她,两人一直在床上说话,说得良芥快睡着了。
“该换灯泡了。”她轻声呢喃。
“今天忘记了。”
朦胧中楼下响起了一阵马蹄声,鹿离一下睁开了眼,但声音瞬间消失了。他不敢确定这是真的还是自己的幻觉或者梦境。他顿时清醒无比,就像独自站在那棵阴凉的香樟树下。
“米斯特鹿,什么东西硬邦邦的戳到了我?”
“手电筒。”
第二天一早鹿离趴在窗户上看,信箱上并没有多一束马蹄莲。
03黑色桑塔纳依然停在两棵枇杷树之间。鹿离径直走向车子,用回形针打开了车门。
车里很闷。他坐在副驾驶上摇下了车窗。南风从公园里带来了茶花的香味。
戴遮阳帽的外卖生从公寓里走了出来,后背上的“皇后快餐”十分醒目。
鹿离往后调了调座椅,点了根烟。掰开前面的盒子,里面没有任何证件,只有一支口红。“真是个变态”。他拔掉口红的盖子闻了闻,然后塞进了口袋。车里弥漫着一股沉郁的香水味。
“我想这可不是个好主意。”车后座上说起了话。
鹿离还没等回头就被一只戴橡胶手套的手捂住了口鼻,接着一把冰凉的手术刀抵在了脖子上。他无法呼吸又不敢动弹,很快脸和脖子都憋得通红。时间变得异常缓慢。眼前的一切在瞳孔中开始丧失稳定性。
“不用担心我会割断你的喉咙,因为我的箱子里有针和线,不过有一点让人沮丧,我没带麻醉剂。”红笔帽的声音萎靡中带着一丝狡黠。
鹿离的身体不停颤抖,脚也胡乱踢着,刀片在他脖子上划出了一道细口子。
橡木叉弹弓。雪地。悬崖。野兔。兔子眼。背影。麦田。红袄。父亲。黑暗。百舌鸟。一粒种子。橡木叉弹弓。兔子。狂风。花鹿。眼。红袄。狼。
杂乱的镜头在眼前不停变幻,鹿离觉得就要到达另一个世界。
“游戏结束。”红笔帽松开了手。
鹿离痛苦喘气,剧烈咳嗽,内脏抽痛,一股东西就要从食道涌上来。
“到外面吐!”红笔帽快速打开了车门。
鹿离刚一探出脑袋就狂吐了起来。
“不要溅到车门上!”红笔帽边骂着“该死”边下了车,一看到那滩呕吐物他也差点吐了出来。他把鹿离往边上一拖,用力闭上了车门,然后掏出一块白手帕擦拭车门上的污物。
鹿离趴在草坪上发出怪兽般的呻吟。
红笔帽把车子往前方开了开,下车后从后备箱里拿出了两瓶矿泉水,一边咒骂一边用它们冲洗车门。水用完后他把橡胶手套一丢,往草地上蹭了蹭皮鞋的鞋跟,接着朝鹿离走了过来。
鹿离扶着树站了起来。
“你的脸色不太好,需要补充维他命。”他往后抹了一下头发,“你是她的什么人?”
“关你什么事。”鹿离怒视着他。
“我现在可以打电话报警说有人入车盗窃。”红笔帽正了正领带。
“我也可以说有人企图谋杀。”鹿离指了指脖子。
“你应该知道有个词叫正当防卫,还是让警方来处理吧。”红笔帽掏出了手机。
“我是校图书馆协会的。”鹿离吐了一口唾沫,“我每周负责来看望一次小林老师,你知道,她的状况不是很好。”
“当然不好,她今天拒绝了治疗。”
“她……怎么了?”
“或许只有她自己知道。”
红笔帽转身走进车里,发动起车后他探出脑袋说:“小子,以后老实点。”
鹿离擦了擦嘴,走上楼去。该死的变态,下次一定是我割断你的喉咙。
门口一个大黑色垃圾袋里满满当当。小林老师闭着眼倚在沙发上,腿上扣着鹿离送他的诗集。她穿着黑色的吊带睡衣,手里夹着香烟。烟雾在封闭的房间上空堆积成一朵腐坏的云朵。客厅里显得凌乱,但仔细去看又找不到乱在什么地方。窗帘依然紧闭,光线薄弱。家具和摆设早已扎根于地板,没有任何动过的痕迹。唯独与上次不同的是茶几上放了两份快餐,鱼缸里漂起了一条热带鱼。
鹿离用力抽了一下鼻子,他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了,红笔帽的香水味夹杂在烟味中。
这真让人恶心。
林薇勒一下醒了,手里的烟已经燃烧至手指,长长的一截烟灰断落在地。她把烟头扔进啤酒罐里,咂了一下被烫的指关节。疼痛在孤独中显得微不足道。
她有点喜悦地说:“你还活着。”
鹿离“嗯”了一声。
她让鹿离从阳台搬来椅子同她一起吃饭,快餐盒里依然是带鱼、青豆和米饭。
“你爬得铁丝网?”她用左手夹了好几次终于夹起了那粒青豆。
鹿离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
她用右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鹿离恍然大悟连忙点头,“对,铁丝网划的。”被她这么一提醒,开始觉得伤口有点疼。
“你身上有股怪味道。”薇勒瞪了他一眼。
“一个哨兵喝醉了,吐到了我身上。”鹿离看了看被溅脏的裤腿,有些懊恼,但随后他又道歉似地说,“不好意思,我们正在吃饭。”
“那个哨兵长什么样?”她问。
“我忘了,反正就是很普通的样子。”鹿离实在不理解自己为何不自觉得加入到了她的虚构世界。
“你要小心。”
“怎么了?”
“喝醉酒的哨兵很危险。”她随手拿起了那罐啤酒,“他们狂妄浮躁,喜欢用卑劣手段让你屈服。”
“不要喝,里面有烟头。”鹿离一下抓住了她的手腕。
薇勒迅速撤回了手,并用警告和冷漠的语气说:“不要碰到我!”
她把啤酒往茶几上一放,起身去卧室的卫生间里小便。
鹿离看着她的屁股在睡衣里扭来扭去,不禁想起大一暑假时薇勒穿着短裙去图书馆值班的情景。阿歪和鹿离跟在她后面盯着她的屁股从校门口一直走到图书馆大厅,在上台阶时鹿离问阿歪,你想到了什么。阿歪深呼吸一口,我想睡她,你呢。鹿离沉默片刻说,穿短裙的维纳斯。靠,你没有说清楚是要打比方,阿歪不满地说。
“你没有给我带新书。”薇勒同样不满地说。
“我没有去书店,下次一定给你带几本好看的书。”鹿离收拾了茶几。
薇勒拢了拢头发重新靠在沙发上,“你这一星期都做了些什么?”
“跟往常一样,既普通又无聊。”鹿离坐在椅子上抽烟,看了看手表。
“你今天刻意戴了手表?”
“因为手机没电了,我需要看时间。”
“你是故意关机的。”
“没有,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薇勒摆了摆手,拿起一支烟,可以看出她对这个话题没有丝毫兴趣。
“你今天拒绝了治疗?”鹿离同样想尽快换个话题。
“你碰见猫耳医生了?”她声音一下大了。
“嗯。你为什么叫他猫耳医生?”
“他的耳朵灵敏得像猫,你养猫吗?”
“养了一条,是我在学校附近捡到的流浪猫,当时它的腿受伤了,后来我……”
“够了,没人愿意听你啰嗦你大发慈悲的善举。”她一下站起来尖声嚷道,“从我的椅子上滚开!”
鹿离起身离开椅子,站到了电视柜旁。这突如其来的尖叫让他措手不及。
林薇勒在客厅里反复踱步,“连一只猫都可以被拯救,为什么有的人却不能。”忽然她拿起一罐未打开的啤酒猛地砸到了门上,“砰”的一声巨响,啤酒泡沫喷洒了一地。
“你应该学学怎么扔手榴弹!”她走进了卧室,重重关上了门。
霎时间房子里静到让耳膜无法承受。整幢楼被罩在厚厚的大钟里。啤酒泡沫的破裂声像是一万颗青豆同时破土而出。
鹿离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深知这里是自己完全不能掌控的漩涡,但他已被深深吸入,无法自救。
他感到头疼。
随后那辆有轨电车缓缓在一片灌木丛旁停了下来,整片森林被霜雪包裹在一片静谧中,那头花鹿低头从针叶树下走过,叶尖上的冰滴泛出清晨蓝色的微光。在电车打开门之前它停止了前进,电车里传来了叮当声,车门打开的瞬间它仓皇而逃,沿着冰封的河流一直奔跑至森林心脏处的湖边,然后小心翼翼踏上了湖面的冰。它想穿过这无边的冬天,到达春日的彼岸。记忆电车从森林里呼啸而过。它回头看了一眼,确信已经离过去很远很远。它往前走的时候不小心滴下了一滴眼泪。湖面开始消融,霜雪无声消失,冰滴化为水线,植被恣意舒展,野花渐次开放,动物成群出动,天空下起银色的雨。它坠入湖中,倒影破碎。“来我这里吧,我想见你。”那张模糊的脸在水中晃动,直到森林恢复平静。
鹿离接连抽了三支烟。
他看了看紧闭的卧室门,他知道每个人都有一个别人进不去的世界。
鹿离打开门拎起垃圾袋走下楼去,但走到三楼时,楼上响起了开门声。
“喂。”她在楼上喊他。
他走回去,发现她赤身站在门口,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就像透明的冰滴从针叶上滑落。看着他一步步走上来,她干枯的身体不自觉向前倾。
“陪我去公园。”她说。
“薇勒,你该披件衣服。”
04两人经过邮局时,里面有几个人对她指指点点。鹿离对此表示理解,毕竟她是整幢公寓里唯一的住户,这是不寻常的事情。想到晚上她一个人置身空荡的楼中,鹿离不免担忧起来。
“你害怕吗?”鹿离问。
“嗯?”薇勒边走边用掌心拍击着石桥的栏杆。
“晚上的时候,整幢楼就你一个人。”鹿离快速闪过探到桥上的蔷薇。
“大概我已经忘记什么叫害怕了。”她闻了闻一朵粉色的蔷薇花,“通常外卖生都在日落前给我送来晚饭,再晚一些他可能会遇到危险。吃完饭后我坐在沙发上看书,光线一点点暗下来,窗帘上最后夕阳红被蝙蝠吃掉。楼上是没有电的,它像一座深眠黑暗中的城堡。我点上蜡,倒在沙发上发呆,每天我都给自己一支蜡的时间来清空自我,其实需要清空的内容也不多,不过是一天所发生的事情,像我这样深居简出的人一天中能有多少事情发生呢,无非是当天所看书籍的内容,带鱼和青豆的咸淡,轰炸机飞过头顶的次数,所以这是一件相对简单的事,何况我又不逛街不化妆不来月经不与世人打交道,只要是我想过的梦到的听见的我都会一一从我身体中清除干净,这样我就与这个世界毫无纠葛,各自独立,互不相欠。比如说今晚睡觉前我已经忘记了今天你见过我的任何情节。蜡烛熄灭后我带着不存在的自我在沙发上睡去。那样我会感到无比平静,就像一片透明的冰,干净易碎,没有思想,只是乖乖等着天气的变化让它存活或消融。然后是一片寂静。一种足以让你听见骨骼响动的寂静。比死还静。风在楼层间流动,这里是老鼠、壁虎、野猫、蝙蝠、蟑螂和流浪汉的天堂。”
鹿离跟着薇勒沿着长满草的小径去往上次看松鼠的河边。
“每当黎明的光透进窗帘,我从沙发上醒来,都会觉得自己是从另一个世界而来,从一万光年之外而来,甚至是从未来而来,反正不是从过去而来,对于我来说没有过去。我与这个世界是平行关系,而非隶属。你知道吗,我经常在想我究竟是不是存在的,兴许我只是一个遥远灵魂的望远镜。”她从齐膝的深草中穿过,香樟树投下的巨大阴影将她吞噬。
他们坐在上次的木椅上等待着松鼠的出现。
鹿离忽然说:“别动。”
“干嘛?”
“不要说话。”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支口红,用笨拙的方式涂满了她的嘴唇。
“这样看起来就没有那么苍白了。”鹿离说完马上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她抿了下嘴。
“涂得有点糟糕,这是我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好看吗?”
“好看。”
“有多好看?”
“好看到河里的鱼都跟着变成了红色。”
“真的吗?”
“真的。”
她起身弯下腰往河里看,水草下竟然真的游过了一条红色的鲤鱼。
她无限雀跃,用得意的语气说:“竟然真的有那么好看!”
那条鲤鱼色彩艳丽,姿态悠闲,犹如一块掉入水中的红色颜料舒展扩散,跃过黑色的石子,眨眼间没入浮草中。这让鹿离觉得神奇。
当松鼠表演团出场时薇勒还是孩子般欢呼起来。她露出难得的笑容。她的笑声随着溪流缓缓淌过H城的东部。鹿离无法忘记这深邃的笑容。
演出结束后薇勒并没有立即离开,她向鹿离索要了香烟。
“你今年多大?”
“二十三,比你小九岁。”
“学什么专业?”
“室内设计。”
“有女朋友?”
“有。”
“她呢?”
“心理学。”
“我问的是多大。”
“比我小两岁。”
“你们经常做爱吗?”
“还好。”
“还好是指经常吗?”
“是。”
“她会咬手指吗?”
“咬手指?”
“来高潮的时候。”
“我想不会,她只会抓紧床单。”
接下来的沉默填充了整个漫长的下午。突兀的一段对话被晚风吹得杳无踪迹。彩云铺卷在天边。香樟公园沉浸在一片紫色中。白鹭掠过河面,消失在河草丛深处。鹿离的视线越过那些山茶花和木芙蓉,落在一座仅露出尖顶的古塔上。
夏日的忧愁总是来得恰到好处。
薇勒的头发似乎还没有干,又或者是空气中的湿润分子过于浓重。她松了一口气,说声“好吧”,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鹿离这次没有跟在她身后,而是与她并肩同行。两人走出公园后都没有表现出要分别的意思。薇勒的身上总是散发着啤酒和药的混合气味。有那么几次她刻意放慢了脚步。鹿离轻易察觉到了,他慢腾腾地欣赏着桥两边茂盛的蔷薇。
最后在桥中央她停了下来。
“你该回去了。”她说。
“哦。”他对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该往那边走。”她朝他身后指了指。
“嗯。”他点了点头,从她身边经过。
快要走到桥的尽头时,他回头看了一下,薇勒依旧站在桥中央看着他。
鹿离转身往回走。
“不要过来。”她朝他喊,“天不早了,你要去赶电车。”
鹿离站在那里:“我可以留下来。”
“我不需要任何人作伴,我就是我,没有人可以改变我,你快回去。”她沙哑的嗓音里透出坚定,这让鹿离难过起来。
“你为什么不走出那幢楼……”
“那是我的宿命。”
“不论发生过什么,生活总得继续呀,你看看这周围,没有战争,没有哨兵,没有轰炸机,你看这桥这水这花团锦簇……”
“住口。”
鸢尾路上的灯亮了,他们在桥上的暗光下对峙。
“我可以……”
一个巨大的烟花爆炸在空中,缤纷的色彩坠落在两人脚下的河里。
“不要再往前走!轰炸又开始了!”她声嘶力竭地喊着,“快回去,否则我会杀了你!”
她跑过桥,沿着鸢尾路慌张地跑回了公寓。
鹿离站在桥上,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05鹿离特意观察了一下良芥,她果然没有咬手指的习惯。
傍晚他一个人去了操场跑步。踢足球的少年都已散去。最后一台割草机的轰鸣声也戛然而止,一片浓烈的青草味刺鼻呛人,这让鹿离身心舒畅。跑完六圈后他倒在了草坪上,湿透的T恤衫和草屑粘连一处。天空出现了第一颗星星。教练员的哨子终止了一切训练。四围黑压压的塑料座椅上一片空荡,几只麻雀在上面蹦来蹦去。
鹿离脱掉上衣,修理过的草坪过分平整,犹如躺在一片发硬的沙滩上。
一阵刺耳的吉他声如火苗般蹿了起来。
鹿离迅速坐起来环视四周,但没有找到声音的来源。
看台上的主席台位置忽然亮起了光,但是光源很不稳定,几条光线东倒西歪,几番周折后两侧各有两束光射入空中,接着又响起几声调试吉他的噪音。
“哇噢——”一声怪叫。
“女士们先生们晚上好,欢迎来到万人体育场,这里是灵魂摇滚乐队‘大脚丫’的首场演唱会,再次感谢各位的光临,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请出今天的超级巨星——”
“嘿,你们好吗,我是主唱林肯,一首新歌《狗娘养的告白》献给你们!”
鹿离站在草地上难以置信,这就是所谓的演唱会。舞台是主席台前的空场,灯光是四根电力不足的手电筒,观众呢,几个清洁工,几个跑步者和散步者,几对在草坪上搂搂抱抱的情侣,一个耍大刀练武术的小伙,一个老人和一条发育不足的狗。林肯在上面卖力演唱,鹿离把T恤衫穿上,往前走了几步,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歌迷”对此并不买账,那几对情侣纷纷竖起了中指。
“你在干什么?”两个保安快步朝主席台跑去。
演唱会在进行到三分二十六秒后宣布终结。
林肯坐在座位上默默接受了这没有掌声和欢呼声的终场。他拿着一根手电筒在操场上照来照去,最终那束黯淡的光落到了鹿离的脸上。
“你果然很守信用,谢谢你的到来,演唱会因你而精彩。”
鹿离用胳膊挡住光,“该死,不要照我!”
林肯关掉所有手电筒,背着吉他走到鹿离跟前。他拥抱了鹿离一下,“谢谢,谢谢你的支持,我的梦想因你而被无限拉近。”
鹿离一把推开了他,他当然不会忘记上次在酒馆里的事。
“那次我很抱歉,你知道的,我有时不是个好人。”林肯的语气里充满歉意。
“在我揍你之前能问你个问题吗?”
“我的荣幸。”
“你的梦想是什么?”
“在一个坐满一万人的体育场里开演唱会,绚丽的灯光亮瞎我的眼。”
“刚才的歌是你自己写的?”
“是。”
鹿离松开紧握的拳头,耸了耸肩,“我觉得还不错。”
林肯抽了下鼻子,“请你去喝酒。”
“谢了,但今晚我有事。”鹿离甩了甩湿透的头发,走向出口。
“约会?”
“我答应女朋友今晚要跟她去……去看什么来着?”
“得了吧你,学校后面有一家绝好的酒吧,里面的大波妹超级正点哦!”林肯跟在后面极力推荐。
“恐怕我没那个品味。”
鹿离在网球场边的自动售货机上投币买了一罐冰冻可乐。
“你该用回形针的。”林肯也投了两个硬币。
“你在挖苦我?”鹿离知道林肯还为自行车的事耿耿于怀。
“当然不是,唯有敬佩!永无止境地敬佩!干杯!”林肯仰起脖子一口气喝完了,把可乐罐用力一捏,丢进垃圾桶。
两人在校门口的理发店前分开。林肯进了理发店护理头发,鹿离则去了那家“大波妹十分正点”的“黑桃K”酒吧。这家酒吧位置十分偏僻,在学校后面一条巷子的深处。鹿离已经很久没来过这里,以前他和阿歪来过几次,今天被林肯这么一说倒是忽然有了兴致。确切地说这是一家音乐酒吧,几支不出名的地下乐队在此驻唱,大二那年阿歪的生日聚会就是在这里开的。鹿离选了角落的一个僻静位置坐下,他对酒没有讲究,只点了加冰的啤酒。
林肯所谓的大波妹难道就是那个吧台前的胖服务员?天啊!
今天没有乐队现场演出,鹿离歪在一张蓝色条纹的沙发上抽烟,他无法想象林肯在这里演唱那首《狗娘养的告白》是怎样的效果。冰凉的啤酒灌进口腔,乏味的生命才有了起色。鹿离喜欢这种感觉。他喜欢一个人躲在暗处。他厌倦一切所谓的生活法则。他只想关上那扇自我世界的铁门,将一切思想的垃圾和时代的猛兽拒之门外。他一边畅饮一边嘲笑,嘲笑着自我的懦弱和他人的专制,嘲笑着心中的黑洞就连漫长岁月都无法填补。
恶心的胆小鬼,他咒骂着自己,同时发觉有个人在另一个角落一直盯着自己。
鹿离晃着杯子里的冰块,他知道那是画家,从一开始坐下他就知道是他。他穿着一件灰色的衬衫,卷曲凌乱的头发自然垂在脸颊,手腕上缠绕各种绳子。他举起盛着朗姆酒的杯子朝鹿离微微一点头,然后一饮而尽。鹿离回敬了他。
旁边桌子上的两男一女一直在窃窃私语,那个女的不时发出夸张的笑声。这让鹿离烦躁了起来。他闭上眼倚在沙发上,脑海里飞速闪过杂乱的画面。绵延的杉林,家乡的丘陵,狂奔的野兔,薇勒的尖叫,幻境中的花鹿,母亲的绝望,马蹄莲,纷扬的大雪……
大脑无法承受庞大印象的高速运转,就像超负荷的电路接近瘫痪。
鹿离抓起酒杯走向了邻桌。
一个男子被砸得头破血流,随后鹿离被丢到了街上。
巷子里弥漫着酒味和梧桐花的香味。群星在天空闪烁。远处传来狗吠。街边的法国梧桐在风中哗哗作响。鹿离趴在地上,贴到水泥路上的脸感受到了白天的余温。
“再来撒野就剥了你的皮!”他们警告他。
鹿离笑了起来,“用我的皮给你做身新衣裳。”
“疯子!”一人过来又踢了他一脚。
大约三分钟后,蓝色的吉普车停在了他旁边。
画家朝他一摆头。
鹿离爬起来,钻进了车。
他坐在画家的后面,旁边立着几个油画框,车里都是油画颜料的味道。
画家一句话也不说,自己又找不到合适的话题,这让鹿离浑身不自在。他觉得画家的气场过于强大,甚至让自己产生了一种逼迫感。神秘的气息始终环绕在左右。
谢天谢地,他终于按下了放音乐的按钮,伴随着乡村乐车子在空荡的街上慢悠悠走着。
“你经常去那家酒吧。”鹿离终于忍不住说话。
“很少。”他说。
“我也是,很少去那里,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去那里。”鹿离盯着画家不羁的长发,不知为何自己的心脏跳动剧烈。他用右手握紧了画框的一角。
“人总有些时候需要独自度过。”画家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扭了扭脖子。
“你跟你的妻子经常吵架吗?”
一脚刹车踩下去,车子猛然停在了路中央。后面的车子发出怪兽般的鸣笛。
“你说什么?”画家回过头来问。
鹿离被这突如其来地状况搞得手足无措,“不是,我是说……”此刻他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我是听见,有几次我听见你们吵架,我没有别的意思,真的。”他两手比划着,完全失去了逻辑。
“我们是世界上感情最好的夫妻。”他的眼中透露出愤怒,这种愤怒让鹿离心惊。
“对,我知道。”
“你知道?”
“嗯,你们是世界上感情最好的夫妻。”
“那你知道怎样才算是世界上最好的夫妻吗?”他咬着牙,一只手抓紧了座椅。
鹿离点点头,“他给你自由,让你经常去写生,这就算。”
“婚姻本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可人们往往把它变复杂了。”他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下,“婚姻中不该有杂质,两个人就够了。”说完后他回过头去,顺手点起一支烟。
鹿离坐在后面悔恨万分,此刻他最想做的就是跳下车去,可他能做的就是乖乖地等他抽完烟。
画家把烟头弹出车窗,“我们有时都需要静一下,思考一下,究竟为何而活。”
车子重新起步,但速度明显比刚才快了好几倍。
风把两人的头发吹乱了。鹿离竟因为这飞速的前进而慢慢平静下来。
“我去买点颜料。”画家停下车走进了一家绘画用品店。
鹿离坐在车上伸展了一下胳膊,刚想张张嘴巴,嘴角的伤口就疼了起来。
该死,下次一定是我把你们扔出来。他暗想。
画家很快提着一大袋罐装颜料走了出来,他把它们放在副驾驶座位上。鹿离发现这一袋颜料竟然全是蓝色的。但他并没有问为什么,他觉得在这种孤僻画家面前还是少说话为妙。
“麻烦你在前面的冷饮店停一下。”鹿离指着那家有红色招牌的店。
“为什么要去那里?”画家问。
“去喝杯饮料。”
“你确定不是去背着你的女朋友找女孩聊天?”
鹿离没有搭话。
画家在店门口把车停了下来。
“谢谢,要不请你喝杯柠茶?”鹿离下车后说。
他摆了一下头,“我只喝朗姆酒,下次去杉林我可以载你。”说完后开车驶向红房子。
有什么好得意的。朗姆酒。鹿离边嘀咕边走向了茶梗。
茶梗一个人在店里手托着下巴,昏昏欲睡。
鹿离站在窗外看着她侧歪着的脸,犹豫着该不该叫她,这时良芥从街对面走了过来。
“忙碌的米斯特鹿。”
鹿离迅速回头。
茶梗也一下醒来。
良芥穿了条牛仔短裤,短得有些刺人眼球,宽松的黑色大T恤上画着一只绿色的鬼魅。她回避了鹿离的视线,径直走进了店,“给我来一杯桂花乌龙茶,超大杯,不加冰,然后六个寿司卷。”
“好的,稍等。”茶梗揉了揉眼,然后看了看鹿离。
“呃……”
“冰冻柠茶。”茶梗笑着说。
“对,冰冻柠茶。”鹿离笑着点了一下头,随即走进店坐到了良芥旁边。
良芥只管翻看桌子上的杂志,还故意把凳子向后拖了拖,弄出了很大的声响。
鹿离这才恍然大悟,两人说好今晚去市立大剧院看话剧。
鹿离拍了拍后脑勺,“听我说……”
“乌龙茶和柠茶好了。”茶梗喊道。
鹿离起身去吧台。茶梗凑近他,小声问道:“和人打架啦?”
鹿离点点头,做出痛苦的表情。
“小心点啦。”茶梗轻声说道,“寿司还要等一下。”
鹿离拿着两杯饮料重新回到危机四伏的阴霾中,“你的寿司还要稍等一下,没吃晚饭吗?”他把乌龙茶放到良芥跟前,良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吸管,闷闷喝起来。
鹿离不敢再插话,等他去拿寿司的时候,茶梗还额外给了他一包冰块让他冷敷,“有时间带我也去杉林看看?”
他点点头。
良芥一边大吃寿司,一边瞥一瞥拿冰块敷嘴角的鹿离。
“和狗抢食被咬了?”她满是黄瓜味的嘴里喷出一些肉松。
鹿离忍气吞声,用力去咂吸管,很快就疼得啧啧吸气。
“你该用个创可贴。”良芥干掉最后一个寿司,“真的,把嘴封起来,一定会是个超级酷的米斯特鹿,而不是被人丢到大街上的‘米斯特路’”。
“你跟踪我!?”鹿离简直不敢相信。
“这么说你真的被人丢到大街上了?天呐,米斯特鹿,你跟人打架了!”良芥发出不可思议地叫声,“你被打了!是哪帮混蛋!”她赶紧起身拿起冰块帮鹿离冷敷,“怎么回事,我以为你上火长疮呢。”
“好啦好啦。”鹿离推开她的手一本正经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话剧回来,在学校北门的电车站听人说的。”
“怎么说?”
“一个眉清目秀的家伙拿着一个玻璃杯朝一个男子头上狂拍了十二下,被人制服后那家伙被丢到了门外,回形针和血淌了一地。”
“单单一个‘眉清目秀’你就知道是我了?”
“拜托,是‘回形针’!米斯特鹿,除了你谁还成天把口袋里塞满那玩意儿!”
“哪里有十二下,那人喋喋不休像只苍蝇。”
“你为什么不陪我去看话剧,而一个人跑去酒吧?”良芥坐到凳子上,胳膊抱在胸前,嘟着嘴。
“首先我向你道歉,我的确忘了看话剧这回事,至于去酒吧是因为我觉得心情有点低落,想去喝杯酒自个待一会儿。”鹿离只好实话实说。
“那你也不能打人啊!”
“都怪那玻璃杯太过结实。”
“以后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跟我说,作为你忠实的不二女友我想了解你内心的全部世界,米斯特鹿,有时我觉得你很简单,是个脉络清晰的少年,但有时我又觉得你很复杂,是个来自暗处的神秘使者,你的内心远比我想象的要深,深到不可猜测,像个无底深渊,任凭我怎么下坠都……”
“你想的太多了,话剧怎么样?”鹿离赶紧握住她的手。
“一般般。我爱你,米斯特鹿,这是连命运都无法改变的事情。”良芥把手抽出来,换成她握住他,“有什么事情都要告诉我,好吗?”
鹿离点点头。
“那我们回家吧。”她说。
两人告别茶梗,沿一路影影绰绰走回红房子。
茶梗趴在窗口看着他们走远,再次昏昏欲睡起来。
店里安静的奶茶香味围绕着她,逐渐聚集成一个轻盈的梦。
“米斯特鹿,你以后要给我一个真正的家。”
“嗯,一定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