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蓝色飘舞
第3章蓝色飘舞
有时我真想找个人陪我一起,起码不会在生病的时候一个人在陌生旅店里裹着被子动弹不得。
去年除夕夜我我跟爸爸通了电话。他在电话里沉默不语。挂断电话后外面烟花璀璨,我抱着暖水袋在没有暖气的房间里看电视。我知道这就是自由的代价。大年初三烧退下去了,我收拾妥当,重新出发,我又觉得这就是自由的魅力。
01已经临近六月,天空还是阴沉沉的。
鹿离在良芥的监督下投了几份简历。阿歪让他去那家设计公司看一下毕业设计的进度,因为再过几天就要毕业答辩了。鹿离口头答应着,但迟迟没有去。他的世界只剩下了一件事——等待星期三的到来。
星期二那天鹿离依旧坐在冷饮店外的旋转椅上无所事事地喝着饮料。
“那天那女孩是你女朋友?”茶梗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问道。
“对呀。”鹿离晃了晃新修剪的头发。
“很漂亮啊。”茶梗把一盘新鲜的草莓放到了窗边,“尝尝看。”
鹿离抓了两颗填进嘴里,“不错呢。”
“这是我早上去附近的农庄摘的。”茶梗扶着盘子又问:“你为什么每天都这么空闲,而且每次来都是坐在窗外而不进来?”
鹿离沉思片刻,抹了抹嘴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总觉得我是漂浮在这个世界之上的。”
“像气球?”
“尘埃。”
“可能只是你不够重视自己的缘故。”
“你呢,为何休学自助旅行?”
“一言难尽。”
茶梗收进吃空的盘子,走到水龙头边洗刷。
阴沉的天空响起闷雷。鹿离实在受够了此地永无休止的雨天。
“下一站你去哪里?”他点了根烟。
“还没有决定呢,我倒是想去北方看夏天的麦芒和冬天的雪。”茶梗摘下冷饮店的帽子,散开马尾辫,“据说在夏日黄昏的麦田里闭着眼行走,风吹过麦芒的声音像神明在窃窃私语。”
鹿离第一次见茶梗散开头发,她如山间清泉般沁人心脾。
“麦芒和雪……”鹿离嘟哝道。
“明天我歇班,能否去杉林?”茶梗重新坐到凳子上。
“可以啊,不过不知天气如何。”鹿离脱口而出。
“不同的天气有不同的景色呀。”茶梗分给他一粒口香糖。
“说的也是。”鹿离嚼口香糖的时候忽然记起了明天就是星期三,于是他变得焦虑起来。
“怎么了?有问题?”茶梗看他有些不对头。
“没有没有,明天一早我们就去,在哪里会合?”鹿离心想事已至此,无需再多想了。
“如果方便的话,我就在这里等你,如何?”
“再好不过。”鹿离离开冷饮店,去附近一家名叫“尼采的短裙”的外贸服饰店买了一件灰色的印有手枪图案的棉T恤。他经常光顾这家店,因为被这店名深深吸引。店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光头男子,酷爱美式摔跤,是个素食主义者,从没有看过尼采的著作。
鹿离给家里拨了个电话,结果长时间无人接听。
晚上的时候良芥不在,他从噩梦中惊醒。擦擦脸上的汗,看了下手机,此刻刚好凌晨三点。
掀去被汗浸透的床单,下床后在黑暗中窸窣行走。阳台上的矿泉水瓶被风吹得来回滚动,细雨轻柔,空气湿凉,远处一片茫然。黑猫在阳台的一个空纸箱边警觉地盯着那一堆空瓶子。楼下的花草树木在路灯下泛出一层稀薄的油亮。
鹿离坐在水泥地上,点了一支烟。他耷拉着脑袋,右肘撑在膝盖上,烟雾四处飘散,一种奇怪的声音在床底下响起。他把脸贴在地上,打响火机,借着光去窥探床底。兴许是只老鼠。忽然一只瞪大眼的兔子冲出来撞在了他脸上。鹿离叫了一声,惊慌之中松开了按着打火机的手指。兔子在衣柜旁一跃而起,从阳台上飞奔而下。他跑到阳台,趴在栏杆上看,楼下一切正常,没有它的踪迹和尸体。他穿衣迅速下楼,翻找了一遍花坛,沿着石子路查看了所有垃圾桶和树木,喷水池,假山,地下车库,红房子的前前后后都被仔细检查过了。他像个守夜人在雨中搜寻一个幻影,最后只是绝望地站在玉兰树下。
他坐在床上听卡带机直到天亮,在这个互联网和手机通讯如此发达的年代,他保留了这个近似可笑的爱好。
很少的情况下他会在梦之外出现幻觉。
洗了个冷水澡之后,他穿上新买的T恤,外面套了一件浅蓝色的衬衫。他总把自己收拾得过分干净。因为不再下雨,他没有带伞,一路走到冷饮店。他以为他已经够早了,没想到茶梗已经站在店外等候。她扎着马尾,背着一个黑色登山包,一双红色的球鞋扫除了清晨的沉闷,让人愉悦。
她远远地朝他招手。
他把手插在衬衫口袋,点了点头。
“你等了很久了?”鹿离问。
“刚到呢,害你起个大早。”茶梗双手抓住书包带子。
“你装备齐全啊,不愧是旅行达人。”
“这个点还没有地方吃早饭,所以我带了些食物和水。”
鹿离点点头,指着前面说:“去那等电车吧,快来了。”
两人站在站牌前没有谈话。
画家的吉普车停在了两人面前,“去哪里。”
“杉树林。”鹿离说。
画家朝他们一摆头。
两人搭上这辆顺风车去往郊外。
02三人一路无话,画家把他们放在海老头的木屋前,独自驱车深入杉林。
海老头的木屋关着门。黑狗也不在。鹿离透过窗户发现他的自行车在仓库里。
“只能徒步了。”他遗憾地说。
“这里真是世外桃源。”茶梗沉浸在杉林的清凉中,没有在意鹿离的话。
“走吧,这里是自由王国。”鹿离带着她沿着那条他常走的路前进。
杉树林绵延七十多公里,呈长条状分布。鹿离至今到达最远的地方就是废桥,这段距离仅有两公里。此时的杉林遍地湿漉,苔藓猖獗,鸟鸣繁杂,置身树木间唯一的感觉就是自我的渺小和自然的神圣。
茶梗被这神秘的幽凉之境震慑得目瞪口呆。
“去看看我的武器。”鹿离偏离路径,穿过一片草丛,朝左走去。
茶梗跟在身后,裤脚上沾满露水。她知道他要去看捕兔夹。
这次比上次还要糟糕,夹子上有一条大约半米长的青蛇,它几乎被夹成了两截。茶梗躲在后面不敢看。鹿离硬着头皮找来一根树枝将蛇挑到了远处的深丛里,然后把夹子重新布置好。
“我开始怀疑它的位置了。”鹿离指着夹子说。
“总会有收获的,只要坚持下去。”茶梗安慰道。
两人继续往前走,就在经过一座木桥时,身边发出了一阵沉闷的声音。两人瞬即停了下来。这声音听起来不是雷声,不是鸟叫,不是吉普车的发动声,倒像是从地下传来的钟声。
“不会是野猪吧。”茶梗看着前方,不由向后退了一步,退到鹿离的身旁。
“快走。”鹿离抓起她的手快步穿过木桥。
两人沿河流大约小跑了十五分钟,在一棵粗大的杉树下停了下来。茶梗大汗淋漓,从包里拿出水壶,喝了几口后便给了鹿离。鹿离一边喝水一边四下观察,没有野猪出没的迹象。
“我来背包吧。”鹿离拧上水壶的盖子。
“不用,一点都不重。”茶梗把水壶重新放进包里,“对了,你饿了吗?”
“到桥上再吃吧。”
“好,我带了面包和火腿。”
天渐渐暗下来,鹿离心想可千万不要下雨。
废桥从视线中出现的一刹,两人四目交接,欣喜万分。
茶梗觉得它神奇极了。
此时河水充沛,鱼类活跃,废桥两侧的水面上聚集了很多水鸟。
两人沿桥南头的坡道而上,很快杉林的全貌尽收眼底。
“哇!如此壮观!”茶梗望着绵延的杉树不禁赞叹。废桥南北两头的公路都延伸至视线尽头,末尾处像是忽然被杉林吃掉了,而桥下的河流则蜿蜒曲折不知去向。
“喂——”茶梗站在桥边向西大喊。
鸟群闻声而起,也向西飞去,飞到杉林的更深处。
她拿出相机开始拍照,还跟鹿离拍了张合影。
“你是怎样发现这么一座神奇的桥的。”茶梗倚着栏杆打开背包,“这里简直与世隔绝,公路上一直不会有车辆吗?”
“公路已被弃用了,南北都修了新公路,再没有横穿杉林的路了。”鹿离继续说道,“有一次我骑着单车向北走了很远,一路上除了从缝隙中钻出来的草和几只鸟的尸体别无他物,这里是飙车的绝佳路段。”
“你喜欢飙车?”茶梗把食物全部拿出来放在地上,除了面包火腿还有一些零食。
“最喜欢骑摩托车。”
“一定饿了吧,就当是简单的野餐了。”茶梗招呼道。
鹿离蹲下身拿起面包吃了起来。
“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安静隐秘,景色怡人,就连空气都好清新好清新。”茶梗用力咬开一枚坚果。
“你行走多地,见多识广,有什么让你印象特别深刻的吗?”鹿离问。
“第一次。”她将坚果的果仁给了鹿离,“第一次站在火车站的站台边等待第一辆带我远走的火车。那是晚上九点多,去年的秋天,天气有点冷,我围着一条红色的毛线围脖,提着一只空荡荡的行李箱,那是一种无法用个别词汇来定义的心情,既有逃离的快感,又有不负责任的罪恶感,有面对未来的无知惶恐,又有迎接新生活的无限期待,大概是一种万劫不复的兴奋与忐忑吧。”
茶梗喝了一口水,“你也喝点。那一天我会终生难忘,我庆幸我迈出了那一步,我们的人生不是应该由自己来把握吗?”她反问道。
鹿离挠挠耳朵说:“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有魄力啊。”
“我觉得你有。”她看着他说。
“我?开玩笑吧,我简直可以称作一个‘废物’!”鹿离觉得这个词语简直是为他而创造。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自己呢!”她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啊!”
鹿离陷入了深思,究竟自己有何价值呢,想来想去都没有想到。
“哎。”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柠茶好喝还是卡布奇诺好喝?”
“柠茶啊。”
“那我同时做了一杯柠茶和卡布奇诺,你把柠茶买去了,那能说明剩下的卡布奇诺就是废物吗?”
“当然不能。”
“因为过了几分钟有人又把卡布奇诺买去了,对不。”她抓了抓下巴,“反过来说,是那个人先来买走了卡布奇诺,而你的柠茶剩下了,然后你一个下午都没有来,而我把柠茶喝掉了,那你能说柠茶是废物吗?它们各有价值,人们各有所需,它们只是在等待一个正确的时间和正确的选择而已,就算等待的时间再漫长,它所具有的味道都是独一无二的呀。”
鹿离长时间绕在柠茶和卡布奇诺之间。几只红白相间的鸟落在了个栏杆上。
“谢谢。”
“谢我什么?”
“谢谢你的安慰和鼓励。”
“真是的,有必要这么客气吗。”茶梗低下头抿着嘴,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作为回报,我带你玩个好玩的。”鹿离起身拉过她的手,“过来。”
“你不会让我跟你玩坠落吧?”茶梗瞪大眼问。
“这才是废桥的魅力所在呀。”鹿离做了个鬼脸。
“天啊!不要啊!”茶梗一边站起来一边有些娇嗔地喊道。
两人站在栏杆边面朝东方,鹿离先坐下来,“没事,不要害怕。”茶梗坐下来之后,他把两腿伸向了栏杆间,“像我这样,双手抓住栏杆。”茶梗照着做,双手紧紧握住生锈的栏杆,桥下的河水奔腾而下,她几乎就要晕眩了。
“不要看下面!看远处!”鹿离的屁股开始慢慢向前挪动,直到屁股快要离开了桥面。
茶梗尽力不向下看,但她的腿肚子明显在哆嗦。
“往前挪动啊,没事的,相信我。”鹿离用右手攥紧了茶梗的左手,这让茶梗顿时产生了很大的安全感,于是她试着也开始挪动屁股,直至两只腿悬在了空中。
“感觉怎样?”鹿离问。
“好似一只鸟,就要飞下去了。”她屏住呼吸,忍不住往下看了一眼,一只翠鸟掠过了水面。
“你相信我吗?”鹿离问。
“我的手心里都是汗,感觉在打滑。”茶梗的声音里充满焦虑。
“把手松开。”鹿离松开了攥着她手的手,“躺下来。”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她把手攥得更紧了,几乎就要把铁栏杆拧断了。
鹿离躺下来,“相信我。”
“不要!地上很潮湿!”
“难道这个决定比你当初离家旅行的决定还要难做吗?”鹿离把左手垫到脑袋下。
茶梗做了个深呼吸,慢慢松开了右手,同时身体开始后仰,鹿离用手托住她的背,很快她松开了左手,就在快躺下来的时候,鹿离把右胳膊垫在了她的脑袋下。
茶梗枕着他的胳膊许久没有说话。她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了。
火车经过远处隧道后,杉林一片空灵。在这没有人烟的地方,在这仰望天空的片刻,两个萍水相逢的人不再感到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有多么遥远,也不再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有多么复杂。
乌云密布下的世界,他们谁都不愿再说话,只是静静等待着雨的落下。
她歪了一下头,看着他的脸。这样一个好看的少年为何整日满目游离,无所事事。
一滴雨滴在她的眼里。
她闻见他身上的清香与杉树林的气味融合成一股岁月的暗流,冲垮了现实人生的丰沛假象。
雨点开始密集起来,两人都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直到远处响起的“嗡嗡”声越来越近,两人才急忙起身收拾了东西跑下桥去。
大雨席卷而至。两人在杉林中牵手奔跑,等回到木屋前早已全身湿透,鞋子和裤腿上全是泥。木屋的房檐在这场瓢泼大雨前根本不起任何作用,鹿离掏出回形针,打开了木屋的门。
茶梗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快进来吧!”他喊道。
两人进了木屋,鹿离关上门来。
“你还有这等本事!”茶梗解开头绳,甩了甩头发上的水。
“让你见笑了。”鹿离擦了擦脸。
茶梗打开登山包拿出一条毛巾给鹿离,“幸亏这包是防水的。”
“我用海老头的吧。”鹿离四处搜寻。
“真是的,这么见外。”茶梗有点生气地说。
“好吧,那你先用。”
“每次去野外我都带很多东西,我还有换的衣服呢。”她擦了擦脸,把毛巾给了鹿离,然后从包里拿出了一摞衣服,“哎呀,我忘记我带着伞了。”然后她真的找出了一把黑色的伞。
鹿离歪了歪嘴,做了个及其无奈的表情。
“你去卧室换衣服。”鹿离把毛巾还给她。
“哦,那你呢?”茶梗拿着衣服问。
“待会我找海老头的衣服先换上,然后用最原始的方法生火烤干。”
“你是个特别的人。”茶梗说完走进了卧室,但没有刻意关门。
木屋总共就两间房,一间卧室,一间是客厅兼厨房,仓库是独立的,在木屋的左侧,相距约十米。鹿离脱下鞋子,赤脚在水泥地上走动。他端去炉子上的锅,找来火柴开始生火。海老头把木块整齐地堆在了墙边。很快火生起来了,鹿离的身上立马冒起了热气。茶梗从卧室里出来,此时她已换上了一件墨绿色的裙子。她简直换了一个人。她抱着湿衣服和鞋袜赤脚走过来。
“我喜欢燃烧。”她拉了一只板凳坐了下来,“快去找找有没有你合适的衣服,别着凉了。”
鹿离第一次走进海老头的卧室,里面铺着木地板,那一定是海老头自己做的,他简直就是个木匠,衣柜和书橱肯定也是如此,书橱上放着几只用木头雕刻的兔子和鸽子。鹿离忍不住把玩了一下。他脱掉黏在身上的衣服,在衣柜里找了件大衬衫和一条短裤。茶梗把衣服举在火边,热气升腾。
“还不错嘛!就是衬衫有点肥,或者是你有点瘦!”茶梗打量着他。
“是海老头过于魁梧,如果你见到他你就知道了。”鹿离坐到她旁边,火很结实,一会儿就烤得浑身发疼。
鹿离撑着伞从门外找来一根长木棍,把木棍搭在两个凳子上,然后把衣服鞋袜搭在木棍上。
“这样很快就会干了。”他说。
茶梗拿起她的粉红色内裤,“这个不能再烤了,再烤就化了。”
鹿离找来海老头的烟纸和烟丝,倚在桌子上卷起了烟。卷好后他从炉子里拿出一块木头点着了它。茶梗蹲在地上,时不时翻下衣服。火光照透了她的裙子,她曼妙的身体线条像是速写笔勾勒出来的。雨还在下着。玻璃窗上一片模糊。她忽然起身转向鹿离。鹿离的烟卷不知怎么已经灭了,可能烟丝受潮的缘故,他使劲咂了几下,但无济于事。
“暑假你回家吗?”她说话的时候,有几根头发贴到了嘴唇上。
“那时我已经毕业了,应该不回去。”鹿离把烟夹在手里,他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久到快要忘记家乡的空气中夹杂了多少牛羊味。
“以后你会留在这里?”
“不一定,我倒是想跟你一样,一直在路上。”
“我喜欢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茶梗的脸已被热得通红。
“我也喜欢,但我没那么洒脱。”
“也许你只是没那么堕落。”
“我早就没什么可以堕落了,我连理想都没有。”
“你有这片属于你的森林。”
“它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它,我只是个做错事的孩子,躲在了这里。”
茶梗往后退了退,叹一口气说:“有时我真想找个人陪我一起,起码不会在生病的时候一个人在陌生旅店里裹着被子动弹不得。去年除夕夜我在一个叫美颜的小城,我跟爸爸通了电话,他在电话里沉默不语,挂了电话后外面到处璀璨,我抱着暖水袋夹着体温表在没有暖气的房间里看春晚,我知道这就是旅行,这就是自由的代价。大年初三烧退下去了,我收拾妥当,重新出发,搭上了一辆开往别处的大巴,那一刻我又觉得这就是旅行,这就是自由的魅力。”
鹿离看着火苗不停跳动。外面的雨声渐渐变小。天空也开始明快。
去年除夕夜他和几个同样没有回家的同学在红房子喝得大醉,他没有给家里打电话,当然,也许那也是父母希望的,他们不想见到他,甚至不想听到他的声音。起码他是这样认为的。
作为一个旅人,在一个陌生城市的郊外木屋里,能跟一个少年在夏日雨天的火炉前坐着说话,这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茶梗这样想着,不禁笑了起来,但接着又叹了口气。
“我可是很少见你叹气,今天这是怎么了?”鹿离重新从炉里拿出了一片燃烧的木头,用其点烟。
“如果我能在森林深处也盖一座这么别致的木屋,那该多好。”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海老头一个礼拜就搞定!”
“蟑螂!”茶梗大喊一声,猛然站了起来,同时碰到了搭衣服的凳子。
鹿离的衬衫和T恤掉进火炉,忽然蹿起的火苗将整个屋子映照得不切实际。鹿离赶紧把其他衣服搭到旁边的衣架上,转过身时衬衫已经燃烧完毕。雨也停了。
茶梗呆呆地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鹿离忍不住笑了出来。
“很好笑吗?”她将脸扭向一边。
“你一个四处旅行的人竟然害怕蟑螂。”
“干嘛啊,嘲笑我!”她有点难为情又有点生气,“我才不怕它呢!下次再见到它,我把它扔火炉里烤了吃了!”她拽过衣架上已经烤干的衣服,先穿上内裤,又毫无顾忌地在火炉前将裙子换了下来。
他们清理了火炉,关上门,去公路对面的站牌下等车。
此时已是中午,天色已晴,眼看就要出太阳了。
茶梗端详着鹿离的大衬衫,“海老头会介意吗?”
“应该不会吧,毕竟他已经吃过我好几只野鸡了。”鹿离拽了拽衬衫的下摆,“只是可惜了我那件手枪T恤。”
“是那辆车吗?”茶梗指着从前方山丘拐出来的黄色电车。
“是,这里就这一班车。”
两人在车上一前一后靠窗坐着,一路没有说话,只是茶梗的头发时不时被风吹到鹿离的脸上。下车后两人在冷饮店分开。鹿离回租住屋换上衣服,来不及吃午饭,便搭上了去往市中心的车。
03下车后鹿离去了23号书店。他为薇勒买了两本小说。店老板依旧礼貌谦逊,鹿离付账的时候总感觉有个事,最后他想起来了。他郑重其事地对老板说:“我记得我跟你说我出生的那天是星期四,其实是星期三。”
“是吗,那真是太好啦!”他正了正白衬衫的领子,显得有点兴奋,“我是23号的负责人,恭喜您成为本书店的幸运读者。”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卡片和一张信息登记表,“您需要把这个填一下。”
鹿离看着这张“星期三幸运读者信息资料登记表”,上面都是些最基本的信息,包括姓名、性别、年龄、生日、籍贯、家庭住址、爱好、喜欢的书籍和作者,最后面还有一栏:你想对星期三说什么。
鹿离看了看他。
“填一下,以后所有书籍打五折,当然,包括这两本。”他拿着这两本书重新计价。
鹿离迅速填完了,最后一栏他写道:今天就是星期三,真是幸运极了。
23号先生将登记表上的信息全部输入到了电脑系统中,然后他把那张黑色的幸运卡交给了鹿离,“以后来买书的时候只需刷一下卡就可以,非常方便。”
“只有星期三的幸运卡?”鹿离问。
“是的。”他把书装进一个牛皮纸袋子里。
鹿离拎着袋子直奔鸢尾路,让他感到意外的是红笔帽的车子没在楼下。
林薇勒站在客厅里,身边放着一个行李箱,这同样让鹿离感到意外。她穿了一件蓝色长裙,踩着一双黑色的高跟鞋,左侧头发别到耳后,戴了一条珍珠项链。鹿离观察了一下四周,看不出有任何异常,只觉得她美得让人晕眩。
“我一直在等你,还以为你被炸死了呢。”
“你要去哪?”鹿离走近她,“我很好,你怎么了?”
“我要离开这里,很快这里就会成为一片废墟,你愿意带我走吗?”
“带你走?”
“对,远走高飞,永不回头。”
“去哪?”
“离开雨城,哪里都可以。”
“现在吗?”
“我受够了孤独,受够了守候,受够了这场该死的战争!”
鹿离彻底懵了,他根本搞不清这是怎样的状况,但是她的表情却十分认真。
“你不愿意吗?”她问。
“不,愿意,我很愿意,可是……”
“你喜不喜欢我?”
“我……”鹿离的脑子几近短路,血液一下涌到太阳穴,“我……我……”
“你喜不喜欢我?”
“你以前是我的‘维纳斯’。”
“你喜不喜欢我?”
“我……”
“你喜不喜欢我?”她歇斯底里地喊道。
“喜欢。”他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
“有多喜欢?”
“有……”鹿离觉得他的生活被她的一句话给拦腰斩断了。
“带我离开这!”她命令道。
鹿离觉得眼前有一个巨大的漩涡。他感到头晕,甚至恶心。
“你不愿意陪我一辈子,让我远离孤独和恐惧?”她的眼里充满失望和悲伤,这让鹿离的心疼了起来。
“每天我都是在黑暗和绝望中睡去,我不知道这场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炮火总响起在耳边,鲜血总流淌在眼前。我已经把蜡烛滴成了一口透明的棺。我已经忘记四季如何更迭,也不再记得从前我曾年轻。繁华的世界被锁在这幢孤寂的楼外,与我作伴的只是一行行默不吭声的字。我吃同一种食物,养同一种花,在同一个时间去同一个地点。可是,谁又曾看见我,是他,还是他?我在罪恶的走廊中行走,也在乏味的梦中醒来,日复一日,但我忽然觉得累了。我想去个宁静的地方,没有战争,没有伤害,只是做份平凡的工作,过平淡的生活,有人作伴,内心平静,这算不算一种不切实际地奢望?”她哭了,“如果你不愿意,又为何闯入我的生活?”她怒视着他。
此刻鹿离的心里乱成一团麻。他看见这个世界像五彩魔方般迅速转动起来,不断破坏重组。他的脸在由无数块玻璃组成的球体上变幻闪烁,并渐变成了另外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他走近她,用一种毁灭似的语气说:“我带你离开。”
“真的?”她问。
“真的。”
“但我积蓄不多。”她担忧地说。
“双手可以创造一切。”鹿离觉得自己的行为已经不再受大脑控制。
“我只带了几件衣服,几本书,还有一些证件,我怕带多了那些哨兵会检查。”她认真的语气再次让鹿离难过起来,至今他都不知道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也许离开雨城她就会好了。对,他想拯救她,想带她离开这座公寓,离开这个城市。至于以后的事他根本没有多想。
“还要不要再看看你的房间?”他问。
她摇摇头,“一眼都不想看。”
两人走出去,鹿离锁上门。她看了看对面用胶带封起来的门,然后说:“我们走吧。”
他们一前一后走下了楼,外面阳光很好,可是红笔帽的车子停在了他们旁边,这让鹿离惴惴不安起来。
红笔帽探出头来,与薇勒互相点了点头,摆了摆手。
他们去看了最后一次松鼠。他又一次为她涂了口红。
薇勒说想再去看一下图书馆,于是他们坐电车回到了大学城。阳光透过车窗耀在她的脸上,她已经多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光线?在学校里薇勒依旧能引起过多的注意,毕竟她是那么美丽夺目。
鹿离担心遇到良芥。此刻他的大脑几乎处于空白状态。
为了避免引起以前同事的注意,薇勒快步穿过大厅,他们想坐电梯到达第十二层,但楼下通告板上写着因维修电路图书馆将停电三个小时,他们不得不走楼梯,然后去了天台。
鹿离把行李箱放下。薇勒扶着水泥台子,头发在风中飞舞。
他们眺望着整个大学城,到处一派生机景象,每个人忙碌而迷茫。
“你决定好了?”鹿离望着那几幢红色的房子上有鸽群起落。
“你呢?”她的口红还是被涂得一塌糊涂。
鹿离忍不住点了支烟。把烟递给薇勒时,她摆了摆手。
“你不会后悔吧?”她把胳膊抵在台子上,用手托着下巴,看着远处蓝色大烟囱里冒出的白烟,看着湿地公园里飞起的白鹭,看着她曾站在这里看过的时光与风光,一切都那么熟悉,又恍若隔世。她刚从一个黑暗世界中走出来,这花花绿绿色彩让她觉得有些耀眼。
“你想去哪?”
“随便坐上一辆火车,然后在最后一站停下来,好吗?”她像个小孩子一样拉着他的衣袖。
“你要在火车上给我讲你的故事吗?”
她沉默了一下,遥望远处,“过去的都过去吧,既然远离了战场,谁还会回忆炮火声呢?”
“这样的旅程一定不同寻常。”鹿离闭上眼,张开双臂,感觉背部的皮肉正在慢慢撕裂,生出一双罪恶的翅。
“好,快去收拾一下行李,别忘了带证件。”薇勒说,“给你半个小时,我等你。”
鹿离点了点头,“需要把烟留给你吗?”
“不用,我想我该戒掉它了,我会听MP3等你。”
鹿离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一下挣脱开,“别闹了,下面很多人在看。”
他往下看了看,根本没有人在意。
“好啦好啦,再不走火车站就戒严了,时间紧迫。”她又担忧了起来。
他转身就要走下楼梯,却忽然回过头来说:“你的蓝裙子可真好看。”
她蹲下身拉开行李箱拿出MP3,朝他摆了一下手。
“小林老师。”
她有点不耐烦地回过头来,“又怎么了?”
“以后我能不能叫你小林?”
“随你。”她把MP3的耳机塞进耳朵,“你喜不喜欢我?”
他挑了挑眉毛。
“快点,我等你。”
鹿离这才匆匆下楼,赶往红房子。
经过喷泉,经过石板铺砌的花园小径,经过小卖部,经过2号教学楼。
体育馆前有学生会在举行一场赈灾文艺演出,很多人围着。林肯在上面弹吉他。他看到了鹿离,并特意指了指他。鹿离把手放到额头朝他打了招呼,那一瞬间他回头看了看图书馆的顶楼,她正从上面仰落下来,蓝色裙子在空中飘舞,飘舞,飘舞……
砰——
鹿离缩了下肩膀。
尖叫声铺袭而来,乐队停止了演奏,所有人都往那里跑。
鹿离一动不动,他猜这一定是个梦。
在把眼睛闭上睁开闭上睁开无数次后,他坐到了地上。世界静极了。
04日落时分。警车和救护车都已离去,警戒线也被撤去,只剩下环卫工人戴着长筒的黑色橡胶手套,穿着水靴,用水桶和扫把清洗血迹。校园恢复了平静,赈灾演出已落入尾声。
林肯去自动售货机上买了两罐可乐,给鹿离一罐,“看你吓坏了,压压惊。”
鹿离坐在地上,看着天边,火烧云大片大片。足球场上有人在踢球,传来一阵进球后的欢呼。一对情侣在前面因为晚饭吃什么而争吵不休。校园广播照常响起。樱花树上落满麻雀。一切都不会因她的离去而发生任何改变。鹿离打开可乐,咕咚咕咚喝着。
“那个女的,是个图书馆理员,真可惜。”林肯把易拉罐捏扁了,“好好考虑,‘大脚丫’期待你的加入。”他拍了拍鹿离的肩膀然后背起吉他朝大门口走去。
晚上九点多鹿离用完了身上最后一枚硬币,地上堆着八只捏扁的易拉罐,最后他不得不用回形针打开了售货机,把里面剩下的可乐全部抱在怀里。他实在喝不下了,肚子快要胀破了,他把所有的可乐浇在了头上。空易拉罐散了一地,他踩过它们朝图书馆走去。
晚自修的学生已经陆续返回。鹿离站在她坠落的地点,点上一根烟,放到了地上。他们清洗的过分干净,地面存留着消毒液的气味。他捡起在一株山茶花前的白色MP3,将它放进口袋。他绕到图书馆的前门,走进去,顺着楼梯去了天台。行李箱不在了,它和她的尸体一起被放进了车里。他站在她站过的地方遥望黑夜。他坐到天台的边缘,两腿悬在空中。她用这十二层楼的高度提前结束了他们的旅行,把他丢回这荒诞的现实。
第二天他在天台上醒来,阴沉沉的天空告诉他还得继续像个傻子一样活着。
他感到饿,无与伦比的饿。他去餐馆大吃了一顿。吃完后回到租住屋倒在床上大睡。
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他才头昏脑胀醒过来。
他冲了个冷水澡,换上了绿色套头衫。去商店里买了一副白色耳机。把MP3打开,里面是那首熟悉的曲子。
“你打扰了我的治疗。”她说。
他低着头在街头暴走。在一家花店,买了一大束马蹄莲。回到租住屋,把它插在一个玻璃花瓶里。
半夜他开始打扫房间。刮胡子。用洗衣粉刷马桶。洗衣服。在纸上写字。大把大把吃零食。做俯卧撑。最后倚在床上,大汗淋漓,筋疲力尽。
有个声音一直在喊“你喜欢我吗?你喜欢我吗?你喜欢我吗?”
05“你看起来有些憔悴。”茶梗看着满脸倦意的鹿离,“这几天都没来啊,不舒服吗?”
鹿离坐在旋转椅上点了根烟,“一切都好,一杯柠茶。”
“噢,那就好,还以为那天你受凉了呢,少抽点烟啦。”茶梗开始切柠檬。
“给我一片。”鹿离指着柠檬。
“你要吃?”茶梗惊讶地说。
他点了点头。
“张开嘴。”茶梗把一片柠檬塞进了他嘴里,“不嫌酸?”
鹿离嚼了几口便被酸得咬牙挤眼。
“才怪。”茶梗喊了一声,继续给他做柠茶。
茶梗趴在窗边看鹿离一边喝一边笑,“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只是觉得人生如戏。”鹿离扯开杯盖咬起了冰块。
“人生如戏……的确如此,听说你们学校发生了件不好的事?”茶梗问。
鹿离点了点头。
“唉,真是可惜,对了……”她忽然起身从柜子上的背包里拿出了一个袋子,“给你的,那天都是因为我让你带我去杉林才毁了你衣服的,T恤呢是一模一样的,衬衫嘛,是我自己挑的款式。”
鹿离把空杯子丢进垃圾桶,“其实你没必要这么认真。”
“你不喜欢?”
“不是,我是说……谢谢你。”
“这么客气干吗,我们是好朋友嘛。”茶梗笑嘻嘻地说。
“有多好?”
“啊?”茶梗愣了一下。
“我们不是好朋友吗,有多好?”
“这……”她挠了挠头发,有点尴尬地说,“这算是个什么问题啊。”
“随口一问,谢谢你的衣服。”鹿离拿起了袋子,但又交给了她,“先放在这,等我回来时再来拿。”
茶梗接过袋子说:“不会不喜欢吧?”
“怎么会呢,明天我就穿上。”鹿离离开旋转椅。
“哎,你女朋友昨天来过。”茶梗忽然想了起来。
“她一定是爱上你的桂花乌龙茶了。”鹿离沿街走去。
茶梗把袋子重新放回背包,“为什么每个人都看起来心事重重啊。”她打开一本旅游指南随意翻了起来。但很快就把书合上,拿出相机翻看照片,看到她和鹿离的合影时,她自言自语道:“跟我一起旅行吧,我可是见多识广哦。”
鹿离在电车上昏昏欲睡。那只花鹿又开始在脑海中蠢蠢欲动。他晃了晃脑袋,塞上耳机,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夏日的炎热似乎从来不属于这个城市,这里总是潮湿湿的,风里带着清凉。
打开门的瞬间,他感到失望,她不会再坐在沙发上等他。
他坐在沙发上翻看那天给她买的小说,仔细算一下不过四五天的时间,可他感觉已与她多年未见,甚至未曾谋面。他打开啤酒畅饮。有那么一刹那,她的容貌变得模糊不清,只是她的幻影在他面前来回走动,并用命令地语气说“警告你,不要再叫我老师”。
他猛地把茶几掀翻了,玻璃碎了一地,啤酒与药片散落各处。把沙发上的书扬到了空中。把盛马蹄莲的花瓶砸碎了。把鱼缸举过了头顶,几条热带鱼在地板上蹦跳。把电视柜搬倒了。
“远走高飞——”他怒吼着把沙发推倒了。
“永不回头——”他怒吼着把书撕了,书纸落满了客厅。
他把房间里所有能砸的都砸了,只留下了那把阳台上的椅子。
他累了。
坐在一片狼藉的地上,他掏出口袋里的口红,胡乱地涂了一嘴。
他身体剧烈抽搐,但他不会流出一滴眼泪。
他坐到阳台的椅子上抽烟,窗帘敞开着,能看到公园里那棵最大的香樟树。
我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几,但我成功穿越了封锁区,我没有带礼物,也没有给你买书,就只为见你一面。我只需坐四十二分钟的电车,之后步行十七分钟就能到达这里,一路上我会遇到很多人,经过很多路口,想很多种你招呼我的方式,这次你还是一样,坐在沙发上一脸忧愁与期待。你用一种被世界遗弃的悲凉眼神打量着我,然后用一场华丽逃亡将我们的命运紧紧捆绑一处,最后在你的嘲讽中我享受着此刻这场滑稽的落幕。
小林老师,尽情享受天国吧。你这个自私的胆小的无情的骗子。
他起身将椅子扔到了楼下。
他到公园坐在木凳上看松鼠,但松鼠没有出现。
他把口红丢进了河里,那抹红色鲜艳如那条鲤鱼。
电车轰轰隆隆。他把脸靠在玻璃上。那首曲子一直在循环。
06下车后他打电话给林肯,约他一起去“黑桃K”。
今天酒吧里有乐队驻唱。鹿离还是选了上次的位子。
“今天酒水算我的,管够!”林肯扭了扭脖子,耳朵上的环闪闪发光。
“谢谢你来。”鹿离敬他。
“没拿我当朋友。”林肯举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以后别说‘谢’字,干一个!”
两人对喝了几次后,林肯切入正题,“想得怎么样了?”
“我真不是唱歌的料。”
林肯一拍桌子,“就冲这个,走一个!”
鹿离稀里糊涂又跟他喝了一个。
“你听听。”林肯往台上指了指,“唱了些什么玩意儿!说实在的,我唱得比他还烂!但是,请注意这个‘但是’,我们不在乎唱得好坏,关键是情怀,追求自由,找寻自我的情怀,青春的激情的不羁的——”
“情怀。”
“为青春走一个。”林肯的脸已经红得像是猴屁股。
鹿离感到太阳穴开始发胀了。他们俩的酒量在一个档次。
“那天你也见到我的演唱会了,很冷清,很狼狈,很失败,对不?”
鹿离点点头。
“你就不能假装喝醉了摇摇头?”林肯转了转手腕上的骷髅手链,“但是,我很开心,我为我的梦想迈出了第一步。”他忽然用力拍一下桌子,吓了鹿离一跳,“我实在是受够了!”说完后他走上了台。
鹿离搞不清状况了。
林肯过去拍拍演唱者的肩膀,“老兄,拜托能拿出点气质吗?”
“怎么了?”那人一脸疑惑。
“你这首歌叫什么名?”
“《给我一个胸大无脑的姑娘》,原创。”
“哇哦,原创!老兄,拜托你给原创音乐积点德好不好?拿出点情怀好不好?注入点时代精神好不好?”林肯的情绪十分不稳,“到下面找个胸大无脑的姑娘去角落抱着,听听什么叫真正的原创音乐。”那人很听话把吉他给了林肯,然后找了个位子坐下,并不断朝吧台服务员猛放电。
林肯正了正话筒,“嘿,你们好吗,我是‘大脚丫’的主唱林肯,一首《狗娘养的告白》献给你们,希望你们喜欢。”
鹿离发出了一声尖叫,随即酒吧里一片欢呼。
林肯用极其怪诞的方式唱完了这首极其怪诞的歌。
“接下来这首歌献给我的挚友。”林肯做了一连串夸张的肢体语言后指向鹿离,“给我的朋友一些掌声好吗?他是我见过的世界上用回形针开锁最快的人,也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喜欢绿色套头衫的人,更重要的一点,他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前去观看我演唱会的人,一首《坠落王国》献给他。”
“当黎明降临,我醒在何处,昨夜的伤痛已经远去,头疼欲裂的我,抱起吉他,浅唱起宿命……”
鹿离把刚碰到嘴的杯子放下了,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从一开始坠落身体就是后仰的。他把她坠落的过程在脑海中无限放慢。她的头发,她的裙子。她的膝盖。她的姿势。直至落地的一瞬。他又重新让她站在了天台,她的每一句话,每一次笑容,每一个眼神,最后那句“快点,我等你。”再把记忆往后拉一下,她在房间里提着行李箱,那句“远走高飞,永不回头。”
鹿离喝了一大口酒。
一股迅猛的恐惧冲击了他的大脑。
他不知道自己的判断对不对,他宁愿自己是错的。
他喝掉杯子里最后的酒,起身走出酒吧。
站在一棵梧桐树下,他点了支烟。一只猫从路灯下缓慢走过。
林肯很快追了出来,“我唱的很烂?”他站在酒吧门外,看着往前走的鹿离。
鹿离转过身一边倒退一边摆手,“这是一首很棒的歌,谢谢你。”
“真的!?”林肯像条虫子一样扭了起来,然后躺在地上高声唱道,“当秋风再起,我远走他乡,岁月的伤啊早该平息……”
鹿离走出深巷,搭出租车回到学校。
他站在黑暗的图书馆下,仰脸看着天台,如果那天下午,天台上出现了第三个人,那么他会是谁呢。
他听着MP3一路思考,薇勒的笑容萦绕在脑海。
他是如此想念她。
“这么晚才回来。”
“哇——”鹿离叫了一声。
“吓到你了?”
茶梗抱着背包站在冷饮店前的路边。
“你怎么还没回去?”鹿离摘下耳机。
“在等你。”
“等我?”
“对啊,你不是说回来的时候拿衣服吗?”茶梗把衣服从包里拿出来。
“其实没必要这么认真啦。”他有点不好意思,“你等了很长时间了?”
“也没有吧,不到两个小时,今天打烊的晚。”茶梗把包背到肩上。
“你住在这附近?”鹿离提着纸袋前后看了看空荡的大街。
“离这两站路,我走啦。”她朝鹿离相反的方向走去。
“现在还有电车吗?”
“我想已经没有了。”
“你自己走回去?”
“不然呢?”
“我送你?”
“不用啦,我又不是小孩子。”
鹿离看着茶梗越走越远。宿舍楼里的灯全灭了。他拎着袋子行尸走肉般走回红房子。
那件衬衫同样是一件牛仔衬衫,只是颜色比先前那件浅一点,T恤果真是一模一样,鹿离穿上它们站在镜子前照来照去。
“衬衫有点大了。”
鹿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过身去,良芥正趴在床上看着他。
她睡眼惺忪,屁股上裹着薄毯,光滑的背部看起来结实而有弹性,一对乳房被压在身子下,一只脚蹬在墙上,另一只悬在空中,头发乱得像刺猬,眼皮上的眼影依稀存在。
“干吗这样看我?”她揉了下眼,打了个哈欠,“你蠢蠢欲动了吗?”
“不是!你什么时候来的?”鹿离几乎感到震惊。
“我有钥匙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啊,今天在图书馆看了一天的书,有点累,所以一来就躺床上睡了。”她换了一个侧歪的姿势,“你怎么这么晚才来,还满身酒气,还买了两件衣服。”
“哦,我去和朋友喝了一杯。”鹿离脱掉未拆标牌的衣服。
“你没事吧?你看起来很累。”她躺下来,拽了一下毯子,盖住了胸。
“没事,能有什么事呢。”鹿离脱去背心,“要洗澡吗?”
“很困,不想洗。”
“那你起码洗把脸吧。”鹿离走进浴室,拧开喷头,冲凉水澡。
不一会儿良芥就进来了,她打开灯,从后面抱住他,把脸埋在他肩膀上,说梦话似地说:“米斯特鹿,你洗澡的时候为什么都不开灯?”
“因为我怕看到我邪恶的本质。”鹿离关掉了喷头,“你这样我怎么洗澡。”
“原来米斯特鹿拥有一颗邪恶的内心啊,可是我怎么没看出来,倒觉得你简直纯洁得一塌糊涂。”她的手在他身上不安分起来。
“好啦,别闹了。”鹿离甩开她并拧开了喷头,冷水不小心喷到了她的脸上。
良芥夺过喷头,将喷头对准了自己的脸猛冲。
鹿离一把关掉喷头,怒吼道:“你是不是有病!”
水从她的发尖和脸上顺流而下。她用顽强的眼神看着他。
在两人的记忆中,这是他第一次这样暴烈地对她说话。
良芥转身走出去。鹿离站在那里,水从喷头里滴答滴答往下滴。
开门声。关门声。
鹿离走出浴室,发现她已不在。来不及擦干身子胡乱套上衣服跑下楼去。良芥抱着胳膊在前面不急不慢地走着。鹿离跟在后面,始终与她保持一段适中的距离。两人一直沉默着走出红房子住宅区。良芥沿着路灯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鹿离似乎也找不到开口的契机,更确切地说是他不愿意开口。他深陷于这样的行走中,空荡荡,静悄悄,脑子里有太多问题需要思考。薇勒的死让他难以心安。
“是什么东西在一声不吭地跟着我?”良芥弯下腰从两腿间往后看,“原来是一只略显沮丧的梅花鹿。”
“好啦,不要闹了,回去了。”鹿离扯了扯湿透的衣服。
“据说这么晚一前一后走,容易遇到恶鬼。”良芥几乎要把头从两腿间别到后面来。
“别胡说!”
“像这样。”她瞪大了眼,咧着嘴,伸出舌头。
鹿离觉得汗毛冷竖,“那是什么!”他忽然往前一指,大喊一声。
“啊——”良芥应声起身,“哪里?”
“快跑!”鹿离开始往回跑。
良芥也跟着跑起来,边跑还边往后看,“什么东西?”
“别往后看!”鹿离警告她。
两人一口气跑到了租住屋的楼下。
“天呐,累死了!”良芥上气不接下气,“它跟来了吗?”
一束强光忽然照射过来,两人匆匆跑上楼。
良芥倚在门上,脸色苍白。她惊魂未定地看着鹿离,几乎要哭出来。
鹿离拿起毛巾擦干头发,把窗帘拉开,此时画家的车子刚好开进地下车库。
“这家伙在搞什么?”他重新拉上窗帘,“你说一个男的经常半夜才回家,能说明他和他妻子是世界上关系最好的夫妻吗?”
“我问你。”良芥怒视着他,“刚才你是不是故意在吓我?”
“没有啊,我真的看到一个很奇怪的东西……”
“少来了你,我已经回来了,你就不用再演戏了,我是故意配合你,给你个台阶下。”
“哦,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啊。”鹿离歪到沙发上。
“你果真在吓我!你这个混蛋!”她将鹿离一阵拳打脚踢后,看到了窗台上的马蹄莲。她走近细细观赏,这是近一年来房间里首次出现花卉,“有特殊的日子吗?”她问。
“没有,觉得很美,就买来了。”
“我之前也见过如此美丽的马蹄莲。”
“多的是。”
鹿离重新去冲了澡,然后躺到了床上。他一闭上眼,薇勒的蓝裙子就开始飘摇而下。
“你的简历有回复吗?”良芥打开了电脑。
“你帮我看看。”鹿离发现沙发上的黑猫正一脸期待看着他,他一拍脑袋,“忘了给你买了!”
“什么?”
“猫粮。”
“我就说嘛,你怎么可能想着给我买东西。”良芥有点抱怨的意味,“有四封未读邮件。一封是垃圾邮件,一封是简历的自动回复,另一封是一家公司让你下星期去面试,我把地址和电话抄到便条上。”良芥把便条贴到台式电脑的屏幕旁,“公交路线也帮你查了,不要忘记了,快去迎接你的工作生涯吧。最后一封呢,是来自于23号书店:尊敬的读者,恭喜您成为本书店的星期三幸运读者,除了店内所有书籍五折以外,您还可以免费参加每月末的读书沙龙活动……你又买书了?让我看看。”
“被阿歪借去了。”鹿离随口一说。
良芥盯着电脑屏幕三分钟后转过身来问:“我想请教一下,阿歪为什么叫阿歪?”
“因为他的鸡鸡朝一边歪。”
良芥把脑袋一耷拉,“好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