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冬至日
第251章冬至日
御书房里一片死寂。
门窗外,风雪的呜咽之声不绝于耳,如哭似诉。
皇后娘娘的笑容不绝于颜。
时隔多年,她再一次把玩女儿的脸颊,很难不为此而心生愉快。
“活着不是容易事,因为这人世间有太多的苦,这便是自杀的意义所在。”
“逃避永远都是最好的选择之一。”
“可惜是你不喜欢自欺欺人,那活得痛苦就是理所当然。”
“这世上的每个人都对真相有着莫大的好奇,永远想要探寻一切的未知,却鲜少有人想过自己或许没有办法承受真相。”
皇后娘娘轻声说着,话里都是感慨。
林挽衣的神情早已平静。
就连眼神都不再冰冷。
她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不能说话,感知不到揉捏脸颊的那只手,静得可怕。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皇后娘娘放下手。
林挽衣重获自由。
她什么都没做,无论是用衣袖擦脸,还是往生母呸上一口唾沫。
她冷静却不似麻木,以难以想象的淡然接受事实,说道:“但我不是那样的人。”
皇后娘娘看着她说道:“这证明你的确是我的女儿。”
林挽衣说道:“我想我的生父不该有第二个名字。”
“当然。”
皇后娘娘微笑说道:“我不至于在这种事情上欺骗你,那该多无趣啊。”
林挽衣沉默了会儿,说道:“可能很俗气,但我有句话想要问你。”
皇后娘娘说道:“请。”
林挽衣看着她,说道:“你喜欢过我的父亲吗?”
“我记得……他死的时候,你还称不上记事吧。”
皇后娘娘的声音有些不确定。
然后她望向自己的女儿,好奇问道:“你对他理应没有太多真实的感情可言,何必要问这事。”
林挽衣没有说话。
皇后娘娘也不在意,微微笑着,说道:“至于你要的答案,自然是喜欢过的。”
不知为何,她说到喜欢这两个字的时候,莫名有种讥讽的意味。
林挽衣置若罔闻,说道:“挺好的。”
皇后娘娘越过她的身旁,推开御书房的门,让漫天风雪映入眼中。
林挽衣转过身,望向夜色笼罩下的天空,沉默不语。
“你父亲死的那天,不是冬天,是下着雨的春天。”
皇后娘娘回忆着那些年里的事情,温声说道:“为什么要杀他?当然不是因为他忽然间变丑了,而是我着实厌烦了,便在厌烦中清醒了。”
林挽衣轻声问道:“厌烦什么?”
皇后娘娘说道:“一切。”
“你父亲眼中所有重要的事情,对我来说都是无所谓的小事。”
她嘲弄说道:“我无法理解为何一个人能够这样活着。”
林挽衣安静片刻后,说道:所以你就要杀了他?”
皇后娘娘说道:“如此杀人,未免太过无趣,自然还有更多的原因。”
林挽衣说道:“杀人这两个字与有趣本就没关系。”
皇后娘娘说道:“何必以一己之见定众生?”
林挽衣说道:“一个人的世界是怎样的,取决于她想要见到怎样的世界。”
“无趣的唯心之言。”
皇后娘娘说道:“家书上的另外一件事你可还记得?”
林挽衣说道:“片刻不曾忘。”
皇后娘娘莞尔一笑,说道:“其实我与盈虚有旧。”
林挽衣眼神微变。
皇后娘娘说道:“这是陛下知晓的事实。”
林挽衣忽然间懂了。
为何当年那场宴席之上,皇帝陛下会与她的娘亲结缘。
或许这就是原因。
“盈虚此人……”
皇后娘娘敛去笑意,诚实说道:“是我把这一生活成现在这样最重要的那个原因,没有盈虚,那我就决不是今天的我。”
林挽衣忽然说道:“在来皇宫的路上,我和林浅水见了一面……”
话音戛然而止。
皇后娘娘淡然说道:“其中一句是长辈的恩仇和你们没关系。”
林挽衣没有愤怒。
不是因为她早知谈话必然要被窥得,而是她知道冷静是一切的前提,发疯和麻木在这间御书房里都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如果这句话真的能说服你本人,这当然是一件好事,我会衷心为你祝福。”
皇后娘娘温柔说道:“就像我之所以把事实告诉你,便是想让你活得清醒,不至于死得糊涂。”
林挽衣看着她的眼睛,说道:“谢谢你。”皇后娘娘说道:“不客气。”
……
……
谈话在此结束。
御书房里还有无数的奏章等待处理,那是真正的人间大事。
林挽衣没有离开皇宫,因为皇帝陛下要见她。
景海不见风雪,温暖如春。
皇帝陛下的性情同样是直接。
然而未等他先开口,林挽衣的声音便已响起,很是无礼。
“娶一个疯子做妻子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吗?”
皇帝陛下怔了怔,然后失笑出声。
“当然。”
他坦然说道:“至少在彷如死水的人生里可以多些波澜出来。”
林挽衣听着这话,很认真地想了许久,说道:“那这就是值得的。”
皇帝陛下看着她说道:“人这一生,让你明知是错仍要坚持执意犯错的事情真的很少,每一件都是值得你所珍惜的。”
这句话无疑是教诲。
林挽衣摇头说道:“这句话听着真不正确。”
皇帝陛下说道:“像修行这样的事情,从来都不是正确就能一帆风顺的。”
林挽衣没有说话。
“这些天你就住在皇宫吧。”
皇帝陛下说道:“待冬至那天,你可以在朕的旁边。”
林挽衣问道:“为什么?”
皇帝陛下不再看她,说道:“好方便你看清楚些。”
林挽衣道了声谢。
这的确是无数人求而不得的机缘。
离开之前,少女忽然问道:“那陛下您是疯子吗?”
皇帝陛下觉得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因为他是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与自己生出关系,值得为此给出一个经过思考的认真回答。
“朕尊重这天下苍生。”
……
……
时间开始飞逝,人潮越发汹涌。
证圣四十年的冬天格外寒冷,风雪鲜有停歇之时,日出更是罕见如荒漠的雨水。
人们生活在阴霾穹苍下,坐在酒楼上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消息,望向长街上相互拥挤的那些马车,辨认其中的来历。
很多神都本地的居民开始思考暂时离开,等待这场骤变尘埃落定后再是返回,压抑的气氛彷如飞雪笼罩着整座神都,不愿放手。
那天越来越近了,神都明明也还在热闹着,很多人却莫名觉得这个世界越发沉默。
就在这种震耳欲聋的沉默中……冬至终于到了。
按照习俗,大秦的子民在这一天将会迎来一顿丰盛且热腾腾的晚饭,以此温暖家人的身心。
然而今年生活在神都的人们,根本无心走进菜市场里,他们事前没有任何默契的在天尚未亮透的时候醒来,接着走出家门,提着灯笼,撑起手中颜色不同的伞遮去天空的漆黑颜色,往皇城走去。
数不尽的伞与民众汇聚成一条长河,灯笼散发出的火光驱散晨光未亮时的冰冷,直至皇城的广场前。
羽林军在城门洞前排列成两排,身上的黑色盔甲早已被飞雪染成素白,满是肃杀的气息。
整个世界都在安静着,仿佛有种无形无状的力量存在,让每个人都依循着某种规矩在行事,不能往前越过哪怕半步。
于是长街得以留下被通过的缺口。
有很多马车行走在这缺口上,通往皇城。
阴平谢氏的家主到了,阳州王家的家主也来了,神都的林家与宋家更是早早就到了……就连望京的旧门阀之主也选择在今天现身,让许多人为之而心生意外。
慈航寺的和尚没有坐在马车里头,僧人们秉持着坚毅的神情,在风雪堆积的长街上留下自己的脚印,其中走在最前方的是道休大师。
在看见道休的那一刻,沉默的人海中突然响起一片浪潮,来自于禅宗的虔诚信徒。
对这些信徒而言,道休便是身在人间的那尊真佛。
与之相比,长乐庵的尼姑们却要低调太多,很难从她们的身上找出气势二字,更不要说符合长乐二字的笑容,看起来更像是一颗颗被后天雕琢而成的石头。
就连那位步入羽化之境的庵主看起来也是那般的寻常,找不出半点特别。
天道宗封山以后,清净观贵为道门第一宗,这百余年间过得再如何苦涩难言,终究也还是为门中的道人养出了强烈自信。
这种自信与今天有关,与仇恨有关,与坚持有关,与道门必将因清净观而复兴有关,更与接下来他们认定的胜利有关。
生活在神都的很多民众记性不错,对两年前曾经惊艳过无数人的那位神景天女印象极其深刻,于是目光在其中四处搜寻,然而始终一无所得。
剑道三宗除却易水,其余两宗在巨大的压力之下,终究还是无可奈何地选择从众。
故而朝天剑阙与挽剑池的人都到了。
无数利剑显于世人眼中,倒映黯淡天光。
再往后则是那些著名强者的到来。
即是那位人间骄阳,亦是剑道南宗,乃至于那位在医道上不输元垢寺老住持的青灯钓命……所有该来的人都已经来了。
不久后,有钟声响彻神都。
大朝议即将开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