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百年生死两茫茫
第253章百年生死两茫茫
神都外,孤崖上。
时已入冬,江声依旧滔滔,未曾随飞雪而冰封。
两岸林木仍留旧绿,在暗淡天光的映照下,越发显得老去。
顾濯坐在崖边,身旁是不知从何搬来的茶炉,银炭正在其中燃烧出火焰,带来温暖。
茶水随着沸腾发出汨汨的声音,听着谈不上悦耳,但终归是不一样的。
他看着远方的神都,眼里仿佛能够倒映出当中的一切画面,无论虚假还是真实。
那一轮孤月已经残缺,剑光气势不曾坠落半分,但终究失去最初的明亮,颓然无法掩饰。
就像皇后娘娘对林挽衣说的那般,青霄月与剑道南宗这场战斗的结果,超过七成可能是同归于尽。
神都城中,寻常巷陌里,无忧山与巡天司的厮杀越发激烈。
前者隐隐有种占据上风的意味,也许是因为巡天司在去年惨遭肢解,又或许是因为曾经生活在巡天司的人,在这一次被迫站在它的对立面。
像知己知彼这种道理,再过千百年依旧还是真理。
然而神都从未只有巡天司,相信在其余部衙的联手援助之下,当下的局面将会很快得到改变,不存在恶化下去的可能。
很有意思的是,所有的这一切纷乱与不安,都被双方以无言的默契掩盖在绝大多数人的视线之外,让皇城前的人们依然对和平抱有奢想。
有车轮碾过山道的声音响起。
顾濯收回目光。
他提起那个茶壶,让炉火显于风中,开始倒茶。
是两杯。
热雾自茶水表面升起,以极快的速度被吹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与易水那座江心岛的浓雾截然不同。
故而来者嫌弃得很有道理。
“你这茶是怎么泡的?”
王祭尝了一口,声音里满是嫌弃:“味道真是乱七八糟。”
顾濯无所谓,平静说道:“下次你来泡。”
“等下次再说。”
王祭放下茶杯,与身在神都未央宫前的道休,问出相同的话:“白皇帝为今天准备了多长时间?”
听着这话,顾濯好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我怎么可能知道?”
王祭心想好像也对。
为何他还是下意识问了?
与此同时,白皇帝也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答案十分清楚。
——朕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像这种事情就不可能当面承认。”
王祭毫不客气讥讽说道:“奈何和尚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说废话,就连道休这种人也不能例外。”
顾濯说道:“毕竟如今还没到他们动手的时候。”
白皇帝与道休三人的胜负,将会直接决定下这场战争,或者政变的最后结果。
当下双方所做的一切事,本质上就是在动用所能动用的全部手段,竭尽可能地去影响最后的胜负。
换句话说,四位羽化中人之外的生死都是无关紧要的。
无论青霄月,还是剑道南宗。
甚至裴今歌和那位人间骄阳。
故而今天更像是一次双方预谋已久的政变,而非真正的战争。
百年以前,那场席卷整个人间的战争里,羽化固然也重要到极致,但终究无法像今天这般决定一切——否则道门又怎至于兵败。
崖畔上雪飞如絮,似不见尽头。
王祭默默看着这幕画面,远方那座立于百年前的宏伟雄城,忽然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吗?”
顾濯问道:“为什么?”
王祭认真说道:“因为我怕来不及。”
顾濯微微一怔,心想我可不要抱着你。
下一刻,他才是反应过来,说道:“你觉得我会死在今天?”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不就是最肥的那条鱼吗?”
“我知道你有可能袖手,但再怎么也是要旁观到底的,那我可不得害怕人死债消吗?”
王祭翻了个白眼,恼火说道:“要不然我怎么会不远万里推着轮椅,辛辛苦苦地跑到这边来,你真以为我闲着没事做?”
顾濯也不尴尬,毕竟欠债的人是他。
“谢了。”
“不客气。”
王祭为自己倒了杯茶,再饮一口,忽然说道:“观主之前去了一趟玄都。”
顾濯平静说道:“我不知道。”
王祭说道:“为求晨昏钟。”
顾濯看了他一眼。
“你应该知道白南明死后庵主来了一趟易水,希望我能在今天出手,我没有彻底回绝,给出的条件很简单。”
王祭继续说道:“只要晨昏钟现世,那我就愿意站在他们那边。”
顾濯笑了笑,问道:“如果晨昏钟是因白皇帝而现世?”
王祭听着笑不出来,有些奇怪,说道:“这是玩笑?”
“嗯。”
顾濯温声说道:“按照你先前的话,在她死后的当下,我着实找不到在今天让晨昏钟响起的理由。”
王祭心想的确是这个道理。
“而且……”
顾濯的笑容渐渐淡去,说道:“我答应过一个人,今天我会冷眼旁观到底。”
王祭沉默不语,心想那个人应该是白南明。
然后他再想到百年前的旧事,心生诸多感慨,把那杯没喝的茶洒向空中。
茶水落入,了无踪迹。
顾濯望向老者。
王祭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出一壶酒,抛给了他,说道:“人间难得一场盛事,此时理应喝酒,而非饮茶。”
顾濯说道:“有道理。”
说完这句话,他举起酒壶饮了一口。
酒入咽喉,辛辣的滋味瞬间扩散开来。
远方,神都的声音不断随风而至,行至此间山崖。
就在山崖之外,层层密林中。
前司主站在某株古树上,手里同样拿着一壶酒,饮得很慢。
他的视线不曾离开神都片刻,眼角的余光便也始终停留在那座孤崖上,眼神并不漠然,而是一种近乎陶醉似的温暖热爱。
……
……
未央宫前的问与答,没有维持上太长的时间。
皇帝陛下没有任何承认事前谋划的道理,道休佛言再如何深刻,终究无法让他改变决定。
这种不出意外的石沉大海,反而让心生焦虑的诸多世家之主冷静下来,因为此刻是真正的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死生灭活皆在今朝。
意识到这一点,殿前的人们不再迟疑,去做如今该做的事情。
……
……
宋家在神都有着难以忽略的名声,在大朝议开始前的那些天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前来拜访,就像是要一口气把那铁门槛踏破。
所求无非是当代宋家家主,把自己的名字放在未央宫前,皇帝陛下的对面。
然而直到最后那一刻,这位家主面对各种说客摆出来的事实,皇后娘娘对待世家的冷漠冷血态度,还是没有放弃忠诚。
这个决定让很多人为之印象深刻。
故而当宰相在未央宫前说出那番话后,站在宗门一方的世家很自然地开始想起宋家,决定以此作为反击。
更重要的是,根据无忧山方面提供的情报,神都大阵其中一处阵枢就在宋家园林里头。
皇城大阵尚未完全开启,游弋在穹苍上洒落阴影的飞舟再如何庞大,终究无法完全阻断以各种手段传递出去的消息。
于是宋家紧闭着的大门被破开,轰隆的声响如若雷鸣,响彻半座神都,根本无法被掩盖下去。
效忠各个世家的供奉强者们步入其中,然后遇到神情不见诧异的宋家中人,以及早已严阵以待的朝廷官员,一场厮杀就此开始。
宋景纶在今年秋末时破境至养神,与真正的强者仍有着巨大的差距,但在这生死存亡之际同样无法置身事外。
他在望京城中经历过生死,本以为今天不会再有任何的诧异,然而当他亲眼看到不久前同桌喝酒的挚友,在这时候带着陌生人闯入自己的家里,依循着旧记忆往园林假山的位置走过去,强烈茫然与荒谬的感觉再一次真实地涌上他的心头,根本无法抹去。
隔着长廊,遥遥对望,终究一言不发。
留给两人的唯有生和死。
这场战斗没能持续上太长时间,以朝廷一方的惨胜作为结束。
宋景纶面容苍白,不断地咳嗽着,自唇中飞溅而出的都是血沫。
他站在那位已经无力反抗的挚友身前,准备杀人。
就在这时,那位挚友用尽最后的力气抱住他的大腿,痛哭着喊道:“我只是不想死而已,我也不想要来到这里,这也不是我做的决定啊,你可以放我一条生路的……”
宋景纶愣了愣,握着剑的手慢慢失去力气,不再紧握。
那位挚友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动摇,继续哭喊着,哀求着。
嚎哭的声音与散落在整个宋家的厮杀声混为一体,快要分不清的时候……戛然而止。
一道寒光飞掠而过。
随之而起的是鲜血高溅而起。
宋景纶霍然睁大眼睛,来不及做任何事,脸上的苍白被艳红抹去。
“前些天你和他吃过一顿饭,你觉着他为什么要和你吃那顿饭?”
求知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很是虚弱。
宋景纶望了过去,只见他的腹部衣衫尽数染红,往深处看甚至能看到后方的风景。
求知自嘲说道:“我就是抱着和你一样的想法才会受的伤。”
话至此处,他拖拽着踉跄的脚步往园林走去,继续守住那处阵枢。
宋景纶跟了上去。
“林家……会怎样?”
“我不知道。”
“我们会怎样?”
“那取决于宫里最后会怎样,像你和我这样的人,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衷心祈愿,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多余的用处了。”……
……
林家在神都的名声远不如宋家,与实力的关系其实不大,主要是因为低调。
如果不是皇后娘娘的缘故,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去在意林家,但今天却是例外。
因为在林家决定站在宗门一侧的那天,皇宫里或者说御书房秘密传出一道旨意。
其中的意思十分清楚,根本无法被进行误解。
——林家满门抄斩。
这个旨意被忠实地传递到巡天司,到城门司,到御林军……到那些将会在今天行走于神都大街小巷的人耳中,然后被忠实执行。
在林家紧闭着的大门后,堂皇富丽的宅院楼阁里到处都是尸体,血水不知道被粉雪覆盖几次,还是掩不住从中渗出的红。
事发之前,林家全然没有人能想到朝廷将会投放如此巨大的力量灭自己满门,措不及防之下死伤惨重至极。
一道火光照亮天空。
林家的高楼正在坍塌,沦为灰烬。
林浅水站在楼里,感受着炙热的焰浪自四面八方而来,看着守在外头那些来自朝廷的巡天司执事,沉默不语。
她的颜容早已肮脏,不见平日里的半点清丽,身上到处都是伤口。
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想着林挽衣入神都时说过的那些话,没有自以为被欺骗后的愤怒,只是觉得心里莫名生出一种强烈的悲凉感觉。
她的唇角微微翘起,凄然一笑,准备让自己死得漂亮上些许。
便在这时,风雪骤急。
仿佛满天雪花随着某道看不见的意志,化身为水灭火。
负责守在楼外的巡天司执事神情倏然严肃,开始提防。
只是他们身在天地中,又如何能防得住那风与雪?一片雪花悄无声息地划过其中两人的咽喉,血线随之而浮现出来,瞬间凝结成冰,继而蔓延开来。
下一刻,两个头颅如同熟透的柿子掉了下来,
砰。
两位养神境界的巡天司执事,就此死得彷如路边野草。
林浅水睁大了眼睛,望向那个陌生的身影,神情是难以置信。
那人没有说话,踏入燃烧着的木楼里,如置身于闲庭,带着她消失在火海中。
待朝廷负责林家的真正强者心生感应来到这里,除却两位下属的无头尸体,再也找不出多余的事务。
他默然看着高楼崩塌,燃烧升起的黑烟直抵穹苍,木然说道:“是清净观的人。”
……
……
是的,救下林浅水的那人是楚珺。
在看到那份信后,她在屋檐下听了一夜的雨,最终还是决定赶赴神都。
不为胜负对错,只是她认为当自己拥有自保之力后,理应尽可能地让朋友置身事外,比如林挽衣。
这就是她想做的事情。
仅此而已。
所以当那些陌生的面孔哀嚎着死去,整座府邸被鲜血染红的时候,楚珺什么事情都没有做,直到有过数面之缘的林浅水。
离开林家府邸后,两人走在街上。
神都很是热闹。
长街之上,都是匆匆走过的民众。
天穹下,不知几个世家在今天被焚为灰烬。
大秦朝廷与天下诸宗的战斗不再晦暗,终于被真实地暴露在天光之下,人们的眼中。
……
……
“今天……”
林挽衣的声音变得很是艰涩:“到底会死多少人?”
她的目光不再落在殿外广场上,而是穿过窗户望向天穹。
雪仍然在下,天空却是明亮。
层云通红,是正在被人间的火光焚烧吗?又或者是血光?未央宫内一片安静。
皇帝陛下说道:“尘埃落定后会有一个具体的数字。”
林挽衣心想,好像是这样的。
她不会怀疑那个数字的真实与虚假,只是觉得……原来在今天死去的绝大多数人,最终只能沦为一个没有自我的数字。
这一切仅仅是为了最后决战之时多出的些许胜算。
皇后娘娘的声音响了起来,温柔依旧。
“有种荒唐的感觉?”
“很难没有。”
林挽衣轻声说道:“因为我是人。”
皇后娘娘微微笑着,说道:“我却觉得这是很无所谓的事情。”
林挽衣怔了怔,转身望向她,问道:“为什么?”
“修行是真实存在的事情。”
皇后娘娘温声说道:“人和人之间存在着不可忽略的区别,彼此生命层次有着绝对的不同,你若是有志于大道,理应早些学会漠视寻常人的死。”
林挽衣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句话听起来很有道理。
毕竟事实就是如此。
下一刻,她想到自己不久前和林浅水在马车里说过的话,道心再次坚定。
旁人的看法不该是她眼中的世界,若她登顶大道,为的理应是让这个世界变得美好。
皇帝陛下的声音响了起来。
“错了。”
“如果你真有一天站在这世上的最高处,那你对世人所能做的最为温柔的事情,其实是什么都不做。”
“只要你抱有改变这个世界的心思,便注定要有数不清的人的命运因你改变,而当你回头后望的时候,往往会发现那并不是一个好的结果。”
他的眼神有些放空,回忆起遥远的往事,感慨万千说道:“百年之前有此旧事,数百年前有相似事,上数至四千年前亦有同样的事情。”
林挽衣怔住了。
皇帝陛下看着她,平静说道:“这个世界太过沉重,有着固有的车辙,那是前进的方向,不要妄图以一己之力改变它选择的道路,那你会被这个世界碾死的。”
不知为何,林挽衣明明知道这句话是对她说的,但却有种自言自语的意味。
谈话在此结束。
神都中的厮杀还在继续着,无时无刻都有人在死去,不断有鲜血从各家的门户里溢出,慢慢地染红街上的古老青砖石。
未央宫前没有沉默,喧嚣声连飞雪都掩不下去。
在宰相的示意下,王大将军不再以酷烈手段,限制殿前的人们与外界沟通。
于是各种情况在极短的时间里,如雪片般纷纷落向众人耳中,带来接踵而至的噩耗。
宋家没能攻下,林家近乎被灭满门,藏在城门司中的暗子没能掀起风浪……如果不是无忧山在今天展现出令人诧异的战力,局势将会完全溃烂。
事前,谁都知道这必然是极尽艰难的一场战争,但绝大多数人的判断是僵持不下,是陷入漫长的以性命和鲜血换来胜利的消耗战。
然而……事实却是如此的残忍。
很多世家中人的脸色变得极其苍白,失魂落魄,险些双膝跌倒在地。
道休与庵主没有说话,神色始终是平静。
观主却开口了。
“神都。”
他感慨说道:“果然是陛下的神都。”
无论怎么听也好,这都像是一句废话。
然而落在极少数人耳中,别有深意。
皇帝陛下说道:“有他身死道消的例子在先,朕又怎敢不让神都是自己的神都?”
观主说道:“只是在我看来,即便当年玄都是他的玄都,结局依旧不会改变。”
殿前一片哗然。
直至这时候,人们才反应过来话里的那个他是道主。
举世皆知,史书上对玄都一战中的细节都是一笔带过,不愿给予任何多余笔墨。
难道今天要把这个谜团揭穿了吗?!自入宫后始终低头的人间骄阳,听着风雪中的对话声缓缓抬头,眼神里流露出明亮的光。
哪怕骄傲如他,仍旧对那场决战的真相抱有极大的好奇。
道休回忆起那天的画面,轻轻地宣了一声佛号,万般感慨。
长乐庵主微仰起头,如顽石般的沉寂眼眸绽放出生命的微暖光芒,就像是鲜花盛开。
……
……
神都外,孤崖上。
顾濯神情漠然,用两根手指夹住酒壶,用烈酒入唇。
王祭看着他的侧脸,眼神里渐渐流露出担忧。
顾濯放下酒,忽然问道:“你好奇吗?”
王祭笑了起来,说道:“只要你愿意说。”
顾濯说道:“我不觉得那是什么有趣的事情。”
……
……
“那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情。”
观主站在未央宫前,视线越过数百丈的距离,与白皇帝对视说道:“为什么有趣?因为那很有可能是修行史上前所未有的事情。”
皇帝陛下说道:“如果朕没记错,当年的你不曾参与那一战,何以在此刻如身临其境?”
观主神色不变,似是听不出其中的嘲讽意味,淡然说道:“正是因为不曾亲身一战,方能做到旁观者清,得见真实。”
皇帝陛下微笑说道:“比如?”
观主抬起头,望向为血光所染红的天穹,神思幽幽说道:“比如当年玄都一战,道主不是死在长公主的铁枪之下,而是死于天道诛杀。”
话音落下,殿前广场一片死寂。
长时间的安静。
皇帝陛下的声音再次响起。
“然后呢?”
观主的嘴角缓缓翘起,流露出一抹复杂的笑容,唏嘘说道:“然后,这也是陛下您所面临的问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