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天意人心
第254章天意人心
观主的声音不像是他的笑容,听不出任何情绪。
很淡,极轻。
于是有种陈述客观事实的冷静意味。
整个人间在这一刻静了。
万里不见晴空,仍风停雪止。
未央宫前,很多人在茫然中下意识抬起头,望向那座灯火幽暗的宫阙,想要在那片珠帘玉幕后寻找得出一个真实的答案,更多的人因为心中那股强烈的震撼情绪张着嘴,嘶哑着却发不出声音。
下一刻,所有这些人醒过神来,眼睛里迸发出极其强烈的光芒,就像是即将溺水而死的人目睹最后的生还希望。
是的,观主此刻所言定然就是事实,因为有太多的事实在侧证这句话。
为什么你这数十年来常在景海,不曾踏出神都一步?为什么你要与朝臣生疏到不再见面,让一个女子代行皇权?这一切都是有理由的。
不是因为你累了,更不是你倦了!
而是你不敢被天道看在眼中!
真相就是这般!
否则你又怎会直到此刻仍旧垂帘幕后,不敢与世人真正相见,站在今日穹苍之下?!
观主的声音被彻底消散。
站在未央宫前的朝中群臣,神情严肃而沉重,冷冷地看着这一幕画面,看着那些面露癫狂之喜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的人们,面无表情。
风雪再盛。
皇帝陛下听着轰隆的呼啸风声,似是从中渐渐醒过神来。
他对观主说道:“何以见得天意?”
观主说道:“天意从来渺渺,强求往往不可得,它只会在应该出现的时候出现。”
皇帝说道:“何以证明那就是天意?”
观主说道:“天意从来不需要被证明,当它出现的时候,世人自会明白那就是天意。”
皇帝笑了起来,说道:“比如你先前所言道主受天诛而死?”
“天道本无言,天道不必言,天道只是依循着天地间的规律而默然运行,那是春来秋去的四季轮转,也是生活在天地间的人心所向,而像陛下和道主你们正在做的事情却是与这个规律逆道而行,天道不会对此有任何的言语,它只会默默地注视着你们的选择,任由你们试图滴水穿石聚沙成塔,最终都会在瞬息之间崩塌溃散。”
观主的声音越发平静:“事已至此,皇帝陛下您理应明白,天意在您向我询问它何以见得之前,它便已经真实地出现在您的身边了,否则长公主殿下又何至于在盛夏身死?这就是天意存在的最好证明。”
漫天风雪不休,如哭似诉。
他在这天哭声中,漠然说道:“就像我不久前说的那样,今日这一切都在陛下您的准备当中,但正是您提前做的这些准备,恰恰证明您一直不敢与天道相见,您早在多年以前就在等待着今天的到来,因为您很清楚自己将会迎来与道主相同的困境,而您不愿迎来相同的结局。”
“然而你所言一切……”
皇帝陛下说道:“终归都是人间事。”
……
……
神都外,孤崖上。
顾濯正在饮酒。
无趣是他的真心话,并非谦虚自嘲。
他说道:“自我修道第一天起,我就始终相信天道真实存在。”
王祭有些意外,说道:“我以为你不信。”
“天道无亲,不与世人言,故而我也从未真正在乎过它。”
顾濯没有理会,自顾自说道:“在当时的我看来,天道的存在唯一意义是观天之道。”
王祭看着他说道:“这是中天阴符经的第一句。”
——观天之道,执天之行。
顾濯摇头说道:“两回事。”
王祭沉默片刻后,望向神都方向,仿佛看到那座笼罩在雪中的宫殿,说道:“但白皇帝似乎正在将它变作一回事。”
顾濯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道:“不,再如何像,这终究不是同一回事。”
话到这里,未央宫中的皇帝陛下正好说出那句话。
——终究都是人间事。
……
……
既是人间事,何必言天意。
这就是皇帝陛下的意思。
说那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里依然笑着笑意,听不出什么嘲弄的意味,或许有,但也极淡,更像是一次掩之不住的感慨与唏嘘甚至是怜悯,最终所有的这一切化作为淡然与平静,以及不必流露在话里的强烈自信。
是的,任凭你再说千百句话,话里再有多少看似一语道破天机的玄妙之言,让整个世界都要下意识的相信你,但你想要取得最终的胜利,终究还是要付诸于行。
那这就是人事,而非天意。
观主平静说道:“活在人间的是我们,事情当然也该由我们自己来解决。”
“但是关于天意与人间是否存在真实的关系,陛下,您理应是这世上最清楚这件事的那个人。”
他的声音越发来得淡漠:“当年您为什么能战胜道主,让其时势盛至千年未有的道门一朝崩塌,根本原因不就是你在依循天意的指引前行吗?”
话至此处,很多人回想起一件至今没有明确答案的事情,微怔而出神。
当年白皇帝为什么执意迁离望京,弃近千年之都城而不顾?这其中没有任何的道理可言。
那这就只能是天意所向。
“至于陛下您先前的问题,为何天意已至,这仍然是人间事,答案很清楚也很简单。”
观主的话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非人:“是因为天道对世人有着大爱,这份大爱便在于无言的不显,唯有天意不出,人们才能有不相信天命,断定事在人为的莫大勇气。”
皇帝似是有些倦了,说道:“你终究还是无法证明。”
观主说道:“那个证明将会出现在今天太阳下山之前。”
“朕就在这里。”
皇帝陛下的声音响彻整座神都,乃至整个人间:“若你觉得朕不敢与天道见,那就来让朕与天道相见,看它是否要与朕战上一场。”
……
……
那片孤崖上。
王祭望向顾濯,等待解释。
顾濯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只能确定他不是走在那条路上。”
王祭说道:“但你不知道他走在怎样的路上。”
“是的。”
顾濯放下酒壶,嘴角流露出一抹些许自嘲的笑容,说道:“毕竟你要知道,我现在连个归一境都不是,真没办法看那么远。”
王祭心想道理的确如此。
风仍在吹,老者花白的头发乱如枯草。
他抬头望向因火光而暗红的天穹,心中莫名滋生出一种轻微的不安预感。
……
……
整个神都都已安静,观主同样沉默。
白皇帝说出的这句话,便是他这些年来一直想要做的事情。
直到此时此刻,他依旧没有一个完美的答案。
然而他并不会为此生出凝重,感到惶恐。
他的道心始终宁静,不仅因为先前的每一句话都是他所坚定相信着的事实,更因为百年前的玄都曾经发生过相似的事情。
人定胜天只不过是一个无趣的谎言。
他没有再与皇帝陛下谈论,因为当下的话已至尽头,如今他要做的是踏出那一步,让天意得以降临。
雪花落在观主的道袍上,白了他的发。
他神色淡漠地伸出手,掌心向上。
数道幽光从掌间的纹路慢慢飘了出来,迎着风雪与火光直抵暗红穹苍,在转眼之间勾勒出极具复杂的图案,神都就此笼罩在阵图之下。
与此同时,神都上空有清光随之而亮起,旋即绽放出清澈的湛蓝色,就像是平日世人所见的真实天空。
下一刻,阵图与清光正面相遇。
没有任何震耳欲聋的声音随之响起,落入人们眼中的唯有极尽绚烂的烟火。
烟火如雨坠落,仿佛瀑布。
无数飞雪因此而融化,来不及成为水珠,便又在刹那间被蒸发成雾气,直至形成遮蔽神都天空的茫茫云海,沉重,压抑,漆黑如夜。
云海当中,仍有光芒正在激烈盛放,透过云与云的缝隙洒落大地。
世间始终寂静。
如果不是人们清楚看见,大秦军方耗费巨资打造的飞舟正在不安地晃动着,以最快的速度下降避开那片新造的云海,甚至有人以为这一切都是错觉。
这毫无疑问是羽化层次的战斗。
……
……
未央宫前。
不知道什么时候,道休已然站在观主身前,背负双手。
皇帝陛下的目光落在年轻僧人的身上,微微笑着,无声问道:“你就这么相信他?”
道休默然应道:“我相信的不是他,而是他所坚信存在的天道,因为他当年正是因此而叛。”
皇帝不再多言,轻挥衣袖。
作别满天的云彩。
袖停之时,天空骤然迎来一场狂风。
云海因风而乱,被那股无形的力量撕扯出数千上万道明显的界线,然后那些被分割的云层被吹成满天的风滚草,高低落差不一。
朝阳得以洒落光芒,照在那些真实的云团上,映出金黄。画面极为瑰丽。
观主依旧维持着先前的动作,哪怕掌心像是为千刀所斩,生出道道血痕。
他的神情不曾有所改变,眼里找不出任何的痛苦意味。
掌心阵图有名,唤作上真飞仙。
在巡天司前司主所列的至物榜中,上真飞仙图名列第五,誉为拥上清之高旨,极真之微辞,具飞仙之妙也,为道门第二至宝,清净观屹立人间数千载不倒之根基所在。
以上真飞仙图之至高至微至妙,试图深入神都大阵的每个角落里,逼迫其再无隐藏余地,这是今日战前便已定下的准备。
但不是全部。
长乐庵主提前站在观主身旁,手里多出一串念珠。
这同样是禅宗至宝,至物榜上位于第七,每一颗念珠都有着属于自己的名字,它们述说这世俗中的千苦万愁,诸般求不得,万种怨憎离,留长乐于人间,
庵主静静看着皇帝陛下,念珠早已开始在指间流转起来。
红尘气息自念珠中无形散落整座神都,如水般流向被上真飞仙图逼迫显现出的神都大阵的细微幽暗处,浸染三十六阵枢。
两位羽化,两件分别来自道门与禅宗的至宝,这无疑是最为盛大且稳妥的准备。
然而……所有的这一切在皇帝陛下的轻挥衣袖过后,近乎化为乌有,但终究不是乌有,仍旧留下了可以寻找的痕迹。
这是谁也没想到的意料之外。
如果不是最为关键的那一刻,道休站了出来,破阵已无可能。
高下立分,肉眼可见。
于是皇宫广场不复平静,混乱已生。
世家与宗门的强者试图离开皇城,亲身前去破坏神都大阵,为今天的胜利争取希望,与朝廷方面的强者爆发厮杀。
双方在人数上的明显差距,在大阵的压制与加持之下,陷入一种随时都有可能崩塌的脆弱平衡当中,不断留下鲜血和尸体。
……
……
未央宫前一片平静。
那些杀戮的声音在刻意远离此间,因为这里站着三位羽化境。
长乐庵主低头,望向手中隐隐生出裂纹的念珠,孤寂眼神中流露出些许痛惜之意。
观主没有在乎这些,看着皇帝陛下漠然说道:“身在神都,原来你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强,现在的你看到当年的他眼中风景了吧?”
皇帝陛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沉默的理由很纯粹。
自信。
自信自己绝不会重复百年前的旧事。
……
……
王祭无心饮酒。
他皱着眉头,看着远方皇城中的厮杀,对局势进行着自己的推断。
在极短的时间内,根据当前双方展现出来的手段以及尚未动用的暗手,九百九十七个结论被他得出,其中六百九十个最终指向白皇帝的胜利,剩下两百九十个是双方都输得一塌糊涂,唯有最后十七个是大秦败了。
顾濯猜到他在想些什么,提醒说道:“道休很强。”
听着这话,王祭有些诧异,心想居然连你都觉得他强?那该有多强?紧接着他又觉得这才是应该的,否则禅宗与道门凭何而动,敢入神都。
“这还不够。”
王祭摇头说道:“我不相信司主真的叛了。”
顾濯想了想,没有说话。
与司主,他今生不过两面之缘,说的都是简单话。
以此来断定司主是否背叛,那是无稽之谈。
王祭沉默良久,说道:“最终赢的还是白皇帝。”
顾濯问道:“你不相信观主的话?”
“当然不信。”
王祭微仰起头,望向神都的天空,理所当然说道:“当年的我不曾去过玄都,没有亲眼见过那一战的开始与结束,又怎会相信这缥缈之言。”
顾濯想了想,说道:“不信得很有道理。”
……
……
根据事前的多次推演,在大朝议的进行途中,神都将会陷入混乱。
混乱来自于无忧山的杀手,以及没有步入皇城隐藏在坊市间的各世家宗派修行者。
神都大阵的三十六阵枢在这个过程里,至少被破坏毁灭十二个,如此大阵将会失去平衡。
在此之前,观主将会与白皇帝进行一场谈话,道出天诛之意。
这为的不是乱其道心,没有人认为这能动摇皇帝陛下,求的是让那些效忠大秦的人们生出疑虑,留下被影响与说服的可能。
然后观主祭出上真飞仙图,与庵主手中那串念珠形成配合,集道佛二宗之力让神都大阵暂时搁浅。
失去神都大阵的加持后,哪怕王大将军再如何了不起,用兵如神也无法扭转乾坤,守不住剩下的二十四个阵枢,只能迎来破阵的事实。
这推演是有道理的。
为求暂时压制搁浅神都大阵,除却道休以外的两位羽化皆尽出手,不惜辅以宗门至宝,无论怎么看都该迎来成功。
结果却败在白皇帝轻挥的衣袖之上。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强大?白皇帝是否已然登仙?谁能改变这局势?……
……
未央宫前。
人间骄阳敛去眼中光芒,不再注视着身在幽暗中的皇帝陛下。
骄傲不是愚蠢,他不认为自己有越境而战的可能,那便要去做具有现实意义的事情。
比如破阵。
四位羽化已经形成对峙之势,天空里的云层尚未聚拢归一,还是风滚草的形状。
雪花不断从中飘落,伴着真实存在的金黄阳光,无声叙说着四位人间至强者的意志同样维持着平衡,暂时不会迎来破灭。
那么,如今的神都还有谁能拦他?
身如青塔的他想不出这个答案,于是转过身,往皇城外走去。
一道目光自飞舟降在他身上。
人间骄阳视若无睹。
王大将军很强,但这里不是北地,镇北军的铁骑离此有千万里远。
那他就不必把此人放在心上。
伴随着他的脚步开始迈出,皇城的大地莫名开始震颤了起来,仿佛陨石正在朝此间不断轰落。
人间骄阳望向前方。
无数道金光自虚空显现,凝聚成线,欲要穿行战场。
身在广场上,陷入厮杀中的各个世家宗派的强者,在目睹那千万缕金光的瞬间,发自内心地松了一口气,因为他们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怎样的事情。
那些忠于朝廷的强者将会瞬间倒下一大片,不死也然重伤。
战局的平衡将会被直接打破。
几乎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
那些看到金光的朝廷强者眼中生出绝望之色,正准备在死前做些什么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死去,金光散得悄无声息。
人间骄阳停下脚步。
一袭黑裙出现在他的眼中。
世界随之而变幻,周遭的景色不断远离,直至不复存在。
取而代之的是布满尸首的大地,鲜血长河奔流不息,红雾弥漫目之所及的整片天地。
一轮血月高悬于夜空。
裴今歌就站在月下。
人间骄阳望向她,忽然说道:“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裴今歌问道:“那你会怎么做?”
人间骄阳说道:“我会等我一路杀过去,步入城门中那一刻,身陷阴影里的那一刻再对自己出手。”
裴今歌平静说道:“听起来很有道理。”
“今天的胜负对你而言很重要。”
人间骄阳说道:“所以我没想到你会这样做,为救无关紧要之人的性命,让自己平白失去将近三分的胜算,殊为不智。”
裴今歌闻言嫣然一笑,美得不可方物。
“赵启。”
她看着那个身型如塔般的男子,微笑说道:“你比我设想中的还要来得更加骄傲。”
赵启平静说道:“像我这样的人,不骄傲也是一种骄傲。”
“比起让你怀揣骄傲死去,我还是认为让你败得找不出借口让自己继续骄傲下去……”
裴今歌敛去笑意,温声说道:“这是比杀死你更有意思的事情。”
话音落时,狂风乍起。
青丝随之而动。
刀光如瀑逆流而上,与血月交会,绽放出极尽夺目的璀璨光彩。
与此同时。
有骄阳自大地尽头升起,不让惊艳刀光分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