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一宵冷雨
暑月随着湿热的气息而來,荷花还未开的时候,已经有磅礴大雨入夜而至,打湿了整个池塘。
百里府上一如既往的热闹与寂寞占半,一边是人心怕寂寥,一边是有人怕被打扰。
自那夜撞鬼后,花檐却再沒生半夜出门的心思,入了夜啃了几章话本戏,便很安分地早早入睡了结这一天。
无论是沉水刑还是婚事,她都懒得再思量。时日将至,她猜测百里家为讨个喜头,定不会有多为难那关了禁闭的长姐姐,可府中上下无一人聊侃此事,究竟如何,她一介妖主,委实很难瞧出端倪。
盖好了被子,双眼甚是疲惫地合上,历劫的日子在哗哗大雨中终究是要过去了。
然而,这祁寒暑雨里,闷热的气息与阵阵凉意袭身,哪里是人人说睡就可睡得了的。
百里商良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一个酒鬼的形象,并且坚持不懈地将这形象展示得愈发淋漓尽致。
数日的生意不去理会,枕着睡的酒坛子倒是越积越多。
须蓄发白的老爹百里晔偶尔只是无奈地看上一眼,便任由了去。
花檐一日啃着一块鸡腿从长哥哥门前路过,就生有一番感叹,说到底,还是百里家的管制太宽松了,天底下的自由素來是人心渴求,阿爹不管长兄,便是给了他极大的自由权。
如此这般,百里商良自是将这自由用的很奢侈很大度。
檐上雨滴答滴答拍打青瓦,一声声急切落下,仿若穿叶而來的哒哒马蹄声,又仿若是遥远的记忆在被人敲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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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棠在暗黑潮湿的囚房里苦渡数日,身心都疲惫痛苦到极点。
她分不清黑夜与白昼,也分辨不清今夕何夕,饭点有下人将饭从小暗门中递进來,还是些平常的饭菜。百里棠心里苦笑,到底是百里家在这最后时候也不愿太苛刻对待她这个旁出的小姐。
她想起那年初见百里商良的时候,他那桀骜的眼神俨然如骄傲的皇帝。可惜皇帝是看不到这个世界的,作为万人之上的存在,皇帝心里只有自己。
于他,又未尝不是呢。
他待她到底不过是是对待一样属于自己的物品,好坏都不要紧,他自己的心情也不是很重要,只要她是属于他的,他便觉得好。
百里棠想到这里愈发的想笑,若是皇帝也未尝不好,将她紧紧拴在自己身边,他只要一个命令,命令她陪伴他,那她是一定会听的。
可是皇帝终究长大了。三月桃花纷飞,她的心里骄傲伟大的皇帝便死在了那一场女儿花事里。
此后,哥哥仍是哥哥,妹妹仍是妹妹,却再不会有彼此想要守护的日子。
道最好时刻,也不过是那年寒冰水下,他紧紧将自己拥住的时候。
百里棠笑着笑着又开始止不住流泪,心底紧紧拉住记忆,一份都不敢松懈。她有惶恐,怕让那画面稍稍远离一点,一切就会不见,不见了,那样她就会什么又都沒了。
母亲沒有,父亲也从來沒有,到她还才有些少女时,曾经对自己常常很温柔的哥哥也沒有了。
可是她不该接受这样残酷的生活。她内心只想拥有一个哥哥,若是他爱,她就倾力回以爱;若是他走,她就跟着他走。其实她从以前到现在,一直就沒有变过。她沒那么贪心,也沒那么恨谁,不过是想她的哥哥,她骄傲如皇的哥哥,待她又温柔的哥哥,能再继续,继续如从前那般待她就好了。
百里棠捂着隐隐作痛的腹部,一边流泪,一边笑。仰头仰望一片虚无的黑,心里极其难受,悲伤、不甘在一点点一点点地侵蚀整个心子。
六月初七,偏偏是那日,他要与他人结为夫妇。
暴雨來临,一场冷风破门而入,烛火在摇摇晃晃里终于熄灭。百里棠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终于站起了身來。
“原來,哥哥你可以这般狠心。”
黑暗里清冷的话徒然在四壁荒凉中回旋响起,连同一声惊雷乍起,震得地面都猛地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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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落花檐入驻百里家來的日子,委实有些清淡的过分,人人在世俗下谨慎言行,即便有残忍的话也被更加汹涌而來的暗流吞噬,谓是暗流,便是注定了要隐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雨打青叶,府门院落里在倾盆大雨的侵蚀里落下了一个个大小不一的水坑。
冷雨里少女全身已经湿透,从清逸飘长的发到肮脏不堪的一袖湖色长裙,再到一双本白如雪的绣花鞋。
倾盆的大雨里地面打滑,百里棠在院落里疯疯癫癫地穿行。摔倒了又忍着痛爬了起來,她捂着自己的腹部,一副又是哭又是笑的表情在狰狞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这个孩子,这个孩子……一开始就知是保不住的,却不想,他的夭折來得是这样快。
夭折了也好,早些去换个人投胎吧。省着久了生出情感,反而要陪她受那沉水之罚。
百里棠咬着牙,痛得闷哼了一声,转即又艰难爬了起來,迈开的步子在浊泥地里一点一点地往前挪。
雨地打滑,分明已经不能前行。可是离哥哥的院落还很远,她已经逃出來,今夜她必须要见到他。
门是三妹百里初特地替她开的,她知她留门的心思定不会那么单纯,但那又能如何呢,她唯有这个方法來看一看她就要成亲的哥哥了。
原本生來之事说的百般无聊,赴死之心在羞耻里已经固若磐石,可不见一见那个人,她是不会放心的。
恍恍惚惚里不知走了多久,腹下有血液不断在涌出,百里棠延着长廊,穿过庭院,随身有什么便抓着什么,气力已经越來越弱。
却骤然听到幽微的对话从片片层叶开外传來。
“你还來烦我做什么,如今的百里家已经不再欢迎你了。”是哥哥百里商良的声音,字语吐得含糊不清。
黑暗里乍开一阵大笑,另一味声音响起,回应道:“百里商良啊百里商良,我是该说你蠢还是该说你蠢,你如今为了一个虚妄的情伤來伤去,竟觉得是我这个朋友在作祟?”继而有些好笑的意味,一声反问:“你的妹妹该是还不知道,她交出的身子只给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吧?”
天空蓦地降下來一声惊雷,百里棠隔着被大雨沉沉压下去的叶片呆愣而立,扶在木柱上的手被随檐流下的水弄得猛地滑了下去。
她一心透凉,久久沒有反应过來,半寸时光在惊雷声里轰然定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