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受伤
第14章受伤
去往韵园的路虽然不远,但有问帛和余音两大障碍在——再加上凰羽也莫名其妙地横插一脚阻拦,这短短的路途更变得遥不可及。九霄只能凭窗而立,望着西山长吁短叹,像极了被家人软禁在闺房、思念情郎的少女。
当然,“情郎”的数量也未免太多了些。
不过是两日之后,凰羽又出现在她的地盘。
他来的时候,九霄正在园林深处的碧月阁中闲坐。
碧月阁是个书阁,有三层楼阁,藏书无数,香韵悠远。但无论是从前的九霄,还是现在的九霄,都不是好读之人,那些书多只是摆设。
只是二层书阁中摆的一张暖玉榻,由整块碧色通透的暖玉雕成,深得九霄喜爱,平日里闲空时会抱一本杂谈小说窝在上面。
这一日她在书阁中时,听到窗外有异鸣声,很是几分耳熟。从暖玉榻上起身走到窗前,以手以手遮阳,望着渐飞渐近的那头巨鹏,默默腹诽道:这货来得也太频繁了些吧,这是把串门当家常便饭了吗?
没有心绪跟他打照面,趁巨鹏还没落下,就缩到了窗后,准备让问帛打发他走就好。却听巨鹏落在阁前草坪上的声音夹杂了一点杂乱的踉跄,不由微微一愣。
再侧耳听,没有听到有人走下来的声音。
九霄犹豫了一下,伸出头看了一下。只见巨鹏蹲在草地上,羽毛有些凌乱,颈子疲惫地弓起,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一般。背上俯卧着一人,仿佛是睡着了。她站在窗前,唤了一声:“凰羽尊上?”
没有回应。
于是九霄下了楼,慢慢走上前去。
凰羽俯卧在鹏背上,半个脸埋在鹏鸟的颈羽中,睫密密瞌着,脸色有些苍白,象是睡的正熟。她怔了一会儿,伸出手去轻轻推了他一下,再小声喊了声:“凰羽尊上,醒一醒。”
他的睫颤了一下,眼睛慢慢睁开,目光有些涣散,仿佛是睡得沉了,久久醒不过神来。及至看清是她,血色有些浅淡的唇角弯出一个笑来,慢慢起身坐直了,道:“上神。”
“你……”九霄看着他的脸,欲言又止,终于只是说道:“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赶路累了,落下来歇一歇脚。”
“那便歇吧。我让人去准备一个客房。”
说罢转身走开,脚步平稳。及至走远了,脚步变得急促起来,变成一路小跑,拐过弯时猛地撞上了一人,趔趄了一下才站定,看清对方是问帛。
问帛惶恐道:“属下不是有意冲撞上神的,上神没事吧?……碧落宫上空禁制感应到有外人进入,似是熟人所以没有阻拦,好像是落在附近了,我特意赶过来看看……您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九霄急忙掩饰下慌乱的神色,道:“没事,就是被你吓了一跳。那个……”她指了一下身后,欲言又止。
问帛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张望一下,奇道:“那个什么?”
九霄顿了顿,道:“是凰羽尊上又来了,可能要留宿一宿。你安排一下,领他去客房吧。”
问帛应着,临去时,又觉得哪里不对,再看了九霄一眼,问道:“上神,还有事要吩咐吗?”
“啊?”九霄正有些魂不守舍,被她一问,忙微笑道:“没有了,去吧。”
问帛朝着凰羽的所在走去了。
九霄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估计问帛已带凰羽离开了,才慢慢走回园子深处的碧月阁,有些失魂落魄地走上二楼,缩到暖玉榻上。
凰羽不对劲。
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看出来了。重生了,再世了,可恨的记忆偏偏还在,对他的了解还是那样清晰入微。也想漠视的,可是一眼扫过去,他肩背的线条,眼中的光亮,手指的屈度,甚至是一缕发丝的异样,还是会自动跳到她的眼里来,让她看出他虽然像往常一样说笑,其实身体十分不适。
她与他今世隔了无底沟壑,什么也不该看出来的。那不是她该关心的范畴。
既不该,那就装作看不见的。还是那句话,他自己的事,他自己会处理好,轮不到旁人来操心。
可恨的是,他若是有伤,就该回到南国羽族去疗养,或是去寻医问药,到大毒地来做什么?
楼梯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余音走了上来。一眼看到九霄瑟缩在榻上,片刻间有些错觉,觉得那个强大狠辣的九霄不见了,那只是一个柔弱无助的女子,让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跳动了一下。
九霄听到声音,抬眼看到站在门口的余音,目光再转到他手中的食盒上。
“啊,吃饭了。”她几乎是从榻上一跃而下,眼里闪着光,仿佛是把那盒饭菜当成了此时此刻世上最重要之物。
吃饭!专注于吃饭这件大事,就不会想些无关的事了!
余音回过神来,笑道:“上神是饿了吗?我猜上神不愿走去饭厅,就把饭菜带过来了。”说着走到紫檀书案前,把盒中精致菜肴一样样摆到案上。
这张书案,九霄从未在它上面看过书,硬生生让它转行做了饭桌。
九霄招呼余音一起坐下共进午餐,余音也没有惶恐就坐下了。
这在以前是不可想象的,自从上神大病愈后,整个人随和了许多,有次用饭时邀他一起,他惶恐推辞,她幽幽叹了一声:“也是,不小心毒到你怎么办。”
然后他就一屁股坐下了。
与上神一起用餐并没有毒到他,上神也很开心有人陪着吃饭,他也越来越放松了。
只是九霄,似乎有些食不知味。执起筷子,夹了一块肉,停在半空中迟迟不动。再看她的脸,似乎是走神了。好像刚刚见到食盒就像见了亲人一般的人不是她一样。
一朵鲜嫩的肉茸菌子忽被送到她的唇边。她回过神来,发现是余音,下意识地闪避一下。余音却执意将菌子送进她的口中,一边微笑道:“上神这般心不在焉,就由余音来喂好了。”
九霄吞了这口菌子,不敢再走神招他来喂,吃了三两口便说饱了。走到窗前张望了一下,道:“余音啊,我吃得太撑,咱们四处转转吧。”
太撑?余音扫了一眼没折损几筷子的饭菜,道:“好。”
二人下了碧月阁,沿着花径树荫,兜兜转转,最后就转进了一处园中,百余株花树烂漫盛开,花间露出屋角飞檐。
这里是瑶碧山的一处客房,供来访者留宿——尽管瑶碧山罕有来访者。不过,最近似乎变得热闹一些了。余音扫了一眼客房的方向,问道:“上神,今日有客人来吗?”
“客人?有吗?哦呵呵呵,客人有没有来上神我不在意,我就是来赏花的。看这花开的多好,啧啧。”
“是很美。”余音抬手替她摘去落在鬓发的一片粉色花瓣。他自己的发上也粘了花瓣,少年温润如玉,笑容暖若春水。
二人踏着花瓣漫步花间,遇上了在客房服侍的一名侍女,正拎着一只食盒路过。
侍女见上神来,急忙行礼。
“起来吧。”九霄道,“恩……那个,在忙什么呢?”
侍女能得上神搭话,激动得有些小抖,颤着音道:“奴婢刚服侍客人用完餐,正要把剩菜收拾了去。”
“客人?”九霄做恍然大悟状,“哦,客人。对了,今天有客人在。是那个……对了,凰羽尊上是吗?”
“正是。”
听到这个对话,余音看了她一眼,撇了下嘴角。
九霄假装没看到,打着哈哈道:“啊,好好招待,恩,要让客人吃好喝好,免得显得我瑶碧山小气。来,我看看伙食怎么样。”说着伸手打开了食盒,只见里面的饭菜竟然完好无损,象是一口没动过的。
侍女尴尬道:“可能尊上是对我们提供的饮食不放心。上次青帝殿下来时,也是这样的……”
九霄把食盒的盖子扣了回去,道:“真是贪生怕死,不识抬举。爱吃不吃,呵呵呵。你去忙吧,去吧。”
笑眯眯目送侍女走远,脸瞬间挂了下来。
余音在旁侧安抚道:“上神莫与他生气,免得气坏了身子。”象是安抚,语气中却带着点刁钻刻薄。
“我不气,不气。省一口,是一口。”盯了一眼客房,转身带着余音离开。
走了没几步,前方花树一阵晃,一个巨大身影从花树间走了出来。是凰羽的巨鹏座骑。九霄口一张,险些唤出一声“鹏儿”,幸好及时咽了回去。前世时,巨鹏是凰羽的座骑,与无烟相处之后,竟变成了她的宠物。前两次相遇时,它都是在履行座骑的本职,即使把她认成无烟,也没有机会与她亲近,这一次却是正在闲逛,于是把持不住了。
那巨鹏看到九霄,一双原本凌厉的金眸突然一亮,竖瞳变得大圆,兴奋得支棱起翅膀,挥着两只粗壮如铁锚般的巨爪,迈着威武的步子就冲了上来。
九霄见它这个架式,心中一慌。她知道它的这个姿态看似凶猛,但接下来的动作会是亲昵地用头顶触她的脑袋。显然,它是将她认成无烟了。
旁边的余音见它来势凶猛,只道是要攻击九霄,断然上前一步挡在她的前面,大喝一声:“畜牲放肆!”瘦弱的身躯瞬间散发凛然威严,倒令九霄很是意外,欣赏地看了他一眼。
巨鹏一怔站住,再盯了一眼九霄,昂起漆黑弯喙在空气中晃了晃,仿佛是嗅她的气息。金眸中流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终于低伏了脑袋,对着九霄拜了一拜,匍匐在地上不敢动弹。
巨鹏是灵禽,对于神族的身份地位虽不会辨别,却能凭直觉敏锐地分析对方的气场,以决定自己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去对待。
此时看它低伏的姿态,显然是断定了九霄作为上神的不可冒犯的尊严。
余音将她拉到远离巨鹏的一侧,护着她离开。她边走边回头看了一眼那巨鹏。连鹏儿都认她作九霄上神了呢。那么,她真的不是无烟了。
余音在旁边道:“那畜牲无礼,上神受惊了。”
她笑了一笑:“没事。倒是你,身子这样单薄,哪来的胆子冲到它的面前挡着?它那钢爪,一下就能把你的骨头抓成碎片。”
他没有说话,只是笑了一笑。九霄自然是了解他的舍生忘死,心中暗暗叹了一声。
余音陪她回去住处,看她情绪不高,也不多问,只是无比温存细心地照料,想要换她欢心,最终只换来她勉强一笑:“我累了,你也去休息一会儿吧。”
余音退下后,她就爬到床上企图睡个午觉,结果这个午觉直到暮色四合时也没能入睡,只好颓败起床。
起了床也闷在屋里,拒绝了余音请她出去散心的请求。她怕自己一迈出门去,就不由自主地朝着那个人的所在走过去。要关住自己,人和心都要关住。
那个人不关你的事。他自己能行的。
你若出现,只会给彼此带出过往的难,将来的苦。已经化成灰的事,不要再吹燃那灰里藏着的火星了。
夜半时分,一个小小身影从九霄寝殿的窗口飞离。化成小小血鸩的九霄径直飞向花树掩映的客房所在处,落在窗外的花枝上。
窗内黑着灯,悄无声息。
我就看一眼,确信羽族尊上不会死在瑶碧山给鸩族招来麻烦就好。九霄告诉自己。
翅膀轻轻一振,无声地落在窗棂上。窗户没有关,撑了一道缝隙。她小心翼翼地探头望去。
借着月光,可以看到凰羽仰面躺在床上,似乎睡得正熟,额间却有隐隐金光流动。哦,在运内息疗伤啊。果然没有看错,确是受伤了,而且看这情形,还伤的不轻。但是看样子是绝不会危及性命了。
可是在这对他来说十分陌生的瑶碧山运息疗伤,也太冒失了。若有半丝惊扰,就会气息走岔,走火入魔,伤上加伤,到那时可真要出人命了。他居然敢连窗户都不关。
九霄原本打算看一眼便走的,这时又走不开了。她得给他看着门儿,别让人惊动了啊。
站在窗隙间,望月长叹。堂堂上神,居然沦为一个守门的。
凰羽调息疗伤的周期很缓慢,恐怕要到天亮才能结束。血鸩站在窗棂上,站得脚爪有些累了,索性脚一缩蹲下来,把脚爪藏进腹部的羽毛暖着。蹲得久了,难免昏昏欲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背上忽然一紧,翅根象是被人捏住了。九霄大惊醒来,回头一看,见凰羽仍躺在床上,额上还是有隐隐金光流转着,只是原本闭着的眼睛半睁开了,正抬起一只手朝向她,手指轻轻一伸一收。
他竟然在运息的同时,分神以灵力缚住了她。
这缕灵力十分微弱,如一条细细的绳子扯住了她。九霄只要轻轻一挣,或是小小反击一下就可挣脱。可是他此时的运息尚未结束,一点刺激就会令他重伤。
他这是在找死吗?
九霄鼓了几鼓力气,想着挣开算了。终怕惊了他,任由那缕力牵扯着,双脚离开窗棂,一直被扯进了他的手心。
他用手托着红色的鸟儿,用含了八分懵懂的眼眸看了半天,直看得她心跳如鼓,才吐出模糊的一句:“又做梦了。”
说罢,把鸟儿捧在颈窝,用脸颊挨着,又沉入到运息疗伤的深境里去。九霄的羽毛挨到他的脸侧,顿时浑身僵硬。他的体温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她万般的不情愿与这个前世冤孽靠这么近,又怕贸然乱动惊到他,使他岔了气息搞出人命。只能僵着脖子忍着。
随着疗伤的进程,他的呼吸有些浅短,体温滚烫,颈上漫了一层薄汗,眉心微微蹙着。
九霄走不能走,睡不敢睡,僵着身体尽量不要与他的脸贴的太紧。因为她所在的位置离他的颈动脉很近,她清晰地感觉到了脉动的频率。
隐隐透着来自内腑的很深的创伤。
九霄暗暗讷闷。凰羽灵力十分强大,在神族中也算是名列前茅,是遇到了什么敌手,能将他伤得这般重?
直到天快亮时,他额上的流转光晕才渐渐消隐,呼吸也变得平稳,沉入真正的睡眠。九霄从他颈窝处小心地挣脱出来,舒展一下麻木的翅膀,悄无声息地起飞,从窗扇的缝隙中离开。
刚刚飞至花树丛林之外,就看到一个清冷而立的身影,那人听到了扑翅的声音,仰面看过来,目光凉凉的。
是余音!
九霄心中顿时有被发现的慌张。想着装没看到他飞过去,反倒更不自然,只好降落下来,落在了余音的肩上立着,讨好的问:“这么早,不多睡一会儿,在这里干嘛?”
余音也不看肩上的鸟儿,冷冷道:“此话应该我来问上神。”
哟呵!这小子越发的胆儿肥了哈!非但不答上神的问话,反而敢噎她!该给他点颜色看看了!
心里嘀咕归嘀咕,无奈总是心虚,话出来就软了八分:“我就是来监视一下不速之客。”
余音撇撇嘴:“上神辛苦了。我带您去歇息吧。”抬手将她引到手上,抱在心口离开。
小鸟形状的九霄倚在他胸口,颇是惬意。余音就是这一点让人舒心。不该问的,绝不多话,仿佛这世上除了九霄,眼中再无别的人,别的事。只要有她流露出一丝半点的爱护就足够,除此之外,天大的事也引不起他的半点好奇。
*
凰羽已在瑶碧山住了五日了。五天内九霄都没有看到他,倒是不是刻意闪避——这是她的地盘,凭什么她闪避啊。主要是因为凰羽每日里多呆在客房中,也不太出来走动。
九霄知道他身上有伤,免不了要休养几日才能上路,也不催,也不问,全当这里没有这个人。只是偶然还是会从问帛或侍从嘴时听到一言半句:
“都住了好几天了,真不怕死。”
“可不是吗,连我们的饮食也吃得甚欢,大概是活腻了来此寻死来了。”
……
九霄知道一切正常,也就不去管他,一门心思钻空子好去趟韵园。她一直都惦记着方予那未说完的话呢。
早晨一本正经地跟余音打了个招呼:“余音啊,我要去神殿看看。”
余音觉得新奇——上神对公务从来不上心,向来是能推给长老们的就会全推给他们,今天是哪来的兴致?这却不是他能问的,赶忙给她备了一套流锦华袍穿上,又唤人备车。
九霄忙阻止了:“我是去突击查岗的,看长老们有没有偷懒。低调,低调就好。”
说罢唤了云头出来,踏上去,想了一想,肩上又幻出两只火色大翼双保险,这才徐徐离地,朝着神殿的飞去。
直到飞了很远,回头看看,确定余音望不到她了,这才拐了弯,奔向韵园。云驾得越来越熟练,心中越发得意,催得云头更快了。身边忽然多了一朵云出来。她偏头一看,那云上还站了一个人。吓得她身子一偏,险些栽下云去。
旁边的人探手来拉住了她,一对凤眸微笑眯起:“上神小心。我看您栽跟头已看得够多了。”
她站稳了身子,气急败坏:“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刚才在下面的草地上晒太阳,看天上一朵云儿飞得好快,不由激起了好胜之心,于是也驾云上来,想要比试一下谁更快。不料居然是上神。”他笑眯眯地道。
“呵呵!真是好意外啊!”不料个P,居然个鬼!九霄的怒得表情都扭曲了。
凰羽全当看不见,心情大好地道:“看上神的行踪这么鬼鬼祟祟,是要去韵园偷情吗?”
“偷你个鬼啊!那原本都是上神我的男宠,上神我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用不着偷!”
“是么?问帛和余音知道吗?”
“关你什么事!……啊啊啊啊……”火冒三丈的话音突然变成一串惊叫。她只顾与凰羽争辩,都忘记云头还在疾速前行着,突然看到前方出现一道横向高山,山峰高耸入云。而她飞得不是很高,若想越过去,得扯着云头攀升数十丈才行。而此时想攀高已来不及了,以她的驾云技术尚停留在加速容易停下难的水准,更何况此时已是慌了神儿,除了尖叫,唯有抱着“上神体质骨头够结实”的希望,正面撞击山壁……
咬牙闭眼直冲而去,却忽然被一对手臂环住,栽进一个熟悉的怀抱,一只手护住她的后脑,将她的脸按在胸口。
她只顾得惧怕即将到来的撞击,也顾不得管这个怀抱是她多么抗拒的了,死死环住了他的腰身。
预料之中的撞击却没有到来。唯有那怀抱之外,风声尖利呼啸过耳。
不知过了多久,吓懵的上神睁开眼睛,回头看了一眼前方,景色广阔无垠,已不见了那山壁,她茫茫然回头看身后,发现那座山已在身后了。
而此时也看清了这座山中间是有一道直上直下的裂隙的,整座山像是被斧劈开一般,裂了一道数丈宽的缝隙。刚刚她慌张之间,居然没有看到这道缝儿。不过话说回来,以她的驾云技巧,就算是看到了,在那么快的速度之下,也难免瞄不准撞到壁上去。
后怕连连之余,突然记起来是谁带她过来的、是如何过来的,而自己还缩在人家的怀中。
抬头一看,正对上凰羽一对眸子,幽深不见底。她急忙松了抱着他的腰的手,慌张向后一跳,险些栽下云头,被凰羽一把拉住,平平道:“上神小心。”神情很是淡然。
九霄摇晃着站回来,松开他的手,收拾一下失色花容,理理头发,稳稳心神,道:“多谢尊上帮忙。回去上神我会重重赏赐。”
凰羽看她一眼,答道:“谢上神。”
九霄努力地忘掉了刚刚发生的事,二人的云头直接降进了韵园的竹林里。却发觉园中格外安静,没有昨日的乐曲声。心中有些奇怪:今日少年们都休息吗?
停了一会儿,却听见不远处传来阵阵压抑的啜泣声。循声而去,只见少年们在林间围坐在一起,或是沉默,或是抹着眼泪。
她咳了一声,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少年们见她过来,拜倒一片。
“上神,方予死了。”有少年说。
方予是昨日死的。据他的同伴们说,睡前还好好的,早晨大家都起床了,唤他不起,才发现身体都冰凉了。
韵园后面一片青葱山野,方予就是被葬在这里。九霄站在新坟前,面色阴沉。
九霄沉着脸问领路的少年:“人无端死了,为什么不上报?为什么不查死因便将人葬了?”
少年膝软跪地,急忙撇清道:“一出事就让人报了问帛长老了,长老只说葬了就是。”
九霄一时无语。
这少年也有些烈性,更因方予猝亡而生出同病相怜之感,怨言冲口而出:“我们这些人的性命本如草芥,不过是上神曾经的玩物而已,现在已不能再服用仙丹延寿,在他人眼里,不过是群等死的人。早些死,比晚些死更让人省心,谁还会关心是如何死的呢?”少年是冒死说那些话的,眼中生出烈烈火星,颇有拼着一死也要一吐为快的架式。
九霄听得心中憋闷。半晌道:“不要如此轻贱自己,你们现在是瑶碧山的乐师,不要任人欺凌。有委屈就让人传话给我,我替你们做主。”
少年眼中火星抿去,垂下眼睫。
九霄继而又发现相邻不远,还有三座坟茔,墓上青草初露细芽,看上去也历时不久的样子。
“那两个人,是谁?”九霄指了指两座坟墓,问道。
“那是莫声、乌语、苏韵,刚搬进韵园不久,便得了急病死了。”
九霄在方予墓前站了一会,默然离开。走了一段,忽然站住,回头望了一眼另三座坟茔,问道:“莫声,乌语,苏韵?”
少年答道:“是他们。”
“你知道我上次出事前的那一夜,是谁在我屋里吗?”
“莫声,乌语,苏韵,正是他们三个。”少年答道。
九霄回到碧落宫时,带了一身煞气,一落地,身周十丈内草木顿时腾起冲天绿焰,瞬间枯黑成灰,吓得侍从们惊慌躲避,退得远远得伏地发抖。连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凰羽,也被逼得退到远处。
九霄看看四周,对自己发怒的后果有些吃惊,却仍是收敛不住怒气。余音闻讯而来,见此情形,没有像其他侍者一样避之不及,而是踏着焦木就要跑上前来。九霄盛怒之际,也怕伤了他,手一指,喝道:“退后!”
余音愣愣站住了。
九霄冷着脸道:“给我把问帛叫过来。”
他领命而去。
九霄在宫里的碧笙殿中等候问帛,心中怒火还是烧得压不下去,在殿中反复踱步。或许是因为以前的九霄上神经常发怒,时不时就要把房子烧毁,所以这些大殿都是以防火的材料建成,连帘帛都是火不能点燃的鲛绡制成,随着九霄的怒意波动,帘帛起伏飘扬,却是烧不起来。
问帛赶来的时候,九霄先是做了个手势,将她拦在殿门外,冷声道:“跪在外面。”
问帛白着脸,跪在了门外。
其实九霄让问帛不要进来,是怕离得太近,自己控制不了情绪误杀了她。
九霄站在大殿中央,远远地对门外的问帛斥问道:“知道叫你来做什么吗?”
问帛摇了摇头:“属下不明白,请上神明示。”
“还没我装糊涂!”九霄怒不可遏,“韵园的事,难道你不知道吗!”
问帛恍然道:“上神是说方予的事?他前日夜间暴毙,属下是知道的,已让人安葬了。”
她这般理所当然的态度,更让九霄气不打一处来:“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报!”
问帛道:“这种小事怎么值得惊动上神?”
“小事?!”九霄一掌拍在身侧的桌子上,桌子顿时碎作齑粉。“活生生的一条人命,怎么就是小事了?”
问帛讶异地抬头看着她:“上神一向对当时宠爱的男宠略上心些,方予这等不讨乖的,上神何时有兴趣关注过?那方予不过是暴病身亡,上神只因属下未及时上报,便如此盛怒吗?”
九霄冷笑一声:“急病身亡?那为何早不亡,晚不亡,偏偏在我去过韵园后与他聊过,又被你撞见之后,便暴病而亡?”
问帛吓得叩了一个头:“上神是在说属下谋害了方予吗?冤枉!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私自处死上神的男宠。”
九霄逼视着她:“你不敢?好一个不敢!自从我遇劫醒来,心心念念要除掉他们的,唯有你一人。你且告诉我,莫语、乌声、苏韵是怎么回事?”
问帛冷汗涔涔:“这三个人是我下令处死的没错,但却是在上神病重未清醒之时,与其他三位长老共同决定的!他们对上神的出事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罪本当诛。只是传出去不好听,这才暗中处死,旁人只当他们是得病死的。这也是为了维护上神的清誉啊。他们害得上神险些出事,本就是罪该万死,属下不觉得杀他们有错!”问帛虽然惧死,但仍咬牙力争。
“那么方予呢?!”
“这个是真冤枉啊!”问帛大声道,“这些人本是凡人,以前定期服用仙丹保持青春,因为长年依赖丹药,如今断了,身体状况比普通凡人还要脆弱,一点小病就可以要了他们的命。知道方予身亡后,属下觉得是正常的死亡,只吩咐人葬了他,并未想许多。”
九霄焦躁地在殿内来回踱步。
终是停了下来,情绪平静了许多。对问帛道:“若不是你做的,便去查,开棺验尸,给我查出真正死因。”
问帛不敢再说什么,领命后退。九霄又将她喊住:“其余乐师的安危,你最好给我看仔细了,若再有原因不明的暴毙,拿你是问。”
问帛应下,擦着冷汗退下。
九霄独自站在殿中,等情绪慢慢平复下去,走出殿去。门外站着余音,见她出来,上前一步想要扶她,被她躲开了。“我想自己静一静。”她说。然后独自一人踱进园林中去。
在园林间有些烦躁地乱转时,看到巨鹏一动不动蹲在林间草坪上,凰羽伏卧在它的背上,似乎是睡着了。九霄的脚步顿了一顿,就想要折转走开。
身后传来含着困顿的一声唤:“上神。”
她站住脚步,转过身来。他还是那样懒洋洋趴着,动都没动一下,只睁开了眼睛,用含着困倦的眼神看着她。
九霄道:“尊上,我宫中出了点事,没心情陪您聊天。您也住了这几天了,没事就回去吧。”
他撇了撇嘴角:“上神的待客之道真是——直言不讳啊。”
九霄呵呵一笑:“我这人性格直爽,尊上莫怪。尊上能起来说话吗?”虽然是在室外朗朗乾坤之下,她也站得离他甚远,但他那样俯卧着的懒散姿态,让她感觉他太自来熟了一些。
被指责了,他只好慢慢坐了起来,仍是赖在鹏背上不肯下来,一只手撑着身体斜斜坐着,眼睫半覆着,长发都没以那枚惯用的碧玉抹额束着,散漫地顺肩滑下。还是一副收拾不起来慵懒样子。
九霄知道他这付模样应不是有意做姿态,怕是伤势未愈,不久前又跟她去了一趟韵园,驭云疲累的缘故,也不好苛求,只能求个眼不见为净,说道:“尊上喜欢住,便住几天吧。要什么需要的,跟侍从说一声就是。”
说着转身走开。他却下了鹏背,跟了上来,与她并肩而行。
“上神在为死去那个人生气吗?”
“他是个好乐师。”她绷着脸道。
“不是男宠吗?”他刻意地来了一句。
她被噎了一下,道:“称谓而已,有何重要?重点是人家死了。”
“上神很心疼吗?”
“嗯,心疼,刚才都心疼得放出一把火,你都看到了,烧了好大一片林子呢。”
他侧脸看了她一眼:“您那不是心疼,是气的。”
她不屑地道:“您又是如何知道的?”
他没有说话。
他是如何知道的?只因无烟心疼谁时,眼中总会透出的柔软疼惜,让人甘愿疼痛下去,只为换取她的一分怜惜。无烟生气时,眼底是压也不住的怒气,就象是现在这样,无论怎样强装着说笑,总有一两星的火星控制不住地从瞳仁中迸出来。
他没把这些说出来,只是把话题转了回去:“那么,那位乐师是如何死的?”
“梦中猝死。只是我疑心他是被人所害。”
“为什么这么说?”
“因我前些日子与他走的近些,多说了几句话。”
他略想了一下,道:“该不是前一次与你一起去时,你拉去私聊的那一位吧。”
“正是他,名叫方予。”
“那么上神疑心谁呢?”凰羽问。
九霄想着这件事也不知是否与“无烟”有牵连,也不必避着他,他了解这些蛛丝马迹有益无害。于是答道:“一开始,我认为是问帛做的。因为她对于我与他们接触这件事十分抵触……”
“哦?”凰羽眼中一亮,赞叹道:“问帛人品不错啊。”
九霄脸一沉,隐忍咬牙:“尊上不能好好说话,就不必说了。”
“我能,能。上神请接着说。”他的眼中含满愉悦的清辉,因为微笑,嘴角浮现出一个浅浅梨涡。唇色却还是过于浅淡,脸色也看着苍白,走了这几步路,已是有些疲惫的样子。
九霄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一手遮着额,一手指了指一处游廊,道:“太阳晒的厉害了,去廊下坐着聊吧。”
二人走到廊下,九霄坐在廊柱间的横木椅上,他坐在了这长椅的另一头,倚靠的柱子上,又恢复了懒洋洋的模样。
九霄接着说先前的话题:“我一开始几乎断定是问帛处死他的。因为我与他聊天时,被问帛撞见过,或许是她为了杀鸡儆猴,杀一个方予,让其他乐师们不敢再接近我。可是刚才问话之后,问帛否认了,我也觉得疑点颇多,还得细细调查。”
凰羽道:“我也看到过你与他在亲密交谈的场面,或许是我嫉妒心起,杀了他呢。”
“尊上,我们没有熟到开玩笑的程度。”九霄略觉烦恼,眯眼望着游廊外侧阳光下的烈焰般盛开的花丛,道:“我很认真地说事情,您若无兴趣,大可不必听。”
“有,有兴趣。”他赶忙道,“只要是上神说的话我都有兴趣听,不论您说的是什么。”他说这话时话音低了下去,没有看她,而是低眼也看向了花丛,没有半分轻佻,只有甘愿的示弱。
饶是这样,也是九霄不愿意看到的。站起来拂袖而走,但袖子都拂了,脚却像被扯住了一般,没有能走开,终是忍不住把话说了出来:“尊上脸色好像不太好。”
“唔。”他含糊地应了一声。
她等着他说下文,解释一下是发生了什么事,如何受的伤,伤在了哪里,到底有多重。但他竟没了下文。
她忍不住想再问一句时,却见他头靠在柱上,眼睫一抬一阖,已是困倦得睁不开眼。她再一愣神的功夫,就见他老人家已经是睡着了。
尽管廊外阳光温暖,他却恰恰坐在了一片阴影里,轻风吹过,还是有丝缕凉意。他伤后初愈,本是不该受凉的。
如果此时是前世的彼时,此地是前世的梧宫,无烟该拿件衣服替他盖上,坐在他身边,美美端详他的睡颜。
可是偏已是此时此地,站在这里的人也已不是无烟。九霄远远立着,眼神漠然,平淡转身走去。
路上遇到了巨鹏,巨鹏伏身低头行礼。
“喂,你。”九霄指了指游廊的方向,“你主子在那边睡了,你过去吧。”
巨鹏依言迈着漆黑脚爪走去。
它来到廊下,看主子睡了,便挨过去站在上风处挡着风。凰羽睁开了眼睛,小声道:“鹏儿?”
巨鹏歪头看着他。
“你说,那是不是她?”
巨鹏轻轻鸣叫了一声。
“你也看不透吗?”他微微叹了一下。“同样的容貌,同样的声音,同样的神态。怎么会不是她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