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补心
第20章补心
青帝离开后很久,一直靠在窗外青藤下的凰羽才缓缓睁开眼睛,仿佛是刚从梦中醒来,睫后瞳中却掩着无措的迷惘、溺水般悲伤。
那天海面之上,绿火之外,他奄奄半浮在水上一日一夜,死撑着一线清明。最后,他终于等来青帝以结界踏入火海,去到九霄身边。
那时他却连一根指尖也动弹不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九霄倒进青帝怀中,青帝抱着她消失在水天相接的地方,他自己却只能慢慢沉入海中,什么也做不了。
那是一种像是要化为沙尘般的卑微和绝望。
他站起身来,走向炎帝的制药间。炎帝正在守着一堆稀世灵药调配药剂。两天不见,他的鬓角又染了许多霜色。见凰羽进来,他问道:“你恢复得怎么样了?”
凰羽答道:“已经好了。”他嗓音哑得厉害,是之前毒火燎伤了咽喉。
炎帝道:“我给你点药,把嗓子治一治。”
“不必,慢慢就好了。”凰羽道。
炎帝点点头,又埋头到一堆药方里去,发出长长的叹息。
凰羽问道:“是在给九霄配药吗?”
“是。”炎帝道,“可是再好的药,也敌不过鸩神的心头血。她自己的毒,无药可解。”
凰羽沉默一阵,忽然抬眼看着炎帝道:“炎帝神农的手底下,唯有魂飞魄散的死人不能救。哪有只有一丝游魂尚未离体,您也有办法将他拉回生天。您说没有办法救九霄,我不信。”
炎帝的动作顿住。一层禁制无声弹开,将二人的谈话声隔绝在内。他看着凰羽的眼睛,微笑道:“你一个后生小子,与鸩神哪来的交情?先是在海上舍命救她,现在又为了医治的事来折磨老夫。”
凰羽低下头,尽力藏起眼中抑着的情绪。顿了一下才道:“我被九霄的美貌倾倒,喜欢上她了,所以如此。”
炎帝捋捋白须:“哦,这样。九霄的确长的美。不过不久之前,青帝过来问我九霄是不是九霄。”
凰羽眸中有寒光闪过,默然盯住炎帝不语。
炎帝坦然看着他:“我告诉他,九霄确实是九霄。”
凰羽目中的寒意缓了下去,却暗含几分戒备。
炎帝无奈地笑笑,道:“我若想点破,早就点破了。你不用那样瞪着我。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尾巴一撅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
凰羽的嘴角抽了一下。
炎帝闲闲地拿起药杵,慢慢地碾着石臼中的药草。“九霄醒来后,从她说的第一句话、脸上露出的第一个表情起,我就察觉了不对劲。”
凰羽的声音微微发了颤,面露戒备之色:“什么不对劲?”
炎帝抬眼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她不是原来的九霄了。”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一醒来就问那个余音是否安好。九霄上神的心,比那寒冰地狱里的冰块还要冷硬,何曾挂心过谁的安好?更何况是个小小男宠。”
凰羽声音干涩地道:“那是因为余音为救她而伤,恩情深厚。”
炎帝道:“凰羽啊,我认识她十五万年了。不过,时间长说明不了什么。你认识你那位夫人,不也仅仅数百年吗?对了,还有重要的一条。九霄这次莫名失明,似是眼睛曾受过重伤。我听说你夫人临去世时,失去了双目。”
凰羽身周突然泛起凛然杀意,凤眸中寒光湛湛,沉声道:“您究竟知道些什么?”
炎帝放下手中石杵,对凰羽的敌意视而不见,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莫奓毛,先听我说。”
凰羽奓起的毛下意识收了起来。
在炎帝面前,他果真还是个蠢小子,一个身都翻不过来。
炎帝直起身来,负手道:“其实我并不在意她本来是谁。我只知道天界需要有一个鸩神。现在,她有鸩神的外貌和十五万年的灵力,具备号令鸩军的能力,那我就认她为九霄。今后,她若不起反心,心怀三界安稳之心态,我方允她为九霄。”说这番话时,炎帝身上散发出帝王的凛然威严,令凰羽深感震撼。
他看了凰羽一眼,忽又笑了:“我态度都表明了,你还有什么顾忌的?告诉我,她到底是谁?虽然我不介意,但还是有些好奇。”
凰羽脸上忽喜忽悲,泪水顺颊而下。
炎帝啧啧一声,伸手抄住凰羽脸颊落下的泪滴,手心展开,泪滴已化作剔透珠子。“凤凰的眼泪,有起死回生之药效。”又伸掌到凰羽脸下:“再来一点。”
凰羽哭笑不得:“炎帝!”
“好,不闹了。”炎帝小心地把珠子收到药瓶里去。
凰羽的声音带了哽咽:“我一始就感觉那是她。她的一颦一笑,每个神情和动作,都毫无二致。可是又没有依据,一直不敢确信。现在看来,既然您都认出她不是原来的九霄了,那么,那果真是她了。”
他的手捂在心口上,压住几乎要冲破心脏决堤的而出的狂喜:“我没有认错,那真的是她。”
今日有炎帝的确认,终于是印证了现在的九霄真的是无烟,他心中情绪翻涌难抑。
炎帝感兴趣地追问道:“果真是你那位过世的夫人借了九霄上神的躯壳,取而代之了吗?你那位夫人是什么来历?如何取代了九霄?真正的九霄又去哪里了?”
凰羽道:“我不知道。”
“嘁。”炎帝不屑地挥了一下手,“自家老婆,什么都不知道。”
“我只确切知道她是她便够了。”嘴角抿起一抹笑来,凤眸流光溢彩。
炎帝鄙视他一眼,道:“满肚子只装些儿女心思,没出息。虽然我也不尽知原委,却可猜出一二。”
炎帝拿起一个药草棍,在落了一层药屑的地上画了一只长尾鸟,道:“这是你。”又画了一只鸟,道:“这是九霄上神。”又画了一只小鸟儿:“这是你夫人。”
药草棍在长尾鸟身上打了个叉:“你夫人杀了你。”
凰羽出声道:“不是那样的。”
炎帝蹙眉道:“我不管她是不是有意,反正她杀了你。”接着在长尾鸟下方又打了个对勾。“后来听说你夫人又救了你。”
凰羽眼中一黯,低声道:“是。”
炎帝又在小鸟儿身上打了个叉。
凰羽不悦道:“您干嘛?”
炎帝斥道:“闭嘴。”
凰羽只好抿嘴听着。炎帝接着道:“你夫人死了。”
他又在“九霄”的图案上打了个叉:“九霄上神上次出事,差点死了。确切地说已经死了。我相信那是谋杀。”
从小鸟儿身上画了个箭头指向“九霄”:“你夫人取代了九霄。”在九霄图形下打了个对勾,伸指抹去了小鸟儿的图形,“九霄又活了过来。你夫人竟像是个不死之魂!”
炎帝用药草棍指着小鸟儿道:“杀你,杀九霄,这是两步棋。你夫人只是那未知敌人的杀招棋子,他应该没有料到,这枚棋子脱离了掌控,反过头来救活你,又令鸩神复生。在这局棋中,你夫人是个意外。这个人要么不知道现在的九霄其实是他的‘棋子’,如果知道,早该气疯了。你的那位夫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无烟。”
“无烟。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炎帝一扬手,地上药屑飘拂,将一片涂鸦抹去。“不过,有件事很是奇妙。之前伏羲过来探我话时,我告诉他,现在的九霄是她最初的模样。我其实没有骗他,十五万年前的九霄,确是这样的性情。而无烟的眼伤居然能带到九霄的身上,这不合常理。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另有渊源。”
凰羽自无烟死去那一日,其实头脑就没有真正清醒过。一开始是陷在濒死般的自责中不能自拔,后来遇到九霄,极为锲合的相似让他几乎失了心智,心神被悲喜占领,不管她是不是无烟,不管她来历,只管把她认作无烟,疯了痴了一般跟着她。
他哪曾冷静下来想一想前因后果。经炎帝这样一指点,他也注意到了一件事。恍然道:“您遭遇的那次暗算,是不是在我涅槃遇劫、尚未复生的那段时间?”
炎帝伸手在他的额上敲了一下:“小子,看你昏了这好几年,终于醒了。我这次见你,就觉得你像是丢了魂儿废了一般,现在看来总算有活过来的兆头。没错,正是那段时间。你涅槃遇劫,羽族大军形同虚设,我们南方边界危机四伏,妖魔族类频频进犯。我是在巡视边界时遇袭,当时的情况表面貌似妖魔族设的埋伏,我始终觉得没那么简单。”
凰羽心中掠过森然冷意:“那么,那幕后的谋划者,是觊觎南方天界吗?”
炎帝沉吟道:“野心有多大,要看这个人是谁。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当务之急是医好九霄。九霄是否安好,意味着鸩军为谁所用。你没有经历过十五万年前的混沌大战,不知道鸩军的厉害。那支剧毒的军队几乎是致胜的关键。所以,九霄不能死。”
炎帝没有提鸩令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况且凰羽的心思其实也压根不在鸩军的事上,他在意的只有九霄的安好。所以他听炎帝的这句话时,唯独听进去了“九霄不能死”。
眸中一亮:“炎帝有办法,是不是?”
看着他急切的模样,炎帝的脸色变得凝重。有一味灵药唾手可得。他却不知当用不当用。
炎帝别过脸去,道:“让我再想想。”
凰羽还想追问,炎帝已摆了摆手,陷入沉思。
他不敢打扰,默然退出。炎帝的目光转向他的背影,目光复杂。
凰羽去往九霄房中,她还在睡着。旁边只守了两名药童,问扇不在。问扇不擅长照顾他人,主要的任务还是做好保卫,此时必是巡视去了。他径直走到床前,跪倒,小心翼翼地捧起她露在被子外面的手,挨在额上,闭眼默默念着:无烟,果然是你,真的是你。
忽有一只手探到他脸下。他吓了一跳,睁眼一看,一只枯瘦的老手张在他的下巴下面,将一滴眼泪接在手心。抬头望去,鸩族医师臻邑的一张老脸近在眼前。
“好药材!”臻邑的目光发出绿光,“此物有起死回生之效。”看凰羽盯着他,警惕地把手一收,道:“尊上,是我捡到的,归我。”
凰羽听到他这一声称呼,忙转头看一眼九霄,幸好她并没有醒。忙起身拉着臻邑到屋外走出好远,这才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臻邑道:“问帛长老不放心,让我来看看上神的情况。”
“那你看过了吗?”
“看过了。”臻邑忧心忡忡,“上神的状况确是危在旦夕。我刚要去求炎帝务必救我们上神。”
凰羽黯然道:“求也无益,炎帝自会尽力。我方才问过了,他尚想不出办法。”
“想不出办法?”臻邑一对犀利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凰羽。
凰羽被他看得很不自在,犹疑道:“他是那样说的。”
臻邑冷笑了一声。
看着臻邑怪异的表情,凰羽心中突然燃起一簇明焰。他一把揪住了臻邑,急切之下声音更嘶哑了:“你难道有办法治好她?”
臻邑道:“我有办法。”
凰羽喜出望外:“什么办法?”
“随我来。”臻邑阴沉沉看他一眼,转身就走。凰羽急忙跟上。
臻邑径直走向百草谷谷口,凰羽紧随其后,头脑因为急切而一片发昏。
接近谷口时,臻邑嘴中突然发出怪异的声音。如一片乌云突然掠来,数十名青黑大翼的鸩卫现身,将二人团团围住,领头者正是问扇。
问扇疑问的目光看向臻邑。臻邑沉声道:“制住他!”
问扇会意,且不问所为何事,手中毒刺就朝着凰羽的咽喉刺去。凰羽大惊躲闪,数十名鸩卫迅速布阵,将凰羽困在阵内。
鸩卫虽厉害,凰羽的身手又岂是弱的,避开问扇的一连串攻击,手中祭出法器赤焰神剑,很快便突破了阵法,却没有遁逃,对鸩卫们僵持对垒,质问道:“你们为何如此!”
臻邑阴森森的声调传来:“尊上莫怪,只是求一味救治我上神的灵药。”
凰羽大惑不解:“灵药在何处?”
“在你的身上。”
“我的身上……”凰羽一怔,下意识地低头看自己。一分神的功夫,问扇若鬼魅般侵到面前,毒刺抵在了他的颈上。
他却浑然没有在意,全然忘记了那刺尖稍稍一送就可以伤他性命,急切追问道:“话说清楚些……”
他身后突然传来苍老威严的话音:“问扇长老,你当我百草谷是什么地方?岂能任人如此肆意妄为!”
是炎帝神农闻讯而来了。问扇抵在凰羽颈上的毒刺却没有移开分毫。她已从臻邑的话中察觉到事关上神安危,别说炎帝驾临,就是天塌下来也休想动摇她的意志。
就听臻邑用他特有的怪异嗓音冷笑一声,道:“炎帝见死不救,我鸩族只能自己动手了。”
炎帝听到这话,默然良久。凰羽从他的沉默中意识到了什么,眼中渐渐燃起狂喜,颤声道:“难道真的……”
“住嘴。”炎帝厉声斥道,严厉的目光扫了几人一眼,指了指凰羽和臻邑,“你们两个随我来。”
问扇与臻邑的目光犹豫交换一下,尖刺还僵在半空,凰羽已抽身跟着炎帝走了。臻邑只得尴尬跟上。
炎帝领他们进了僻静的炼药房中,一层禁制无声弹开。
一个时辰之后,臻邑从炼药房中踹门而出,气急败坏地径直回去鸩族,带去了九霄危在旦夕、无药可救的消息。鸩族上下一片哀戚恐慌。
直到深夜,炎帝与凰羽才从炼药房中出来,凰羽手中捧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瓦罐。两人来到九霄的住处。屋内有两名女药童在床边伺候着。九霄白天已睡了个饱,晚上倒清醒了。听到有人进来,转过头来,灯火映在她的眼中,倒给无神的眸子添了一分生气。
炎帝挥手示意两名药童退下,招呼道:“九霄觉得怎样?”
“是炎帝来了。”九霄道:“好些了,就是没有力气。”
“没事,慢慢来,定当治好你。”
“我相信您。”九霄微笑道。
炎帝道:“虽然能治好你,但我们要对外宣称你伤重不治,连你的族人也要瞒住。”
九霄面露思索之色:“这样有什么道理吗?”
“或可把背后伤你之人钓出来。”
九霄点头:“好,我明白了。”
炎帝回头看了一眼凰羽,道:“伺候上神把今日的药服下吧。”
凰羽默默上前,端着小瓦罐坐在了床边。灯光映在他的脸上,他的脸色显得分外苍白。几乎没有血色的唇线却抿着温暖的弧度,深深地看一眼九霄,把瓦罐的盖子揭开。罐口冒出莹红的光,像是有一团火焰在罐中燃烧。红光染上凰羽的脸颊,原本苍白的脸色变得暖意融融,眼眸中含着星光般璀璨。可惜九霄看不见。
他一手扶着九霄,一手拿着瓦罐,将药喂进她的口中。她也抬起一只手扶着罐子,指尖正搭在了他的手指上。
他的手抖了一下,险些把药水溅出来。
九霄喝一半停下,蹙眉对着眼前的黑暗问道:“抖什么呢?”
他看着她的脸,已然是失神的状态。
炎帝忙接话:“这个药童是我的心腹,特意指派他来照料你的。第一次见上神,难免紧张。”一边暗暗戳了一把凰羽,让他回神。
九霄憋不住一笑:“是怕我毒到他吧。”
这近在眼前的笑容耀花了他的眼,心中百般滋味化成绞痛。这一点轻轻的接触他不知已神往了多久。不知多少次在梦境里看到她笑着对他伸出手来。
然而现在她的指尖触到他的时候,她却根本不知道这是他。如果知道,不知会带着多么嫌恶的表情甩开。
炎帝瞥了凰羽发红的眼眶一眼,替他道:“前些日子他伤了嗓子,不便说话,九霄莫怪。”
“没事没事。他叫什么名字?”
炎帝顿了一下,道:“他叫毛球。”
听到这个名字,凰羽瞪了炎帝一眼。炎帝朝他挑衅地扬了扬眉。
这个名字可不是炎帝临时乱扯的。两万多年前,凰羽刚从蛋壳时钻出来时,各路天神前去庆贺,看到的就是一只黄茸茸的毛球状小崽子。当时炎帝看了一眼,就笑道:“呵呵,一个毛球!”
当时在场的神仙们数他年龄大,辈份高,“毛球”二字就变成了初生小凤凰的乳名。说起来,这个名字大概有两万年没人敢喊出来了,乍然重新启用,凰羽感觉十分别扭。
却听九霄笑道:“毛球,你不必怕,我不会伤你的。”
他撇下嘴角,重新接受了这个称呼。
因为“毛球”这个名字,九霄随意在脑海中勾勒了这名药童的模样。大概是小小的个子,圆圆的脸,青涩害羞的一个毛头小子吧。
九霄又伸出手去,扶上那只托着瓦罐的手,把药汁一饮而尽。药汁沿喉滑下,就像一道炙热的火焰直灌进胸口,滚烫的程度虽不至于灼痛,也令她感觉心浮气燥,一手捂着胸口急促呼吸,身体几乎坐不住。
有手伸过来扶着她的肩让她靠在枕上,很自然地将她的长发抄了到一旁,让她枕得更舒服些。药力让她的身体温度滚烫若燃,扶在肩上的手的手心更显得沁凉。有那么一刹那,一丝熟悉感冒出脑际,意识却瞬间就被若愈演愈烈的野火过境般的烧灼感席卷五脏,把那一点点迷惑烧为灰烬。
她整个人被烧得昏昏沉沉,直到天亮时体温才慢慢恢复正常,醒来时,感觉到了久违的清爽轻松感。她明显感觉自己好多了。炎帝的灵药果然神效!只是眼前还是黑暗着。她欠身慢慢坐起来,手一移,触到了伏在床边睡着的一个人的脸颊,手指间滑过些柔滑的发丝。那个人像是猛然惊醒,向后一躲,摔倒在地上。
她忙道:“是毛球吗?吓到你啦?”
地上的人没有回答,闷声爬了起来,找了件衣服替她披在肩上。于是她就知道的确是伤了嗓子,不能讲话的药童毛球了。他昨晚一整夜都在这里吗?毕竟男女有别,她稍稍感到不自在。但想到既然是药童,应该是个小孩子,也就不甚在意。
毛球闷闷地走出门去,不一会儿,进来两名侍女,服侍她梳洗换衣。
从这一天起,在炎帝的刻意安排下,照料九霄的人就仅有两名侍女和毛球。毛球一整天都守在她的身边,却又总是怯怯地拉开几步远距离,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又总会及时地递过她想要的东西,或是适时地搀扶她一下,比那两名侍女还要细致。这让她知道他虽然不太肯靠前,目光却是总是锁在她的身上的,否则怎能精准地察觉她的需求。
炎帝的这位心腹还真不错啊。
几天下来,她察觉到毛球每天傍晚时分会离开,直到深夜带回一罐药来。她渐渐地适应了这药,喝下去后的胸腹间的滚烫感不致于再烧得让她神智昏沉。倒是毛球每每给她喂完了药,都会坐在小凳子上伏到床尾处,就那样靠在她脚边的位置睡一阵子。
她于心不忍,喊他去自己住处睡,他不吭声也不动。她听他睡得沉了,呼吸却有些浅短急促,于是爬了起来,伸手过去想摸摸这孩子是不是发烧了,凭着曾在黑暗中生活过一年的经验,手准确地伸到了他的额上,触手一片湿冷。
这孩子竟是满头冷汗。
她一怔,还想再试,他已是惊醒,吓到了一般仓皇向后躲去,身下的小凳子都被带翻了。九霄忙道:“不要怕。我看你是病了,快去找炎帝要些药吃,然后回去好好睡一觉。这边有那两个丫头伺候就好了。”
对面的黑暗寂静了半晌,她听见一声喑哑的“不用”。然后悉悉索索的,他好像又蜷到了一把椅子中。
这孩子这般倔强,她也没有办法,只好不去管他。
服药的第五日的早晨,她醒来后就感觉身上有了些力气,试探着下了床。她好久没有自己站立了,站起的时候头一晕,身子一晃眼看要摔倒,就听门听“咣”的一声,有人丢了手中的盆子冲了过来,及时扶住了摇摇欲倒的她。
她稳了一稳,感觉到身边的人是毛球,笑道:“谢谢你毛球。我觉得好多了,能起来了,带我去看看余音吧。”
毛球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动作。她脸朝着他的方向做了个乞求的表情:“带我去吧,我想死他了。”
毛球终于有所动作,拿了一件厚氅来替她裹上,扶着她的慢慢走出门去。她感觉阳光照在脸上的温暖,眼前仍是没有一丝光明。忧愁叹了一声:“要问问炎帝我的眼睛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脚下忽然漫起轻软,将她轻轻托得离地。这感觉……是驾云啊。九霄惊喜道:“毛球,这云朵儿是你搞出来的吗?你居然会使驭云术!你好棒啊!”驭云术虽不算高深,一般却只有神族才修习,一个小小药童居然会用,炎帝手下果然藏龙卧虎。
毛球没有吭声,算是默认。一只手扶在她的肘上,催着云儿缓缓飘向余音的住处。
他带着她进到一处石室中,一进去就觉得暖湿扑面。
他引着她的手,搭到了一道潮湿温暖的池沿上。这个水池位于石室中间,天然地热使池中水保持着温暖的温度。水汽中飘着略带辛甘的药香。
她的手指小心的往前探,探进温、水中,触到了覆着薄薄一层衣料的手臂。手指摸索下去,握住了余音的手指。
他的手指依然修长柔软,却是一动不动。
她握着这只手,声音微微哽咽,喃喃道:“余音,对不起。”她咕咕哝哝地说一些要他快些醒来、一定要醒来的话,眼泪落在水中,发出轻微的响声。身边的毛球寂寂的,悄悄松开扶着她的手,退开几步远去。
直到九霄感觉可以离开了,才恋恋不舍放开余音的手,回头去找毛球。“毛球?”
他急忙过来,搀着她离开。负责照料余音的药童告诉她,余音能不能醒来,就看这四五日了。希望与担忧都明明白白写在了她的脸上。
这之后每天她都要去看余音,手伸到温水里,握着他的手说一会儿话。第五日,突然感觉他的手指微微蜷动了一下,她惊喜得大叫起来,药童赶忙去叫了炎帝来。
炎帝赶来看了看,然后告诉她,余音正在慢慢苏醒,半个月内就可以离开温水池了。
由毛球陪着回到自己院子里,她嘴角都是噙着笑的,连失明的眸子都含了光彩,周身景物与之对比都失了色。走到院中,她感觉阳光甚暖,就对毛球说想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这几天来她的身体又硬朗了不少,也没必要老是在床上窝着。毛球也就没反对,拉着她的手,让她扶了一株树的树干站着,他自己回去屋中想去搬张软椅。
九霄依着树站着,心情因为余音的事满是喜悦,身心都觉得暖暖的。
突然地,有异样的感觉从身后暗暗侵来。如一片阴云罩过,温度悄然降了。然后,她才听见了一点轻轻的脚步声。有人走到了她的身后。
这种熟悉的感觉,让她瞬间感觉身周的事物都像是跟着变了。她眼睛仍然看不到,却用感觉勾勒了景物。树木,小院,房屋,百草谷,统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妖娆阴郁的彼岸花,翻滚着蓝色滚浪的销影池。
或许是因为同样失明的状态,让她的感觉变得尤其敏锐。
这个时候不需要眼睛,除视力之外的一切感官都变得像生了触手一般敏锐。她几乎是在没有做任何思考的情形下,猛然转身,探出手去,就那样精准地握住了来人的手指。
对方发出一声尖叫,猛地把自己的手指从她的手中抽出,向后退了几步,跌坐在地。是孔雀的声音。
九霄听得出,这是个女子的声音。而且这嗓音她记得——无比刻骨铭心地记得。除此之外,她还记得这根肌肤柔滑的手指从手里滑脱的触感。
死了也忘不掉——
就是她被推落销影池时握住的凶手的手指。
九霄站立着,“俯视”着跌坐在地上的女人,失明的眼中透着渗人寒意。地上的人失声道:“是你?!……”
九霄不语,嘴角却慢慢勾起一抹冷笑。
地上的人拼了命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向外跑去,跑至院外后,传来仓皇扑翅的声音。
九霄现在还虚弱得很,没有能力追击,身边却疾掠过一阵风去。有人朝着那个方向追去了。
九霄想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唤道:“毛球?”毛球没有像往常一样应声而来。毛球追上去了。九霄隐隐有些担心。孔雀身为羽族长老,灵力高强,不知毛球会不会有危险。还未等她喊人,一直暗伏在院子四周的侍卫已将情况通报了炎帝。
炎帝很快赶来了,问道:“九霄,发生了什么事?”
九霄心中再急躁,也不愿说出自己曾是无烟,于是也就无法交待被孔雀推下销影池的事。只得说:“刚刚是羽族长老孔雀过来,行迹很是可疑。毛球好像追去了,您还是安排人跟去看看吧。”
炎帝点头道:“放心,毛球本事还好。”顿了一下,道:“九霄,你与孔雀有过节儿吗?”
九霄飞快地回道:“素不相识。”
见她不愿意认,炎帝也不揭破,道:“孔雀的事我会追查,你好生歇着。”
九霄问道:“我的眼睛什么时候才能好?怎么一点不见好转?。”
炎帝道:“慢是慢些,保证一定治好你。”
答复如此明确,她放心了。
凰羽将自己隐成一道烟雾,跟在逃命般飞行的孔雀身后。跟出一个时辰之后,悄无声息地赶在她的前面,脚下踩了一朵祥云,现身在半空。孔雀正慌得疾飞,猛不丁看到前面有人,险些撞上,凌空翻了个滚儿,险险稳住身子,定睛看去,竟是族长凰羽,更吓得变了脸色。
凰羽站在云上,凤眸波澜不惊,目光隐着冰屑般的寒意,问道:“你这样慌慌张张的,是要去哪里?”
孔雀反应极快,迅速冷静下来,答道:“属下去了一趟百草谷。”
“去做什么?”
“三青带回讯息说您要在炎帝那时小住几天,顾崖长老派我去把族中公文送过去。没想到去了以后,谷中人说尊上已离开了,我料想是在路上错过了,才急忙追来。”这一番话居然让她把谎圆了个滴水不漏。
顾崖原是羽族第二长老,无烟事件之后,顾崖便顶替了孔雀的位置,将她权力完全架空了。
“哦,这样。”凰羽点头。“那你在百草谷,可遇到什么人?”
孔雀的瞳仁攸地收缩一下,面色惊惶,下意识地提高了声音:“没有遇到!”旋即意识到自己失态,又补上一句:“只在谷口遇到两名药童。”
凰羽漫不经心地点头:“那一起回吧。”孔雀额上渗出密密一层冷汗,强抑着嗓音的抖颤应道:“是。”落在凰羽的云上,垂首立在他身后,胆战心惊地窥着他的后背。凰羽一路上神态十分平静。
回到梧宫,他便让她退下了。凰羽进到殿中时,三青望见了他,惊唤了一声:“尊上!您回来了?”
之前为了九霄治疗保密的事,凰羽自己托辞说要留在百草谷休养一段时间。叮嘱了三青封好嘴,然后就把他打发回来了。
凰羽盯他一眼,道:“你那三张嘴可有多嘴多舌?”
三青做了个勒自己脖子的动作:“哪个头多嘴了,就请尊上把哪个头拧下来。”
“那么孔雀为何突然去了百草谷?”
“我回来后只对长老们说您在炎帝那里作客。孔雀应该是为了族中事务需要请示而去的。”
凰羽忆起孔雀乍然看到九霄的脸时那震惊的模样,不像是事前有心理准备的,也就放过了三青。
天黑透之后,一阵夜风平平淡淡刮过,卷着一片白色羽毛从梧宫飞了出去。一直闭目静坐在殿中的凰羽忽然睁眼,摊开手,一只蜜蜂大小的黑色鸟儿从他的手心起飞,准确地朝着白羽的方向追去。
这是一只“巧语”,擅长隐蔽追踪,并把看到的一切回来告诉主人。
之前与孔雀分开后不久,他便在梧宫周围布下结界,一只虫儿飞过都逃不过他监听。他一直在等着孔雀有所行动。孔雀知道他在宫中,就没有胆量、也没有能力逃走。
如果她身后还有操纵者,她很可能与其联络。果然让他等到了。
可惜的是他不能亲自追踪,也不能留下监视。他叫来了顾崖长老,悄悄安排了一些事情。顾崖神色凝重,领命而去。
凰羽看了看时辰,已快到亥时。必须立刻赶回百草谷“取药”,一刻也不能耽搁了。而从梧宫到百草谷,驾云速度再快也得半天功夫,所以得取个捷径。他的指尖在空气中轻轻捻了一下,默念仙诀,指尖泛滥起莹蓝的光,像手指被蓝色的火点燃,火星蔓延过的手指变得透明,光愈演愈烈,片刻之后,随着“蓬”的一声微响,像烟花逝去般,他整个人消失在空气中。
炎帝正在制药房中急得来回踱步,忽听咣咣一片响,身后的药架子倒了一片。一愣之后,他上前掀开药架,看到底下有一个人。
“毛球?”炎帝诧异地唤道。
听到这称呼,凰羽半坐着靠在架子上,白了炎帝一眼。他幼年时就对这个乳名颇是不满,好不容易成年后摆脱了它,万万没想到还能被翻出来用。
炎帝表情有些严肃,伸手拉他起来。他站起后脚步有些不稳,又撞在了一个架子上,“啪”的一声,一瓶贵重好药就此砸碎。
炎帝的脸色更黑了。
“不就砸几瓶药吗,看把您心疼的。”凰羽轻松地道,“险些赶不回来。时辰到了,开始吧。”
炎帝却没有动作,沉着脸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凰羽一脸无所谓的神气:“时间赶不及了,所以就用了点术法。”
“瞬息遁?”炎帝道。
“唔……是的。”
炎帝黑着脸色,半晌没有吭声。
凰羽催促道:“快些动手,误了时辰前功尽弃。我可只有一颗心魄。”
炎帝转身向外走去,冷声道:“今日不能取了。”
凰羽身形飞快地移到门口挡住。“炎帝。”恳求的语气,执拗的神情。
炎帝突然按捺不住怒气。“你的状态本来就弱,今日又运用了瞬息遁术,灵力大耗,短时内再取心魄,十分凶险。”
“我自己的身子骨,我心里有数。”凰羽轻松地道。
“你有个屁数。”炎帝斥道,“小子,我猜的出你是欠了九霄许多,为了还债不顾性命。可你亦是羽族之王,也是我南方天界大军的第一将帅。你不能把性命全赔给她。”
凰羽的脸色沉静下来,一字一句道:“您错了。我不是在还她的债。那是还不清的。我是在救我自己。我也知道必须为了羽族和南方天界活下去,所以她必须好。她若再离开,我如何活?”
他转身仰卧到一个木台上,声音变为乞求的语气:“求您了。”
他把衣襟解开一些,赫然露出左胸一道五寸长的狰狞伤口,伤处以黑线缝合,伤口边沿血肉鲜红,没有完全愈合。
炎帝默然许久。在凰羽急得眼冒火星的时候,他终于结起结界,手中幻出一道白色银光,向凰羽的胸口的伤处剖去,黑线发出轻微的一串断裂声,愈合了一半的伤口被再度割裂,鲜血沿光刀的刀锋涌出。
这世上唯一能治九霄之伤的,是凤凰的心魄。
那一天,凰羽与臻邑莫名起了冲突,被炎帝喝止住,然后领着他们两个进了房间内密谈。一进门,凰羽急不可耐在追着炎帝问。炎帝扫他一眼,没有理他。
臻邑掂着手中那枚剔透珠子对着光照了照,怪声怪腔道:“凤凰的眼泪有起死回生的神效……”
凰羽一愣,转头看他:“这个我知道,可是这种效力仅对凡人有用,对于九霄的伤病没有什么用处。”
臻邑一对暗红眼睛看过来:“尊上身上,可并非这一件宝物。”
凰羽一怔:“还有什么?”
臻邑盯着炎帝道:“炎帝应该十分清楚。”
炎帝叹一声道:“我是清楚。我也清楚只要说出来,这个傻小子就是义无反顾地交出来。可是你家鸩神的命是命,他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你也是医者,一命换一命的疗法,岂是医者应做的?”
凰羽却已是听出了端倪,凤眸闪着灼灼华彩,拉着炎帝道:“是什么办法,您就直说吧。”
炎帝无奈道:“事到如今,我不说,他也会说的。”伸手点了一下臻邑。
臻邑点头,扬着下巴上的山羊胡须道:“非但要说出来,还要势在必得。只要能救上神,鸩族不惜与您为敌,甚至不惜与天界为敌。”
炎帝知道鸩族做得出来。
他的目光转到凰羽身上,眼中积着沉重阴郁。终是在凰羽殷切的注视下开口:“凤凰可以涅槃重生,全倚仗体内那颗不死的凤凰心魄。凤凰的一颗眼泪就可以令凡人死而复生,凤凰的心魄,对于神族有同样的效力。”
凰羽的脸上露出狂喜的神情:“您是说,我的心魄可以治好她吗?”
炎帝看着他,神色痛惜:“小子,你难道就没有想到自己会死吗?”
“那不重要。”他的笑容若明星,华彩流转,眼中含着烁烁水光,耀得人眼花。
臻邑道:“尊上都同意了,炎帝您的意思呢?”
“我想拦,但拦得住吗?”炎帝摇头叹息。“其实这件事我隐瞒不提,是试图另找出办法来。”茫然摇摇头,“没有别的办法。没有。”
凤凰的心魄若被取走,并不代表它会即刻死去,而是从此失去了重生的能力。凰羽弄清楚这一点后更加喜悦,迫不及待地催着炎帝动手。
炎帝告诉他,九霄的心脉遍布损伤,不能一次治愈,要把凰羽的心魄一点点取出,辅以灵药,用来慢慢修补九霄的伤处。
“零星取心魄的痛苦,相当于把心脏片片凌迟。”炎帝说。
“我不在意。”
“我知道你不在意。”炎帝拍了拍凰羽的肩。凰羽不在意,他可心疼呢。凰羽是他南方天界的得力干将,亦是他看着长大的,心中难免疼惜。再说了一遍:“你献出心魄,这一世将是你的最后一世,不会再有涅槃重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