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第100章――
八月的桂花,金香灿灿。
明寅五年,中秋将至,却又一次月圆人不圆。
四王爷盛怀澹投敌叛国在先,勾结敌国重兵压境在后,肖国之君言称,当今盛朝之帝,继位名不正言不顺,皆因蛊惑圣心,才夺走嫡子之位,理应退位让贤,故出兵相帮。
明寅帝继位之初,肖国曾屡犯边境,战一年后,罢兵四年,如今又再次卷土重来,群臣激愤。
左都御史刘怀庆直言谏道:“四王爷动摇社稷,毁乱江山,祸国殃民,纵有先帝遗言,亦不容宽恕。”
群臣尽皆附和。
帝有谕,增兵楼兰破敌,捉盛怀澹伏法。
这一次,乔庭然不再偷偷摸摸前往边疆,执了虞老侯爷留下的那一杆长枪,光明正大地对乔爹乔娘言明,他要上战场的决心。
乔爹坚决不允,却被乔娘拦劝。
乔娘身为将门之女,她爹上过战场,她的叔叔上过战场,她一母同胞的兄弟上过战场,她的侄子也上过战场,她比谁都厌恶战争,可若有战事,虞氏子孙征伐疆场,义不容辞。
将长枪换上新的红缨穗,乔娘将长枪递回乔庭然,含泪嘱咐道:“好孩子,早点回来。”
幼时,她常常对虞老侯爷说:“爹,你早点回来。”
如今,换成了她的儿子,她曾经最为头疼的小儿子。
乔庭然眉目英烈,笑意朗朗:“娘,你放心,揍完肖国那帮秃小子,我就回来。”
乔娘抚摸着儿子的鬓发,姿态尽显慈爱。
午后,武安侯长子虞以弼,以及次子虞以弘,前来辞行姑母虞子瑜。
武安侯虞子瑾年龄已大,又兼近来身体不太好,出征之请被帝驳回,虞以弘身为公主的驸马,本不应前往沙场,却言辞恳切地坚持己见,帝终允。
虞以弘已二十一岁,与怀溪公主成亲快两年,未曾育有一子半女,辞别完姑父姑母及表兄,来到乔嫣然眼前,见乔嫣然眼圈红红的,因幼时囧事,不自觉又涨红了脸,低声道:“嫣然,你身体不好,要多珍重自己。”
乔嫣然轻声嘱咐道:“刀剑无眼,表哥,你要多小心些。”
虞以弘目光闪烁,有些欲言又止。
最终,却只伸手轻轻揉了揉乔嫣然的脑袋,柔声道:“我知道。”
夜晚,乔嫣然静静闭眼躺着,方锦珍却烙烧饼似,一个劲地翻来覆去。
乔嫣然睁开眼睛,低声问:“锦珍,你睡不着么?”
方锦珍皱着眉头“嗯”了一声。
乔嫣然拿手撑着头,半斜倚了身子,轻声道:“你爹给你的回信,你也收到了,他让你在京城好好待着,你可别偷偷溜掉。”
方锦珍趴在床上,将头埋在双臂之间,闷声应道:“我知道。”
次日,天不亮,乔庭然整装待发。
乔庭然之前的坐骑,起名黑旋风,已在岳阳城外葬身荒野,回到京城之后,又寻一棕色骏马,命名棕旋风。
乔庭然双膝跪地,对乔爹乔娘三叩首,而后翻身上了棕旋风,倒提长枪,单手策马远走。
红色的战袍,在风中鼓荡飞掠。
待再看不到乔庭然的身影,送别的人缓缓散去,乔嫣然想了一想,寻到乔初然:“大哥,我想再送送三哥他们。”
乔初然略一思咐,应道:“好。”
方锦珍突然跳出来,急急插话道:“带上我!”
乔嫣然表示很疑惑:“带上你?”
方锦珍抓了抓头发,微亮的晨光中,神态十分别扭道:“我想……看大军出城。”
大军会在皇城前先集结,点将之后再出发,乔初然带着乔嫣然与方锦珍,另有一只乔云哲,在大军出城的必经之路等候。
大军出征,街头人影攒动,热闹异常。
乔初然选择的酒楼雅间,视野很开阔,从窗口望出,前后可以看到大半条街。
乔云哲踩着椅子,趴在窗口,抽着下巴问道:“爹爹,我三叔什么时候过来?”
乔初然揪了揪乔云哲的小辫,沉声道:“一会就来,你安静一点,别老是说话。”
乔云哲果断闭嘴,乌溜溜的眼珠子望着楼下。
朝阳即将升起之时,大军有序出城,号角鸣响,旗帜飞扬。
乔云哲咧着嘴巴,冲窗外大声喊:“三叔!三叔!三叔!”
人声鼎沸中,骆承志最先循声望来,看到窗口的乔嫣然,先是微微一愣,随后微微一笑,再伸手戳一戳身侧并驾齐驱的乔庭然。
乔云哲挥动着两只小肉掌,依旧在大喊:“三叔!三叔!”
乔庭然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也使劲挥手。
骆承志行到正窗户口时,双唇微微开合,乔嫣然瞪大眼睛使劲看,终于辨别出他说的是“等我回来”。
乔嫣然眨了眨眼,冲骆承志轻轻挥手。
骆承志与乔庭然骑马穿过窗口,身影消失在眼帘,乔嫣然忙扶着窗户,半探身出去,正好望到骆承志转首而望。
犹记那一年,寒山寺的山脚。
人流游织中,她回眸一望,看到独身一人的骆承志,一身黑衣,一匹白马,端然行来。
那时的他,孤冷寒清,淡漠冰远。
如今的他,明亮灿烂,熠熠生辉。
大军已遥遥走远,朝阳已升,明光灿灿,乔嫣然摊开手掌,接暖暖的阳光在手,再五指并拢。
骆承志,我等你。
乔庭然离家之后,乔娘的失眠症愈发厉害,整夜整夜睡不着觉,乔爹又是心疼又是责怨:“我不让他去,你偏让他去,如今他去了,你又这样子。”
乔娘红着眼圈,对乔爹大动肝火,道:“今晚,你给我睡书房去!”
乔爹略尴尬,轻咳一声道:“嫣儿还在呢,阿瑜,你好歹……给我留点面子。”
乔致远故去的老爹,是个妻管严,当时全城皆晓,如今的乔爹,仍是个妻管严,府上大门一关,全家知晓。
乔嫣然自觉不能再当大蜡烛,站起身来道:“爹,娘,要不我就先回院里去了,您俩有话慢慢说。”
乔娘平和了语气,柔声道:“嫣儿,你别回去,今晚留着陪娘。”
乔爹吹了吹胡子,又瞪了瞪眼,极是无语道:“那我呢?”
乔娘余怒未消:“我不是说了,你睡书房去!”
快被乔爹在身上戳出窟窿的乔嫣然,对乔爹出言解释道:“爹,您现在每天这么忙,娘夜里失眠,怕扰了您休息,耽误您白天忙公务。”
乔爹眼神柔了一柔,蔼声道:“阿瑜,你挂念我休息不好,我不也担心你睡不着么,还是我陪着你吧,嫣儿她身子才好一些,让她好好歇着去,这才离家了一个,要是再病倒一个,你不得更心疼?”
乔嫣然出门,夜空之中,明月朗朗。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圆月缺了一际边角,就像心里缺了一块踏实所在。
又入九月,天气渐凉。
继六月初三皇宫一行,整整三个月后,乔嫣然再一度踏足皇宫,不似之前的薄衫浅装,乔嫣然已裹上了温暖的雪狐披风。
康和宫中,庭院之内,阳光洒落,老少安泰。
太后坐在院内晒着暖暖的太阳,小豆豆二皇子在太后跟前,摇摇晃晃地学走路,嘴里咿咿呀呀个不停。
乔嫣然走至跟前,单膝跪地,扶腰作礼:“姑姑安好。”
太后含笑而望,和声道:“起来吧。”抬手吩咐庄德福,道:“搬把椅子过来。”
乔嫣然优雅起身,应道:“谢姑姑。”
而后,腿上被一团重物扑抱住,乔嫣然低头,见小豆豆二皇子搂着她的腿,咯咯直笑,奶声奶气地嚷嚷道:“抱抱!抱抱!”
乔嫣然看一看太后,太后只微微含笑,却不发一语,明丽的阳光下,小豆豆二皇子嫩肤柔滑,眉目如画,很有几分盛怀泽的模样。
见乔嫣然没搭理自个的要求,小豆豆二皇子的两只小爪子,开始狗刨似的在乔嫣然腿上抓,泫然欲泣道:“抱抱,抱抱嘛。”
乔嫣然蹲落身体,捉住小豆豆二皇子的小手,与他平目而视,含笑轻语问道:“为什么要我抱?”
小豆豆二皇子听不懂乔嫣然的话,却不妨碍他继续执着地嚷嚷道:“抱抱,抱抱。”
乔嫣然抱了小豆豆在怀,坐到庄德福搬来的椅子中。
望着小豆豆在乔嫣然怀里扭来扭去,玩得好不自在,太后轻轻叹气道:“皇上常拿了你的画像,给兆景看,想来是看得多了,见着了真人,便嚷嚷着要你抱。”
二皇子盛兆景依旧咯咯直笑,偶尔间歇唤道:“母后……母后。”
柔软的身体偎依在怀,乔嫣然却听得身子一僵,难以置信地望向太后:“他叫我……什么?”
太后目露慈爱的怜悯之色,只道:“你日后若进宫,兆景会交给你抚养,哀家现在只是替你看着。”
乔嫣然心头泛起彻骨的悲哀,语声干涩:“因为我不能生孩子,所以连儿子都给我找好了?”
太后微吃一惊,疑道:“嫣然,你都知道?”
乔嫣然喃喃低语:“皇上对我可真是好啊。”
犹记八月初三,初秋的风,凉爽。
简陋铺灰的柴房中,骆承志坐在粗实的木头上,黑衣上沾了密密岑岑的灰渍,却将乔嫣然拥坐在怀中,不染丝毫尘埃。
骆承志握着她的手,眸光明亮,说道:“我回来之后,会向你爹提亲。”
乔嫣然倚在骆承志温暖的怀里,静静问道:“我身体很不好,说不定你今天娶了我,明天我就死了,就算我能多陪你几年,也不能帮你生儿育女,就算这样,你也还会娶我么?”
骆承志只低低笑了一笑,轻语柔和道:“儿女都是父母前生的债,你身体不好,我日后照顾你,恐怕都忙不过来,哪还有空,再去还前生的债,你别想那么多,你身体什么情况,肃伯全都告诉过我。”
轻抚乔嫣然的长发,微声浅语道:“我有你就足够了。”
秋风浅荡,轻轻柔柔地吹过,拂动乔嫣然长发飘飘,柔软的发丝贴在脸上,像骆承志轻抚她的脸,柔和浅语回响在耳边:“儿女都是父母前生的债,我有你就足够了。”
远远有脚步声传来,乔嫣然伸手摸一摸盛兆景的脸颊,轻语纠正道:“二皇子,我不是你的母后,我只是你的表姑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