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酴醉(3)
【南陵赞道:“这广寒宫多好啊,有山有水有天仙,别个就是想来,还来不了呢。”】
正月初五,正财神设宴犒劳旗下一众天尊、星君。
欢宴上,我同熟人打了照面,灌了几杯酒下肚,见那边南陵已是红光满面的,便知他醉了,遂扶着他偷偷离去不在话下。只是临出了门,我拐眼就瞅见侧院半月渠边的长石墩上蹲着一对儿金蟾蜍,嘴巴一张一翕,呆愣的眼,着实有些意思,却不知是哪位星君养的。等好容易将南陵送回了屋,我便抱着一大坛子仙酴醾,一边自斟自饮,一边又踉踉跄跄走了过去。
我站在红护栏杆上,点点磕绊着脚,醉熏摇晃着身子,舞起一根筷子轻敲着金蟾的头,和颜气颐吩咐道:“快!张嘴儿,我、请你们喝酒!”两只蟾蜍凸着鼓着眼,整齐划一的张开了嘴儿。我眯着眼儿,挥手高兴道:“真是好孩子,喝!”说着就像浇花似的,倾斜着酒坛子,来来回回,猛灌着那一对蛤蟆嘴儿。
不时,一坛酒就被我喂光了两只金蟾蜍。我晕乎着头,颤抖的指点着它俩,醉笑道:“酒不能白喝,快唱支好听的曲儿来给我听听!”两只蟾蜍鼓动在红眼,乱呱呱着:“一撒金,二撒银,撒完摇钱树,再撒聚宝盆。”我丢掉空酒坛,扶着云鬓,胡乱摆着头,夸道:“唱的不错,你们会跳舞么?我以前在青丘也养了一对儿蛤蟆,它们的舞跳得可好了。”说着,那两只金蟾又张开大嘴儿,我摇头,这是还要喝酒么?努努嘴,提步正要去寻,又听那对蟾蜍齐齐“哇”的一声,齐齐张嘴儿,对着半月渠大吐特吐了出来。我慌得忙捏紧鼻子,虚眼看着,表情慢慢被惊呆凝滞住。
从前,我一直坚信着天下的蛤蟆青蛙本为一家,是不分彼此的。在我眼中,除去蛤蟆浑身长着别别扭扭的疙瘩痘子、永葆青春这点比较特别外,余者皆与青蛙雷同,当然,我通常把这点小特别理解为个别物种因为水土不服而造成的永久性过敏创伤。打个比方,这事就好比两个姿容平分秋色的女子,都捧胸蹙颦的,西家的更美了,东家则变的更丑了。再比如,同一款飘飘白衣,一个穿的是风流倜傥,另一个就猥琐不堪。所以水土不服同捧胸蹙颦、以及飘飘白衣基本上是同一个道理,总有那么一些人是不适合的。
但老天相对而言还是比较公平的,虽然捧胸蹙颦不适合东家,但却给了她万贯家财,而这对蛤蟆亦是如此,外头看着疙疙瘩瘩,里子装的却是实打实的实货,真真儿的是‘败絮其外,金玉其中’,不容小觑。
只见那两尊蛤蟆一动不动蹲在石头阶上,大嘴儿一张,对着半月渠便源源不断的吐了个尽兴,但见:金灿灿、黄澄澄的是金,白花花、明晃晃是银,从中又夹杂着润滢滢的玉石,硕大的珍珠、玛瑙钻……奇珍异宝不再话下。
我愣愣看了一阵,复又笑着:啊……感情是我今个运气好,竟然遇见两个活宝,吐的全是金银财宝。遂又盯着金蟾的白肚皮,戳了一戳,诧异道:奇怪了,明明装了这么多东西,这肚皮怎么没撑破呢?就在我犯迷糊的期间,半月渠已经被它们俩的呕吐之物填满了一小半儿。瞅着浸在水中沉甸甸的东西,正愁眉苦脸的感叹着该如何处理,只听耳边轰隆一声,抬眼,一股洪峰倾涌而来,卷了金银钱财,头也不回的滚远了。
我满意的点头,渠水是从天河引过来的,这会儿肯定是上面在开闸泄洪,不想竟帮了我一个大忙,只要等到水流冲到天尽头,从银河瀑布落下九天外,漂到下界也就没事了。想着,又是惬意一笑,转身,哼着小调回房休息。
三日后,天上大乱。人间一片祥瑞,惊喜绵绵不断:冯家的刚一出门,就被一个纯银的大饼砸晕了过去;陈家的昨儿才放了几尾的鱼苗儿,今儿就收了一池塘的金娃娃;楚家的进山伐木,愣是捡回了满筐子的白玉……
灵霄殿上,我酒意未消,顶着沉重的脑袋,软绵绵的跪在那儿,站在一旁的财神痛心疾首的汇报着财产损失情况。好容易等他说完了,坐在金銮殿上的西王母接过了话茬,又继续进行着扬扬洒洒三千多字的事后总结,听得我渐渐眯了眼,点头打起了盹。正要合全眼皮儿,睡个囫囵儿,耳边传来财神沙哑的声音,只听他斩钉截铁道:“九歌屡教不改,此次望西王母定要重罚!”我身形一惊,恍然清醒,强打起精神,用饱含深情的双眼,可怜兮兮巴望着坐在金銮殿上那雍容华贵的西王母。
西王母沉吟一阵,笑道:“财神何必这么动怒呢。九歌她年幼无知,又才回昆仑,犯了这样的错也是情有可原的,这样吧,以后她就交由月中仙嫦娥仙子在广寒宫管教,众仙家以为如何?”财神立即喜笑颜开,一时间,各仙纷纷点头称是。西王母起了身,走到我身边,庄严道:“九歌,以后若无奉招,不可出广寒宫半步,知道了吗?”我委屈的点了头,就随嫦娥仙子去了广寒宫。
事后,南陵说,那一年,多谢我,人间出了许多的暴发户,给他们这些小仙凭空涨添了不少的是非账目来算,天天都是起早贪黑的忙着,歇不了半刻。树下,我充耳不闻,悠悠荡着秋千,巴巴盼着西王母的招唤,空坐等闲。
广寒宫内,众仙无令不得擅闯,我无奉招不得出宫,日子闷得发荒,过的是一天比一天漫长,一天比一天比难熬。
南陵又轻车熟路偷偷的从兔子洞钻了进来,我晃着秋千,痛苦道:“现在啊,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当初西王母一说把我放在广寒宫教养,你们家财神就乐成那样了。”南陵拍拍衣服上的灰尘,笑道:“你差点就把天上的金库放了个干净,多大的罪,不过关了你几天,这就开始抱怨了。”我撇嘴道:“与其这样慢慢折磨着,还不如给我一刀来个爽快的。亏我当时满心以为西王母疼我,舍不得我,才将我放到这边。”南陵赞道:“这广寒宫多好啊,有山有水有天仙,别个就是想来还来不了呢。”我白了他一眼,忿忿道:“这想来的,不还是从兔子洞钻了过来么!再说了,就一个矮不溜湫的假山胡乱堆在一个巴掌大的水潭里,就叫有山有水,少寒碜我了!”
南陵酸溜溜道:“对我来说只要有你这个天仙在,再破的地方都是美景。”我哼道:“可南陵,我快被逼疯了!”他笑:“喏——这个给你!”说着递过一个盒子,打开一看,只见里面躺着一管竹笛。我高兴的拿起笛子,覆在唇边吹了两三声试了音,虽不及以前的青玉笛,但甚是称手。我问道:“你哪儿得的?”南陵道:“这你就别管了,反正从今以后它就是你的了。”我点点头:“最近你可有瞧见卜仙?”南陵道:“没有。不过,等桃花宴到了,他自然会出现的。怎么,你想他了?”我叹道:“哪能啊,我就是想问问他,我还要在这儿关多长时间!”
白兔又撒欢儿的蹿到我怀里,我知道这是嫦娥仙子再催促我赶紧过去练舞,冲南陵招招手,收好笛子,我便抱起兔子回了舞舆台。嫦娥仙子挽过一段彩绫,笑问:“小九,桂花可都收好了?”我回道:“已经收好了!”嫦娥仙子笑道:“这桃花宴也快到了,那明天便开始酿酒准备着罢!”我道:“是!”
转眼,三月三,又迎俏春,嫦娥携了白兔前去参加桃花盛宴,偌大的广寒宫独留我一人看守。
院子里,青柳摇枝。我松绾着发,扒在小梯子上,从酒缸中舀起半斗桂花酿,盛于红漆木碗中,送入口内,慢慢细品。
身后,浅浅的脚步由远及近,我扶着梯子,回过头一瞧,原是卜仙抱着一大捧夭灼桃花走了过来。我笑道:“真是难得,我寻了几个月都抓不住你的半点踪迹,今儿也不知是起了什么风,你竟自己过来寻我了?”卜仙淡淡道:“他们说你有仙酴醾。”我回了身,又押了一口桂酿,劝道:“你还是回了桃花宴,吃着百花酿罢。”他踱到我身侧,面无表情道:“百花酿吃不醉,你还是给我取一些仙酴醾罢。”
我将酒斗挂在酒缸沿儿的双细环线上,一面又端着木碗,扶着梯子小心翼翼挪步而下,自嘲道:“吃不醉才好呢。省的像我,惹出一堆的麻烦,被变相禁足在这凄凄凉凉的广寒宫度年如日的。”卜仙直白道:“我提醒过你了。”我气愤着:“是!提醒过‘不要沾酒,会出大事的’,可这时间、地点未知,你光给个半头的原因、结果,还不怎么具体,这算是哪门子的提醒!”卜仙面上依旧没有掀起任何波澜,沉稳道:“仙酴醾……”
无奈的叹气,随手搁了木碗,看着他抱的那捧桃花,我试探问:“这花是你要送我的?”他摇摇头,垂眼盯着桃花:“是一个不认识的神仙托我交给你。”我接过桃花,埋首其中,轻轻嗅着香味。卜仙道:“他说,你喜欢桃花,我就抱了过来。”看着桃红,忽又想起那一袭苍青,面上微僵,我笑叹道:“是挺喜欢的。”又对他努努嘴:“你先去廊下坐着,我这就给你去取仙酴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