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酴醉(4)
【我托着头,朦胧一笑:“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嫦娥仙子不喜欢花,只喜欢柳树罢!”】
矮桌几上,白瓷玉瓶中盛着卜仙刚送来的桃花,簇簇叠叠,散着娇香。
我单手抵头,撑在桌几上:“你的酒量很好么?”卜仙倒了一浅碗,端在手中:“嗯。”我咂嘴道:“我的酒量也很好的,你可别班门弄斧,免得砸了脚!”他看了我一眼:“我的酒量真的很好。”我笑道:“吹牛!”说着也斟上了一碗:“要不我们比比?”他笑道:“好。”我又转了一圈眼睛,得意道:“那你得先说说,我们俩谁会赢?”他坚定道:“你会输。”我夷声呛道:“自不量力!今儿我非赢给你看不可!”说着拿起碗,一饮而尽。
我得瑟的晃着手中的空碗:“该你了!”他也爽快一扬脖子喝了下去。两人就这么一来一往的对干起来,不时头微沉,春风轻褶,廊下的柳树斜摆着垂枝,白绒绒的柳絮团子漫天飘舞。卜仙眼迷离,醉声高调问:“这儿怎么全是柳树,没有花呢?”我托着头,朦胧一笑:“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嫦娥仙子不喜欢花,只喜欢柳树罢!”他拐着弯哦了一声,我拍手笑道:“看吧,你……醉了!”卜仙拨浪鼓似的摆着头:“没醉!没醉!我还能喝!干!”我晃悠悠举起碗:“干!”
南陵说,当他赶到的时候,空中飞舞着淡淡白白柳絮,而廊下,我与卜仙两个正满脸沁红、傻笑着,明朗的划着酒令,任零星的柳絮落着我们肩上、发间也浑然不知。
我看着一角紫衣,漫入眼帘,拖拉着步子走了过去,笑嘻嘻抱着他的胳膊,乐道:“小鱼儿,你来晚了……酒我们已经喝的差不多了!”南陵搀着我,担心道:“九歌,你们喝了多少,怎么醉成这样了?”我捧着他那张乱晃的脸,蹙眉笑问:“你到底是两皮脸还是三皮脸,绕的我头都晕了!”说着就狠狠捏了一把他的脸皮,南陵呼喊着:“九歌,很疼。”我哦了一声,松了手。
南陵将我重新扶到廊下,问:“卜仙,这是怎么回事?”卜仙盯着他一直傻笑,拽着我的袖子嘟哝着:“九歌,让他给我们抚一曲助兴!”我含笑抽起一支桃花,巍巍着脚,起了身,拿花指着南陵,嚷嚷命令道:“听到没,我起舞,你抚曲!”南陵拉着我手腕,柔声劝道:“你看,都醉成这样,站都站不稳,今天还是别跳了,下次吧。”垂眼看着手中的桃花,搡开南陵的手,倔强道:“要你管,我就要跳!”说着就跌跌撞撞下了台阶,散袖轻舞。
那年,亦是三月三,山上一株桃花开的灿烂。树下桃红缤纷,青帝攀下半只,别在我发鬓处,吻着我的额上,笑叹:“九歌,你要快些长大。”
手中长绫泼散,青帝,九歌好想见你,好想在你身边陪着,好想好想……泪轻滑飘落,脚婉转间胸口作痛,微微一滞,整个人重重落了下去。
身下软软的,挑眼朦胧,我轻叹:“啊……原来是南陵么?”紫衣骂道:“都和你说了不要跳了,你这是作死的节奏呢!”我捂着南陵的嘴,惨淡笑着:“头痛,别吵我!好累,好累……”眼沉得再也抬不起来了,是谁将我抱了起来,又是谁的怀抱这样舒服安心。我暖暖一笑,青帝,肯定是你,对不对?
当我醒来,已是半多月有余。南陵说,西王母鉴于我关在广寒宫也能惹出这么多幺蛾子,便解了令,让我不日去月老那儿报到。我揉着瞌睡的眼,关切道:“卜仙呢?”南陵叹道:“也醉了,现在还在没醒呢!”我慌的挣扎坐了起来,记挂着那个赌约,着急道:“快带我过去。”南陵拉着我,兜脸道:“刚醒来,你动作慢一些。慌慌张张的,他又不会跑!”我眼前一黑,续而闪过无数个黑白斑点,南陵道:“头晕了吧!”我抵着头,嘴硬道:“才没有!”
到了卜仙的住的屋子,见他还是置身沉醉不醒中,我高兴着:“早说了他是自不量力,他还不信!”躺在床上的卜仙幽幽道:“我输了么?”我笑眯眯着:“嗯,嗯。”卜仙坐起了身道:“那我再送你一句提醒罢。”我摆手笑着推拒:“不用,不用。我可不想天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怪折磨人的。”南陵偷笑道:“你什么时候提心吊胆了,该喝的喝,该顽的顽,天上人间就数九歌你过的最为逍遥自在了!”我腆着脸,故作害羞笑道:“那有!”卜仙指着我道:“九歌知己。”我稍稍一愣,卜仙又指着自己,认真道:“卜算子!”南陵沉吟道:“我一直以为你叫卜仙……”
不知为什么,这位红得发紫的神仙以后便成了粘在我身边狗皮膏药,赶都赶不走。恨的南陵直咬着牙,骂我是颗臭鸡蛋,专招的蚊子苍蝇这类公害。而对于当年我惹出的那件天降横财事件,为何西王母会从轻发落,卜算子给我归纳出了数百种说明,其中有一点让我提起了兴致。卜算子说,西王母之所以不愿意重罚,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九歌你是整个狐族地位最为巩固的公主,用你一个小丫头来压整个狐族,稳赚不赔。
我欣喜问:“我这个公主同那个北涵公主是一样的么?”卜算子道:“论地理位置,九歌知己你是天上,她是地下;若论身家条件,则是九歌知己你在地上仰望她的天下,等级可谓是风牛马永不相及,比不得。不过,对西王母来说,九歌知己你这个小狐却比她重要千万倍。”我心里拔凉,泄了气:“是么?”怪不的对青帝来说,她比我重要亿万倍!字里明面大家都是一样的公主,但公主与公主一比较,差别原来可以高山仰止相距十万八千里这么大!
我抱着一摞红线,冲卜算子微微一笑。卜算子淡淡看了我一眼,平静道:“九歌知己,你听说过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九歌知己每每这样一笑,我浑身都会发冷,不得不提防九歌知己又想出了什么奇异的事让我去做。”我央求道:“今儿真就一件小事。”他叹道:“我不信,九歌知己的身上可从没什么小事。听说前几日,南陵沾着九歌知己的光,又挨了一顿狠骂!”我叹道:“还不是他把财神爷的金算盘忽悠了出来。”卜算子叹道:“我是问然后九歌知己动了什么手脚!”我偷偷笑着:“我把金算盘的算盘珠子全拆了下来,再装时,少了几颗珠子呗!然后被财神爷知道了,他就吹胡子瞪眼的,罚了南陵一顿。”卜算子静静看着我,问:“少得珠子哪去儿了?”我道:“我瞧八宝镜中有户人家过的挺清苦的,就丢给了他们。”说着,我又可怜道:“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同你都是几万杯的交情了,知己啊……你该不会连一点儿小忙都不帮吧?”
卜算子无奈叹道:“看来我今天是非要沾九歌知己你的光喽。说吧,九歌知己要我帮你什么事?”我将红线推到他怀里,垂目绞着衣角,笑道:“你就帮我算算这摞到底有多少根,我好赶紧去月老那儿回命!”卜算子怀疑问道:“别的来我这儿,都是问姻缘、仕途、吉凶。九歌知己,你问的这个不嫌浪费么?”我指着红线,笑道:“不浪费,等这个数完了,下午我就能痛痛快快和南陵一起去天水遛狗了。对了,你也一起去罢!”卜算子笑道:“九歌知己,看到你这样,我总会觉得是暴殄天物。明明是机敏、聪慧、仙格样样不缺,可却一直顽闹着,让自己列于下位小仙,我在一旁都替九歌知己着急、惋惜。”
我摇摇头,想着姥姥说过神仙犯错后,贬到下界的各种不同版本悲惨人生,说道:“小仙有什么不好的,反正不会闹出什么大的动静,就是偶尔的惹些小祸,还有西王母记念着我祖上积了德,帮我掩着,这无论里子还是面子,过的可比上仙还要舒坦,有什么暴殄天物的!”我瞅着他,追问道:“卜算子,我这儿还等着你说红线到底有多少根呢?”卜算子将红线分成两股,把其中一股丢给我,命令道:“你数这边,我数那边。知己啊……就是应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我傻眼道:“你不是未卜先知么?这么简单的事还要数?”卜算子笑道:“再简单的事,一遇到九歌知己,就会变得复杂,结果自然也就不一样了,快数罢。”我好奇道:“以前南陵说你料事一向很准,我就想问了,你真的能知道以后要发生的事么?”卜算子眼中恍惚一阵,冷笑道:“能看到,但只是一部分,不全。”我无限感叹道:“这样才最煎熬。”
卜算子一脸迷茫的看着我,我笑着解释道:“一瓶子满满的水,稳稳平平掀不起一点波浪,而你能预见到的那部分事情呢,就像是半瓶子水,一直不停的摇着呀晃着呀,闹腾的人、心痒痒。难道就因为你说了沾酒会出事,我就要日日伤怀,天天不吃酒了?那样会辜负多少的酒水年华啊!想着都不划算。再者,若是有一日,你同我说‘啊,九歌,你最后是撑死的!’照你说的,我顿顿就不用吃饭了?饭,照样儿嘚吃,还要吃得好,吃得饱,不然我怕我将来不是撑死的,反倒是饿死的了。所以呀,有些事情你预见到了它的因果,却领会不到其中的经过是怎样波澜曲折,或是心喜,或是心忧,也许它的结果不尽如意,但最美好的感受却留了下来。要我说,与其提前从你这听得一知半解,还不如完全不知,只要当时尽兴随意就好!”
卜算子怔怔的看着我,沉默半晌,淡淡叹道:“以前我喜欢过着闲云野鹤、独自漂荡的日子,因为所有接近我的人,无非都是想利用我,从我这里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可对九歌知己,就算是给再多的谏言,九歌知己还是当作耳边风,摆出一副我行我素能奈我何的样子,任着自己信马由缰。”
我抬头笑道:“不会啊……昨儿西王母还夸我一直都是很听话的!”他轻轻一笑:“我当你是知己,对你的将来,今天在儿,我只多说一句,你一定要记清楚了。”我继续低着头,数弄着手中的红线,含糊道:“好,我记着!”卜算子沉声道:“‘北险南遇,东暮中起,西错寞!’”我跟在他后面重复了句,又急急催促道:“好了,我记住了,你快帮忙,我等着交差完事呢!”
不时,数完了红绳,共计一千。我便辞了卜算子,将红线遣送至月老那儿交差。
途中,遇着一只斑点大玉蝶,在立于鼻尖挑衅着,我一兴奋便将红线搁下,挂在月下亭的连理枝上,自己变成一支抱团圆扇,冲蝶乱扑起来。顽了一时,有风散蝶,我只得怏怏回了树下,才发现枝上那捆红线,早被风吹了干净。我心道不妙,这次恐是躲不了一顿好骂了。
正犹豫着,鼻尖微熏着清清的荷香,眼前飘过一袭白衣,笑着将红线交递到我左腕中搭着。我贪婪吮吸熟悉的香气,怔怔看着白衣,失望着,他、不是青帝。泪,不自觉的簌簌流下,白衣凝视着我,替我拭去眼角的泪,笑道:“九歌,等我!”我听得浑身一震,瞪大眼睛看着白衣男子。那一年,青帝替我披上苍青细纱,也说着‘九歌,等我!’心刺刺的痛,我迷茫了眼,疑惑着,他究竟是不是他?手中的红线发着柔和的光芒,其中一支娇娇怯怯腾起,缓缓牵连住我与他的右小指,系结打绾。白衣扶着我的脸颊,额上轻轻一吻,笑道:“记住!等我!”
风起,我伸手欲抓住白衣,可他却随风消散了。冰凉的手指覆在红烫的脸颊,额上他吻过的地方,还残留着淡淡荷香。
我晕乎着头,挪着步子去月老那儿复命。等交搁完了姻缘线,月老怔怔盯着我的右手小指,蹙眉低低喃叹着:“一缘双线,又是一场苦差事,却不知将来这结果如何。唉,罢了,罢了,也是时候放你下去了……”遂即对我淡淡道:“红线千支,如今却只剩下九百九十九支,这般顽劣,日后定是无法无天,难以管教。”我嘀咕道:“不就是少了一支么,也不是什么大事。”月老绷紧着脸,罕然厉色道:“犯了错你还敢顶嘴,我这里断乎是容不下你了!你自去人间积善成德,好好修行罢!”我赌气道:“去就去,你老人家可别想我!”说完,转身便朝南天门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