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间（四）
当我醒来时，已经在医院里了，身边是我的同学老二，大学时住在同一寝室，睡在我上铺的兄弟。
“老八，你这是何苦，女人没了可以再找，性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要不是昨天我恰好有事找你商量，这功夫恐怕你就已经见阎王去了。”老二一边说，一边摆弄着手里的钥匙，这家伙鸟枪换炮，新近买了辆车。
老二的单位就是我那份大单的客户，他就在那个单位的工程技术部里。老二是本地人，家里有门路，毕业后就进了这个垄断行业的单位，以专科文凭抢了本该是本科文凭才能要的岗位。我就是通过老二才接触到他的顶头上司，工程技术部的主管黄总，否则凭我这种身份和我公司那种实力，根本入不了人家的法眼。
“老二，救命之恩不言谢，改天我请你吃饭，地方你随便选。”
“行啊！不过你得把你公司的美女都叫上。”
“操！兄弟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情泡妞！”我笑骂道。
老二哈哈一笑，然后面色一正说道：“不是我想泡妞，是你公司有妞想泡我啊！”
“怎么回事？”我心头一惊。
“你老板那个小三，这几天一直要请我吃饭。”
我一听，立刻释然了：“那是当然了，每个单子都有公关费的，她不请我也要请的，再说这饭也不是让你白吃的。”
老二不屑道：“这个我当然知道，不过我对她可没兴趣，要是换成你公司的两大美女的话，我倒是可以考虑考虑。”
我笑道：“拉倒吧，那两朵花都是有背景的，老板都不敢动，你就别妄想了。”
老二嘿嘿一笑说道：“所以啊，这饭吃不吃也没什么意思，我就是想让你给你老板通个气儿，我这边最多能给他加四十万，后期讨价还价后，有个二十多万没问题，我要求也不多，十万就行了。”
回扣是我这个行业必备的潜规则，初到市场部时，我什么都不懂，在同事点拨下才明白过来，但每次与客户谈回扣的事，我的表情总不自然，我不得不佩服那些拿回扣的人，为何一个个表情都那么淡定从容？
我笑骂道：“你小子可真够贪的，我跑一年不够你动动嘴的。”
老二不屑道：“这算什么！你们公司打点老黄至少得是我的五倍！”
“有这么多？”我吃了一惊。
“那还是保守估计呢！”老二愤愤地呸了口唾沫。
和老二喝得酩酊大醉后我才回了家，来不及爬到床上我就瘫在了地上，朦胧中我看到那枚白金指环躺在眼前不远的地方，在黑暗里闪着动人的光芒。我伸手把它捏到眼前，怔怔地看了许久，突然哭嚎了一声小雪，就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酸楚，埋头痛哭起来……
第二天早上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依旧趴在地上，手里紧紧握着那枚指环。我愣了好一会，终于将它戴在自己左手的小指上，左手离我的心最近，只是我不知道它为谁而戴，因为昨晚喊的那声小雪时，我脑海里分明是两个小雪的影子……
与老二单位的合同很快就要签订了，我从商务部那里了解到，这个工程最终定价达到了六百多万，比我当初估计的多出二百多万。我禁不住心惊肉跳，这多出的二百多万，有一半多怕是用来支付回扣了，老黄这些人，不但胃口大，胆子也更大。
不过转眼功夫我就不放在心上了，多出二百来万更好，反正我的提成是按照合同总额来算的，这样一来我能得到不是十五万，而是二十五万，那是我十几年的工资啊！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的房子有希望了，我的爱情有希望了，我的人生也有希望了。
“拿到这二十五万，我就去向小雪请罪，哪怕上刀山下油锅，我也要求得小雪回心转意。”我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
那天猫猫走后，就消失在我的生活中了，连她的QQ头像也一直是灰的。虽然我有猫猫的电话，但我一直不敢打，因为我已经有了新的目标，新的希望，我不想节外生枝。偶尔一次我用路边的公用电话打过去，听到接通声就立即挂掉了，不久公用电话响起来，我默默地听着，心头一阵怅然。
与老二单位的合同终于签订了，当晚公司就开了个庆功会，会上老板把我夸得晕头转向，我自己喝的也是晕头转向，就连老板小三向我敬酒时，我都觉得她靓丽可人。
合同签订的一周后，百分之五十的预付款打到了公司的账上，第二天财务便将三张银行卡交给我，每张卡的后面都用铅笔写着一个姓，一两个大写数字。当我看到黄总的那张卡下写着“壹”时，不由得吃了一惊，这个“壹”自然是以百万计了，没想到他的胃口这么大。另一张是给一个副总的，有三十万，而给老二的那张，居然写的是“拾伍”。
“老二不是只要十万吗？”虽然心里很疑惑，但我还是没问出口，问财务不如直接问老二来的明白。
老二一听我的疑问就笑了，凑到我的面前小声道：“将来验货还得经过我的手啊。”
我立刻明白了，这就是说公司准备要偷工减料了，原来我估计三百万的成本，现在恐怕连二百八十万都不到了。
我迫切地盼望着这份合同能尽快完结，因为只有那时我才能取得我的提成。生活有了美好的预期，我变得更加积极了，每天都精神百倍地去跑市场，就连一家单位的老太婆指着我的鼻子让我滚出去时，我都能够开心的笑出来。
小雪！请你稍微等我一下吧，我很快就能去见你了，我会让你幸福，我会让你快乐，相信我吧！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虽然我每天很努力，但市场并没有向我打开，除了接到两个不到一万块钱的单子，基本都在给交通部门做贡献。但这一个月里，老二单位的工程已经开工了，设备材料也全部到位，第二笔款子也已经打到公司的账上了，如果不出什么意外，两个月之后工程就可以完工，再加上工程验收和尾款支付的时间，大概三个月后我就能拿到我的提成了。我现在已经开始留意房产方面的信息了，趁着出去跑市场功夫我已经逛了好多个售楼处，我已经开始想象小雪那像鲜花一样绽放的笑容。
这天一如平常的来到公司，看到办公桌上有我的一封信，那上面的字体我再熟悉不过了。
是小雪！
我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信封中的纸怎么那么硬？霎时间我出了一身冷汗，我急切地将信封扯开，只看了一眼，便如同五雷轰顶般呆住了。
那是请柬！红色的！带着大大的“喜”字！
小三看我神情不对，过来问我怎么了，我突然一把推开她，发疯了似的跑出了公司。
虽然坐的是特快列车，但我总觉得它慢如蜗牛，我躲在列车的卫生间里，一遍遍地看着手里的请柬，多么希望它不是真的，然而它依旧红的那么耀眼，喜的那么刺目。请柬上的结婚日期就是信发出的头一天，小雪连挽回的机会都不给我，她是用这种方式表达着对我的绝望。请柬的红心图案上写着小雪娟秀的小字：你是我今生唯一爱过的男人，我恨你！
伴着列车的轰鸣声，我放声痛哭。
下了火车，我行尸走肉般踟蹰于出站的人流当中，小雪已经嫁人了，我还来干什么呢？我转身就往车轮下面钻，但站台上的工作人员早就发现了苗头不对，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我拖了出来，在查过我的车票后，推推搡搡地将我赶出了车站。
小雪家楼门口鞭炮的碎屑点点星星地散落着，门上贴的喜字已经被风吹得残破，冷冷的夜色里，我凄凉地站在小雪家的窗下，看着那窗前一抹清冷的灯光。我没有脸面上去，我也没有勇气上去，因为我不敢让自己清楚地确定，那里真的没有小雪。
买了返回的车票，我一动不动地坐在候车大厅里，眼神呆滞而散乱地对着虚无的空气。我突然怨恨起了自己的出身，为什么我就出生在农村？为什么我就是穷人的后代？为什么我就买不起房子？为什么我就得不到我想要的？这一切都是钱在作怪，钱呐！我的头突然痛了起来，我抱着头在地上打滚，身边的人都被我吓得躲得远远的，我突然一跃而起，嘴里高喊着：钱！钱！钱！便狂奔出车站。
一大早刚开门的彩票投注站老板吓了一大跳，一个衣衫不整，眼神狂乱的家伙一头撞了进来，在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后，将一捧带着零星硬币的钱拍在桌子上，并且像个疯子一样大叫：“我要中五百万！我要中五百万！”
列车摇晃着我的身体，我拿着那一叠彩票发呆。清醒过来后便是无尽的懊恨，自从小雪离去后，我就发誓绝不再买彩票，因为那不过是水中捞月，饮鸩止渴，根本改变不了我的现状，但我现在竟然又……
我痛恨自己没有自制力，我痛恨自己的软弱，我痛恨自己总是去盼望奇迹的出现。我紧紧地攥着那一叠彩票，把手背放到嘴边狠狠地咬了下去，尽管我疼得直冒冷汗，但我终究还是没有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