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没有国土的孩子(3)
果然没多久我们就开始吵架了,再不久就谈到离婚。当然我是不会告诉妈妈的。可是我妈妈还是知道了,她再次反对。我说你本来就不赞成我结婚的,现在离了不正合你意?她说我是不赞同你结婚,可我也不赞同你去离婚。他是个很不错的丈夫,不应该和他离婚。我说:那我爸爸还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呢,你不还是和他离了吗?她说:我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说:我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我只有十九岁,我怎么知道什么样的人可以过一辈子?两年后我离婚了。原因很多,最主要的是我怀孕了,所有的人都不认为我是一个好妻子,更谈不上一个好母亲了。我和妈妈吵架最激动的时候,她总会说:对,在你看来我是天底下最糟糕的母亲,我倒很想看看你将来是怎么抚养你的孩子的。我是不会做母亲,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做母亲的。当我怀孕时我突然害怕起来,我以为消除这种恐慌最好的办法就是拿掉这个孩子。当我拖着虚弱的身子回到家时,他正在收拾行李。一时间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反应,只是看着他,就像大卫看着我妈妈收拾行李。我们都知道这一天终会来临,两年的婚姻看上去就是为这个场合而设的。而它真正到来的时候,我们还是有点应接无措。我的太太怀孕了,可我不知道。我的太太背着我去堕胎,我还是不知道。他吼道,声音由于过分的激动而走了调,表情一如我的父亲和我的继父对于妈妈的背叛的指控。我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呢。我的身体我有权利做主。难道我没有权利吗?我试图对他讲起我妈妈,试图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合理的解释。我说她曾经为了一个男人丢下我和我爸爸。那一年我只有六岁,那是一个被众多的童话和故事濡染得最害怕被遗弃并挨冻受饿的年龄。他说:你比你妈妈更绝,连自己的骨肉也可以不要。我一惊,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问题。我害怕。他点点头,尽量表示理解:你害怕自己会像你妈妈一样。我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我更害怕我的孩子会像我一样。我们谈到了那个牺牲了的孩子。我们空前一致地希望孩子是个平凡的人,杰出有时候是件危险的事情。正常生活需要适度的平庸。越是平凡越是容易满足,越是快乐。那种经历过显赫红紫的人多不幸福。幸福多是默默无闻的。当然我们都是用虚拟语气——这语态给人无边无际的遗憾与宿命感。我们甚至还谈到了我妈妈,他说如果你把她当作女人来看就不会这么看她了。我说我就是没有办法把她当作女人来看。一次彻夜长谈和一个牺牲掉的孩子,我们第一次感觉如此亲近,比我们在一起的任何时候都亲近。我知道正是这种分手的可能性让我们如此亲近。他突然从我们很亲密的谈话中,叹了口气,说:我仍然爱你,但是我再也不能这样过下去了。我想有一个正常的生活。我需要一个正常的女人。他原本准备把溺水的我救上来,后来发现他不但没有救上我,反而自己也上不了岸了。他站起来宣布:他在外面有别人了。她可能许多方面不如你,可她正常。什么?你敢背叛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情会发生在我丈夫身上。这么一个忠厚老实的人却背叛了我们的婚姻。我丈夫却说:是你背叛了我,海伦。他又说:我们结婚,你没有邀请你的父母,甚至没有通知他们。你对我说他们都在中国,不能来。那是对我和你父母极大的不尊重。可是我原谅了你。现在你背着我拿掉了我们的孩子,这是我不能原谅的背叛。我可以不在乎他对“正常”的暗示,却不能不在乎他对“背叛”的暗示。我从来没有想过“背叛”这个牌子会挂到我的脖子上。原来是这样啊,我像是面对医生的诊断,以前对自己病情的无知和侥幸通通被打破了。我很早就逃避母亲的庇护,就是逃避一种天定,恐惧于重蹈覆辙,奇怪的是,她的错误我都犯了,甚至是为了不同的理由。我想我是难逃背叛的基因。现在我想清楚了:我外公、我妈妈和我,真正想背叛的实际是我们自身。对不起,海伦,我要离开你了。我还是那副表情,暗里态度却变了。像牙齿间堵了肉丝儿,表面上没事儿,暗里舌头拼命地去捅那肉丝儿试图把它搞出来。又像一个患脚癣的人表面上好好的,暗中拼命地用脚趾抠地以解难忍之痒。站住,要走也是我走。你想离开我,门儿都没有。休想像我妈妈那样说走就走,我不会允许你这样的。我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已经夺门而去,我还要离开你呢。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