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六年级生的青春歌史(2)
一九**年上大学之前的暑假,“中广青春网”开播,我应邀在蓝杰的“回到未来”节目担任固定来宾,逐周介绍Beatles,这是我DJ生涯之始。同时,台湾渐渐有了“地下音乐”和“地下乐团”的聚落,这两个名词,就跟彼时同冠以“地下”两字的“地下电台”、“地下舞厅”一样,充满了八〇年代末落草结党的边缘气味。同人厂牌“水晶唱片”办的“台北新音乐节”史诗般聚集了林哲、李欣芸、吴俊霖(伍佰)、叶树茵、史辰兰这些名字。王明辉领军的“黑名单工作室”出版了《抓狂歌》(一九**),是台湾第一张福佬话发音、深具政治社会意识的摇滚专辑,他们巡回校园,在台大福利社前的院子开唱,同学们端着便当凝神倾听陈明章唱《庆端阳》,林哲唱《民主阿草》。陈明章在中段客串上街抗议的老兵,高声干骂,全场鼓掌:
透早出门天清清,归阵散步来到西门町
看到归路的警察和宪兵,全身武装又搁向头前
害阮感觉一阵心头冰
咱来借问矣警察先生:今嘛已经“民国七十八年”
是不是欲来“反攻大陆”准备战争?
还有拄着一副拐杖、个头瘦小的叶树茵,她唱了《伤心无话》(陈主惠是不是在她旁边拉大提琴?),还有SuzanneVega的MarleneontheWall。歌声凝练澄澈,足以镇住那个躁郁症的年代。
我这个“外省囝仔”是从《抓狂歌》才开始学福佬话的。专辑问世适逢解严后首次“大选”,本想紧扣沸腾的社会气氛,卖个一百万张,没想到全部歌曲被新闻局通令禁播,注定只能成为小众经典。所谓“台语摇滚”,还是得等一九九〇年林强推出《向前走》才真正蔚为风潮。MV里的林强和一群青春男女在新落成的台北车站大厅群舞,高声唱着“啥咪拢无惊”,一无所惧,理直气壮,仿佛未来只能是一波持续涨潮的大浪,一条不断上升的长红曲线。
当时我并不知道“新母语歌”的脉络早在那之前已有不少铺陈。听听潘越云一九八三年的《胭脂北投》,甘侬作曲、林边作词的《心情》,已为后来陈明瑜、路寒袖的“雅词”路线做了漂亮的示范:
心情亲像一只船,行到海中央
海涌浮浮又沉沉,就是阮的心情
每日想伊想不停,亲像风吹一阵又一阵
每夜做梦梦见伊,亲像伊在阮身边
为着要见伊,只有梦中去
为着梦中见,日时变半暝
心情亲像一片云,飞到天西边
日头落山的黄昏,就是阮的心情……
还有一九八七年陈扬作曲的《桂花巷》,吴念真用七字句填的雅词:
想我一生的运命,亲像风吹打断线
随风浮沉没依偎,这山飘浪过彼山
一旦落土低头看,只存枝骨身已烂
啊,只存枝骨身已烂……
花朵较丑嘛开一次,偏偏春风等袂来
只要根头犹原在,不怕枝叶受风台
谁知花,等人采,已经霜降日落西
啊,已经霜降日落西……
阿潘这一路的探索与积累,到一九八八年《情字这条路》开花结果,用时新的国语唱片制作手法,做出了轰动市场的“新台语歌”专辑。这种兼容并蓄、熔铸新旧的路线,大约在一九九二年江蕙《酒后的心声》臻于极致,终于打破了“台语歌”与“国语歌”之间族群、阶级的藩篱,从农镇渔村的家用伴唱机到都会上班族聚集的KTV,人人歌之不辍。我自己是在多年后才回头补课,重新认识那些年少时视为理所当然而不免轻忽的歌,从而对彼时创作制作团队的才情与野心佩服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