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独柳塬上悲情长(上)

第一章 独柳塬上悲情长(上)

序:生命应该有一种绅士风度,哪怕这种风度会让自己万劫不复。

第一章独柳塬上悲情长

五月的这一带,放眼望去,尽是没有边际的黄土。平常的日子,纤尘不动。现在不同了:来来往往的马蹄声此起彼伏,将这儿踩成惊恐不安的急躁;也有沙哑而后继乏力的声音,就如斜散在空中的烂烟,懶散成漫无目的的随随便便。循着烟气腾起的地方看过去,就看见有很多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土皮上,身上污迹斑斑,衣裳颜色不辨,满脸的菜色恰似这寸草不生的黄土。还有许多伤号,呻吟反侧着,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有一点能够肯定:这种痛楚决不仅仅是因为身上的创伤难以忍耐。加之他们浑沌不明的目光,正说明这些人的故事其实已成了一种单调的等待。

不错,这里正在过兵。

看上去这个部队的气势还是不能小觑的,几顶很成样子的军帐,坐落在较为平整的地方,穿过尘埃的阳关让帐顶应有的光辉都熠熠闪亮。帐前的虎牢营侍卫按剑而立,雁翅成行。远瞧,他们跨刀佩剑,也静如钟也立如松;走近后却可见他们的眼光中也有分明的疲倦与晦涩,他们身上同样挂满了黄土的尘粒,惟胸前的护心镜照样光芒凛凛。这里虽有风,也只是那么一点点;这点风让军帐前的旗帜似动非动地招着摇着,倘若风稍稍地大点儿,就能看见展开的旗帜上面大书的“李”“刘”“田”等字样。

西南一处塬上的军帐及大旗好像更醒目一些,颜色自不必说,就连旗子上的刺锈和饰物都刻意组成龙的形状。

如果有风可驭,那“龙”便受了鼓舞似的腾越起来了,舞着指爪,展着身势,毫不夸张地显示出居高临下的辉煌。这顶大帐附近旗帜的数量也较其它处多,旗子的黄色原本很浓,可如今身处黄土地,曾经的耀眼也就有点微不足道,但旗子上的“大顺”“李”等字无疑比别处更分明,受风之后的飘动也就更完整,仿佛是在昭示着一种执着,一种继往开来的倔强。

这正是前闯王李自成的军队,是他率兵从这里经过。

只不过和去年冬天不同了。现在他是大顺皇帝,身着龙袍、蟒带,身边的人看他时要仰目,和他说话时需卑躬;动作和声音也得有礼有节地小心翼翼。大顺皇帝心情自然也不同了:去年,他豪情万丈,谈笑风生,挥百万雄师向帝阕直进。那时,闯王李自成甚至听见了东海涛声的应和;那时,他容光焕发,雄视天下,把江山社稷的一草一木尽数囊于心中,发誓要给兆万百姓打造一个崭新的“大同世界”。而现在,大顺皇帝李自成看上去有点儿疲倦,眉宇、皱纹间都贮着生动的夸张,目光中显示的焦虑和急躁,几乎淹没了他作为六军统帅的镇定。这一年大顺皇帝李自成三十九岁。

他和他的部队正离北京远去,可怕的是,天涯茫茫,他竟不知道路在何方。二十来年的出生入死,也曾指挥若定的皇帝很清楚:目下,他的几十万大军只能算是溃逃。已往,他也曾败过、逃过,可那时,他是失败也是在痛击对手,失败的同时也积攒着更可怕的爆发;现在不同了,大顺皇帝李自成甚至能明显地感到他的意志,他这个集体的生机正渐渐地瓦解,正如水汽虽然还在蒸发,但釜下的火已显萎顿、熄灭之相。皇帝的黯然失色与锦绣龙袍形成明显对比时,周围几个人更能明确地感到他的焦虑,——那是一种不甘摧折却又无可奈何的痛苦。久已向往的东西在得而复失之后,人们都不清楚大顺皇帝李自成下一次举起宝剑的时候,要斫向哪个方向;就如一只斑斓大虎,被人围困起来,团团乱转了一通后,一旦冲出笼子,骤然的爆发必然也是惊心动魄的。……他周围的人都惶惶不安。

可皇帝站起来又坐下了,坐在了从北京紫禁城一路搬来的龙椅上。他扫视了一眼周围这几个人,在牵起他们心中一阵忧惧后,又柔着嗓子问:

“离米脂,——还有多远?”

大顺丞相牛金星急忙趋步向前道:“回禀圣上,只有三百里了。”

皇帝眉头一竖道:“吩咐众将,半个时辰后,继续向米脂开拨……”

米脂是大顺皇帝的老家。皇帝自牧羊娃经腥风血雨后,成为万闯之王再成为众生之主,这期间还没有回过故里。底定天下后,也只是派人为父母新填了坟墓而已,虽然皇帝已给了父母“神圣大光明仁武德劭至尊无上皇帝讳XX皇后讳XX”的封号,但没有让父老乡亲一睹圣颜,大顺皇帝李自成是憾而又憾,刻骨铭心;这次虽然是败出北京,但他还是执意兜了个圈子,绕道米脂,全不顾刘大将军、田大将军等人的竭力反对。他读书甚寡,可“富贵而不还乡如锦衣夜行”的道理,他还是深以为然的,何况大学士、丞相牛金星也强调:“圣上此举,英明无俦,米脂一行定能唤起乡中父老与圣上同生共死之志,力挽狂澜……”牛丞相还说昔日汉高皇就是因为“威加海内归故乡”而“得猛士守四方”的,牛丞相还附耳对皇帝道:“如今人心难测,所言皆不可轻信”,惟“上阵父子兵,情共故乡人”乃千古不易之理。李皇帝龙心大悦,曾激动地紧紧握住牛金星的手道:“惟丞相深得朕心,他日能助朕重整旗鼓、雪此深仇大恨者,只丞相耳”。

哪知事情又有变故:眼看半个时辰将过,却有急哨来报,道是米脂百姓惊闻现在成了皇帝的成娃子率军将临,深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褴褛之裳难比锦绣之容,已尽作鸟兽散。李皇帝闻讯大怒,以为这是“狗肉不上抬杆秤”,即刻发兵前往搜拿。然而事不遂顺,吳三桂和“辫子军”很快追来,大顺军虽有皇帝亲自押阵、督战,然而还是很快又败下阵来;幸得先行一步的制将军李岩所部杀了个回马枪;加之李自成的一等侍卫俞大为和李岩属下的胡冰骁勇善战,连斩吴三桂手下三名大将,迫满吴联军再不敢贸然向前,大顺军方获喘息之机。

现在,他们暂息的地方叫独柳塬。偌大地方,极目所见,只有一棵老柳树;想来这就是此地得名的缘由。

制将军李岩的军帐就安扎在那棵柳树下。

估摸着皇帝的情绪可能缓和一些了,李岩沉吟再三,方派弟弟——三等将军李侔将一封奏章送往皇帝的龙帐;李侔刚走,李岩又唤过妻子道:“成败在此一举。若万岁仍举棋不顶定,你可通过娘娘做些规劝,还有——”李岩低声又嘱了红娘子几句,红娘子虽面露难色,可最终还是点头而去。但李岩还是那种眉头紧锁、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在帐门口若有所思地往远处望了望,便面对帐壁席地而坐——这是李岩思考问题的习惯性动作,遇着这种时候,任何人都不能去打扰他。见他这样,帐中的其他几人——胡冰的妻子即红娘子的妹妹红妹子和人称“俏燕子”、李岩门下三杰之一的司马丹也就悄悄地出去了;司马丹还抱着李岩和红娘子不足半岁的儿子。帐中就只剩下胡冰守在李岩身旁。胡冰和李自成帐下的一等侍卫俞大为在投入闯军之前,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超级大侠,素有南胡北俞之称,胡冰人送绰号“雪里寒”,俞大为则被称为“铜豆子”。他俩都是受江湖名宿顾方的举荐,于三年前投在闯军中效力的。顾方,人称商山秋皓,也称圣手书生,乃大顺皇帝李自成的密友,并于李自成有师长之谊,据说武功之高,神人难测,就是少林方丈枯心大师和武当掌门废云道长也难望其项背。对此,胡冰深信不疑,因为胡冰最拿手的那套掌法——“惊涛骇浪”系列就是顾方所授,由于这套掌法最好地激发了胡冰祖传的内力——水月精神,胡冰方藉此将一身武功演绎得惊心动魄,让他的惩恶扬善之举更其锐不可当,因此胡冰对顾方的尊敬就几乎成为一种崇拜。

胡冰认定自己这一辈子最多会崇拜两个人。

圣手书生顾方是一个。

眼前的李岩,也是一个,虽然他们是连襟,但在李岩面前,胡冰,永远毕恭毕敬。

唯其如此,看着李岩的不安,听着李岩的沉重呼吸,胡冰虽数度欲出言相劝,却始终不敢轻易开口。只是在李岩站起来自言自语“兼听则明,万岁,这可是咱们最后的机会了”时,胡冰才应到:“将军放心,将军的筹策深思熟虑,完备周详,万岁肯定会依计行事的。”

李岩道:“但愿如此。奏章,如今已在皇上手中了吧。”

李岩的奏章皇帝正在看。

确如李岩所料,皇帝对他兄弟二人本不待见,对李岩所谓奏章云云更无兴趣,他觉得自己不看内容,就能猜到那个自以为是、目中无人的李岩所云断然不过是“爱民如子”“载舟泛舟”等等既大不吉利又钻心刺耳的愚腐之论,何况对这个人,皇帝李自成心中还有更解不开的疙瘩。只是因为李岩所部目下在大顺军最具战斗力,天子李自成还得显出点人君之度。李皇帝机械地和三等将军李侔笑了笑,命俞大为将奏章拿过来,然后抬臂挥挥手,见李侔还想说话,皇帝又挥手,李侔只好退出去。听着李侔渐去渐远的脚步,皇帝鼻音很重地“哼”了一声,将奏章揉成一团,掷在地下。

红娘子就是在这时候斜身蹩进来的。她和李岩兄弟不同。她很早以前就和妹妹红妹子投在了闯王麾下;她骁勇善战,性格柔中兼刚,深得闯王夫妇喜爱,尤其是现在已成为皇后娘娘的高夫人,就向亲女一样关爱着红娘子,当初闯王夫妇力主将红娘子姊妹分嫁给有“天下第一才子”之称的李岩和有“天下第一侠客”之称的胡冰,是不是有别的考虑,不得而知。不过看到两对夫妇也还其乐融融,完全没有因双方皆自以为是而产生的裂痕,高夫人也是甚感安慰。但李闯王后来却越来越不快,他用自己深邃的目光看出来了:作为一名曾对他闯王忠心不二的高级将领,和其他若干人一样,红娘子也越来越李岩化了……

或者红娘子也感到了曾经也亲如父亲的皇帝对自己的隔阂,前来探视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了。

但今日之事不同往日,红娘子已不能再顾及其它,“参见万岁”以后,红娘子也不察看皇帝的脸色,便从地下将奏章检起,双手捧着对皇帝道:

“起奏万岁,这是相公想了很长时间,写了很多遍才写成的……”

皇帝很不耐烦地道:“李少璧(李岩字少璧)既有如此苦心,在北京就应该呈上来,哼……”

红娘子闻说,急得膝行向前,生硬地只将奏章直往皇帝手上递,见皇帝只是不理,只得眼巴巴地看着皇后;哪知高皇后一脸冰霜,只佯装不知。红娘子见一切果如李岩所料,咬咬牙,抬头起身,正要进行下一步时,哪知丞相牛金星将李岩的奏章从红娘子手中接过来,捧到皇帝面前道:“陛下,李将军学究天人,文韬武略天下鲜有能比者,运筹帷幄,计无不中;他既然这般深思熟虑,定然有高瞻远瞩之处……”牛金星此言一出,帐中人无不惊愕,因为牛丞相和制将军李岩的关系很紧张,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如果说俩人以前还能作表面上彬彬有礼地维持,可自从李岩将牛丞相在皇帝面前暴打了一顿后,两人的矛盾便水火不相容,不分场合地公开化了。

那次是皇帝登基不久,制将军李岩有急事上奏,遍寻皇帝不着,掏了银子赂通执事太监后,才在一处很热闹的地方找着了正歌舞升平、酒酣耳热的皇帝,陪皇帝“放浪形骸”的就是大顺丞相牛金星。不管李岩如何着急,如何恳切,如何夸张地说“所奏乃八百里加急”,皇帝就是不紧不慢,龙眼半闭,“王顾坐右而言他”;而牛丞相则不断地跑前跑后,吆三喝四,为皇帝做着极到位的服务;闲暇之余,就用嘲弄的目光看李岩李岩两眼,那目光后来又渐渐升级成为挑衅,结果是,读书人出身的李岩奋起神力,将牛丞相暴揍一顿……

皇帝大怒,要治李岩欺君之罪,幸众大臣苦告方免……

现在,牛丞相居然将李岩抬到了这么一个高度,皇帝很奇怪;不免仔细将牛金星打量了两眼,但迎着皇帝惊讶的眼神,牛丞相满脸戚容,卑躬叹道:“陛下,以前微臣多自以为是,及至今日,方知少璧将军登高望远,臣是万万不及的。陛下,臣,罪该万死那……”红娘子急忙趁机道:“是呀,万岁,如今我们形势不利,只有万众一心,才能重整旗……”红娘子又上前拉拉高皇后的胳膊道:“皇后娘娘,您说是不是?”一旁的俞大为也插嘴道:“既是这样,万岁,您何妨看看。”高皇后叹了一口气道:“陛下,看来——”

皇帝忽然大笑道:“好,好,朕不过是要看看尔等的态度,才故意为难为难红儿的,莫非众卿还真以为朕的气量果真如此狭小不成?”

几人闻言,一齐躬身道:“万岁圣明,臣等不敢。”

于是,皇帝就开始读李岩的奏章。皇帝在读的时候,周围几人都屏神息气,就连服侍皇帝饮食起居的两名女童也怔怔而立,木然而不知所措,直到牛丞相将她俩斥出帐外。

奏章是李岩亲笔所书,大意是:清人驱虎狼之师,貔貅之力,残贱中华,所藉不过勇力而已;更兼吴逆三桂、大汉奸洪承畴诱骗前明旧部,其势必然难以阻遏;但虎狼呈势必难久长,我军新敗,也不足为忧。开头这几句话正合龙心,皇帝的心情就有所好转,也暂时忽略了这封信的轻慢之处。然而皇帝还是想起了不久前,在牛丞相等人的动员下,他率四十万大军亲征“辫子军”的可怕场面:两军初一接触,多尔衮、吴三桂的“辫子军”就全面败退,狼狈而逃;但有一点包括牛丞相在内的文武都看清楚了,那就是清军“溃退”之后,丢落在地上的尽是金银珠宝而不见盔甲、兵器一类,接着人们就发现,“辫子军”败退的阵势也毫不紊乱;在将帅们都料到其中必然有诈的时候,大顺将士已乱了阵脚。他们跳下马来、丢掉兵刃,狼扑虎跃,把在北京城内养成的发财习惯,在这儿,在战场上变本加厉地体现出来;他们争着、抢着,最后竟至于打斗起来,还有几名看上去很有身份的将官也参与了争抢……最可怕的一幕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溃败的清军有突然返回来了,他们个个面目狰狞,他们将辫子缠在脖子上或衔在嘴里;他们挥舞大刀长矛,双眼赤红,狂嘶大叫,声震如雷,穿越炮火杀奔而来。大顺军猝不及防,若群羊遭狼,反而丢盔弃甲,溃逃难止;大顺王李自成又惊又怒,拍马向前,手起剑落,斩杀了几名逃得最快的士兵,但溃逃既已成事实,大顺王的努力不过是如将一把土投到了潮水之中,全然无济于事;若非铜豆子俞大为奋力相救,闯王也会被淹没——不是被满人的“辫子军”,而是被他自己的大顺军淹没……

那一仗,李自成输了,输得挺惨;在人数和装备上占尽优势的大顺军败了。退回北京的大顺王李自成很快让自己成了大顺皇帝李自成。皇帝坚决说自己的失败是暂时的,自败进北京又败出北京直到目下的独柳塬,他不止一次对“众卿”说,“朕自起兵之日起,身经万战,屡遭失败,方有今日;如今,他小小蛮邦、区区吴三桂又能奈我何?”每言及此,牛丞相等百官就皆言,“陛下神勇无敌,他日必能克敌制胜,再造乾坤。”然而所有的大顺人都清楚:以前所以能够败了又起,乃因他们面对的是摇摇欲坠的朱明王朝,而且他们对旖旎繁华的北京也向往至极;而现在,失了北京,他们将走向何方?面对着气势汹汹的“辫子军”,无根如浮萍的大顺军,又能坚持多久?

不过,现在,正读李岩奏章的皇帝渐渐兴奋起来了,乃致念字的声音也提高了,“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清人蛮力虽足,然以区区十万之众,如此长驱直入,是如投土粒于大海。化外蛮邦,不修仁义礼德,贱民傲士,且所到之处,必然大肆掳掠;加之逆贼吴氏三桂野心勃勃,出尔反尔,本前明余孽,衔恨而降,既不得民心,又与满清鞑虏貌合神离……”李岩所言,虽让皇帝心中很不是滋味,好在文中所指的目标很切实,皇帝自也无须做太多的联想;他继续念,“为今之计,我军可暂避清军锋芒,稍徦时日,满吴必然难以为继……”为此,李岩提出了具体的行兵策略:由皇帝率主力在湖广一带流动作战,“进可以直逼中原以图恢复,退可以入蜀与大西张献中并合”;奏章上说李岩自己率一部子弟入河南——李岩一门世为河南大户,平日广施仁义,每逢饥馑之年,必倾力赈灾,是以在河南美名四播,奏章上写道,“岩与弟侔,昔日尝行仁义于故地,坦诚之心万民尽知;今日振臂而呼,必有应者。而蛮虏愚妄,举止粗鄙,中州乃修文重礼之地,倘能唤起百姓向敌之心,同仇敌忾,胡虏必不能久。”皇帝读到这里,情不自禁地叫了声“有理”,身旁的牛丞相忙道:“少璧运筹向来高妙,此计定能解我军之忧了。”其余几人见皇帝龙颜大悦,也个个挺腰奋臂,精神焕然,铜豆子俞大为更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全然是一种号令一出,就要冲锋陷阵的样子。但皇帝念奏章的声音分明抑制着他们的激奋,“侍卫俞大为、胡冰,武功既高兼操守本正,二人皆贞良死节之臣,可托大任。”皇帝念到这里,龙目斜撩,瞅了瞅身边的俞大为,俞大为急忙收心肃立,又如一尊雕像似地站在那里,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最是皇帝的欣赏。在皇帝的心中,俞、胡之徒原本不过是只能听令驱剑的人物,如今读了李岩的话,换一个角度再审视这俩人时,皇帝确乎有点若有所悟的意思,所以皇帝就冲着俞大为有力地点点头。皇后见皇帝高眉微舒,也长长地舒了口气。

皇帝继续念:“万岁可令此二人于军中择百余武功高强之人,可相与而一亦可各成体系,昼伏夜出,伺机行事;或焚毁清军粮草,或搅扰清军驻息;刺探军情,决杀敌酋,种种手段,不一而足。其进则退,其停则扰,使其终日惶惶,不敢轻言南下……”念到这儿,皇帝情不自禁地喝彩道:“好,好计策。”激奋中,他仿佛看到了一批武士在胡、俞二人的率领下,悄然无声地捱至满虏驻军之地,手起刀落时,多尔衮、多铎等寇首的脑袋便搬了家,他还想着俞大为将吴三桂擒获解来,皇帝要把此贼千刀万剐,这样想着,皇帝站起来,拍拍俞大为的肩膀道:“痛快,痛快,大为,原来正是到了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俞大为躬身抱拳道:“臣肝脑涂地,万死不辞。”高皇后牵着红娘子的手,爱怜地替她抹了抹双鬓道:“好少璧,真是难为他了——”

话未说完,又听皇帝道:“若果能如此,朕即如鱼得水,蛮虏妖兵,能耐我何!”稍稍顿了顿,朝外大喊道:“来人,宣制将军李岩副将李侔进帐侯旨。”声音虽略显疲倦,但正如一只困顿不堪的狮子,在被攮了一锥子之后,应有的振奋还是一点不差,这令左近听到皇帝声音的将士都激动得睁开了眼。

丞相牛金星躬身向前,弯腰喘气如力耕的老牛,诚惶诚恐地对皇帝道:“万岁且慢,制将军因臣之故,受了不少委屈——”他目光闪烁,欲言又止,见皇帝并没有阻止他的意思,便继续道:“如今在此紧急关头,少璧将军能出此奇计,足见他对万岁的耿耿忠心,也可见‘十八孩儿主神器’乃谶指李少璧的说法是他人的别有用心……”皇帝脸一红,就咳了一声,用不甚耐烦的语气道:“牛丞相,有话咱们就放清楚,也不必总那么吞吞吐吐,这可和你以往说起李岩来时的那种流畅格格不入啊。”这样,皇帝就很巧妙地在众人尤其是红娘子面前把牛丞相凸现出来。因为几乎所有大顺人都知道,在大顺军兵临城下的时候,李岩和牛金星的争吵就基本公开化了:当初,李岩力主在攻下北京之后,大军驻扎在城外,只派少数文官先入京做安抚的工作;李岩还要求当时尚未称帝的大顺王李自成做出禁令,凡肆扰百姓敢行掳掠者,严惩不贷。李岩向大顺王解释:朱明王朝的主力部队虽被击溃,但驻守在全国各地的仍几百万之众,尤其是镇守扬州的史可法部和山海关的吴三桂部,都在密切注视着时局的发展;是以城内百姓要安抚,士人贵族也要安抚,切不可再如往日那般,怀揣愤怒去对待达官贵人。为了能说服大顺王,李岩还特别强调:当初汉高祖刘邦就是这样做的,这为他日后能够战胜强大的西楚霸王做了最好的铺垫。但牛丞相斥李岩所见为愚腐,牛丞相以为,天下百姓思大顺王神姿久矣,且那么多弟兄甘心情愿冒死追随,除了仰慕我王之神勇外,还不就是不堪忍受朱明各级官吏如狼似虎的盘剥?如今天下既定,正是众弟兄扬眉吐气的时候,又何必仰人鼻息?现在乘势入京,正是顺民心、从民愿之举;京中百姓渴见圣颜既久,我王一旦入城,则必万众胪欢,诸事皆定。牛丞相的话非但大顺王听了全身舒坦,周围众将官也深以为然,纷纷竖指大赞“毕竟是牛丞相见解高出一筹”。李岩苦劝无果,那也只有仰天大叹。大顺人入京以后,经了一个月的“与民同乐”,军纪律涣散,战斗力其实大打折扣,惟李岩一部仍坚不入城。于是对“十八孩儿主神器”的说法有人就解释“十八孩儿”当指李岩之“李”,而非大顺王之“李”,偏偏李岩又不识时务,当着大顺王的面把牛丞相用武力恶扑了一顿,从此,李岩被许多人讨厌就变成了被关键人物猜忌。后来,吴三桂因为大顺王手下刘大将掳掠了自己的爱妾,取消投降计划转而投了满人,大顺王李自成“王颜大怒”,要率兵亲征,李岩又竭力劝阻,以为派一大将“以探虚实,以撄其锋”即可,“能战则战,不能则退”,大军以逸待劳,自可立于不败之地;李岩还强调,倘若亲征,得胜固可万事大吉,万一失手,必致军心不定;李岩还不管不顾地“大放厥词”,说“昔日前明兵士,或因久居无事之境,或因粮饷匮乏,将贪吏酷,人虽众其实不堪一击;如今胡虏外邦,男女老幼皆孔武尚力,人数虽寡却个个效命,切不可等闲视之。”牛丞相对此种论调更是嗤之以鼻,怒责李岩所言不过是妄加揣测的无稽之谈,以为“我军历来骁勇善战,攻无不取战无不胜,更兼我王神勇无敌,筹策英明,大军一到,牛鬼蛇神顿成齑粉矣”。掳走吴三个桂爱妾的权将军刘大将也认为,吴三桂及多尔衮等不过尔尔,如今正是“荡清宇内”的最后一战,彻底“踩死这几个跳蚤”,余下那些尚犹豫观望的朱明旧将,必然闻风来降,因此,这是“一战而解千忧”的最佳时机。刘大将还认为李岩所说“妖言惑众,扰乱军心,罪在不小”,建议大顺王将其“严办”。幸得大顺王也颇有容人之雅量,只道“李少璧历来重夸夸其谈,如今也只怕是无心之过”。不过,当时大顺王意味深长地看李岩的那一眼,让一旁的大侠胡冰也替李岩出了一身冷汗。

那时大顺人都不知道,许多情况下,服从和追随让所有的人都浑浑噩噩;那个墙角独处的,可能就是唯一能从这边看到那边的人。

事实又一次证明了李岩的正确,大顺军和满吴联军激战一昼夜后,四十万大军被全面击溃。

只是李岩的正确让李岩的处境似乎更其艰难。

大顺军的失败让大顺王成了大顺皇帝,所有将校一律官升三级。

现在,皇帝的斜视让一向镇定自若的牛丞相额上冒汗,汗滴如豆,甩在地上时还“吧嗒、吧嗒”作响,高皇后笑道:“牛丞相,也真为难你了,今天能替少璧将军说两句好话。不过,你放心,向你这样的人才,万岁爷肯定是离不开的,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好了。”

牛丞相哈腰道:“多谢娘娘。”他擦了擦汗,抬眼看看皇帝,咽口唾沫,鼓足勇气,道:“万岁,依臣看来,万岁既然要采纳少璧将军的意见,又要委以重任,就应屈尊枉驾,亲自到少璧帐中,以显万岁礼贤下士、坦诚相见。”皇帝大笑道:“你为难了半天,原来只是这么个意见,好,好,就依你;再说,制将军近日鞍马劳顿,朕也确实该去看看他。”牛丞相见皇帝听取了自己的意见,急忙做受宠若惊状;一面又吩咐红娘子“赶快回帐,通知制将军恭迎圣驾”。一面又命帐外虎牢营侍卫潘云、汪力准备鞍马。那红娘子见皇帝这么快就准备采纳李岩的意见,断定皇帝和相公的嫌隙也会因之而彻底冰释,更是喜出望外,激动之余,甚至忘了向皇帝和皇后行礼便转身冲出帐外,骑马飞驰而去;一时间,疲卧在独柳塬的大顺将士都知道了制将军李岩又有了锦囊妙计,而且皇帝也“从谏如流”了,于是萎靡了很久的大顺将士又振奋起来,有的人甚至还开始构建待李岩力挽狂澜之后的生活蓝图……

不久,在翘首以盼中,他们果然看见皇帝出来了,向那棵柳树下制将军的军帐中去了;同行的还有手摇羽扇、一身儒装打扮的大学士、丞相牛金星,侍卫长俞大为;前面开道的是甲级侍卫汪力和潘云。他们个个意气风发。皇帝腰悬佩剑,沉静自如,在得得的马蹄身声中打开笑脸,朝着众将士的目光颔首致意,仿佛完全追回了数月前大军自西而东向北京进发时的那种成竹在胸。五人中只俞大为步行。那时,西头一处更高的塬的投影,正不慌不忙地散开来,罩住了皇帝李自成,也罩住了他的两个侍卫和他的丞相牛金星;只有走在皇帝左前侧的俞大为,因为位置稍前,让太阳的光斑在他古铜色的脸上一亮一亮地闪着。俞大为从不骑马,也不携带任何兵刃,他装束如西北的牧羊汉子;平日总紧随在皇帝的左右,行军作战更是寸步不离,皇帝的坐骑慢他就慢,皇帝的坐骑快他也快;皇帝的坐骑素有神驹之称,却从没有快过俞大为。平常,俞大为的脸上绝无笑容,不论周围如何风云变幻,他的脸总绷得似拉紧的弓;倘若内心的感情到了必须表露的地步时,俞大为只有一个法子——嚎啕大哭,哭声如雷,惊天动地。这哭声虽不常有,但每次都令人难以忘记,因为他的哭没有泪,属于干哭的那种,而且总是在众人最激动的时候;譬如闯军攻克洛阳,杀了天下第一贪官福王朱长洵,譬如攻下北京,大军进城时,三军将士莫不欢呼雀跃,把酒而歌、醉倒街头而笑容依旧的不计其数,独俞大为对月大哭,临风长嚎;近者惊问其故,俞大为答道:“只有在闯王的英明领导下,才能严惩酷吏,除恶去邪,让老俞出尽心头恶气,如今不哭,更待何时?”左右闻言,无不叹服,以为精辟之至。但也有人推测他这种表现与他生活中的另外一段故事有关,只是人们对这位乞丐出身的侍卫长十分畏惧,即便有这种怀疑,又哪里敢轻易说出来。

现在俞大为一如既往地守护在皇帝身边,神情肃穆,跨步却格外轻松,格外有力。

位置稍前的汪力、潘云却略显滞重,骑着的战马也显得有点疲惫,俞大为本来想提醒他们两句,但想到近日连续急退,人困马乏,对他们提出太高的要求也于理不合,也就只能忍住,只是在必要的时候,才咳一咳嗓子,提醒他们,动作不要太变形。

现在,这一行人继续走在往制将军军帐的路上。

得了消息的田大将、郝大将也有了动静。太阳底下、黄土地上的大顺军就有了许多的活力,尤其是李岩所部,他们终于等到了自己的主将被皇帝正确认识、高度评价的这天了,他们强忍着激动,等着,盼着……

李岩、红娘子、李侔和侍卫兼参将胡冰已恭候在帐外。

红妹子和司马丹在不远处逗哄着李岩和红娘子的孩子。红妹子自幼浪迹江湖,诸事皆凭姐姐做主,包括嫁给胡冰这样的事,也只是说了句“既然姐姐觉得行了,那就……”那种俨若小羔羊一般的柔弱随顺脾性,和乃姊红娘子实在有天壤之别;如今,她已有身孕,行动其实大为不便。她和司马丹哄孩子时,不断地有笑声散开来;那个不足半岁的孩子在司马丹怀中正手舞足蹈,幼嫩的笑声犹如沐着晨露的初蕊。他们的身边还有一名姓范的哑兵,若即若离地跟着;他大约是这里唯一没有发生情绪变化的人,看上去,他脸上如车辙碾过的皱纹依旧紧蹙,目光也浑浊如这里漫着沙尘的天空。

没有人能知道,离开大帐的时候,皇帝其实很不高兴,因为李岩在他的奏章后居然如是写道:“……万岁我皇,我皇万岁……万岁今年三十又九,值此非常之期,若不纳臣言,万岁固遥不可及,其五十、四十亦难求矣……”皇帝知道,这李岩差点就要说出“死无葬身之地”之类的话来了。

一个臣子以这样的口吻和他的主子说话,即使在这样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皇帝也觉得可能另有深意。他回头看了看牛金星,牛丞相就含蓄地指了指前面的潘云、汪力和身侧的俞大为,皇帝会意,便又将身子微微地挺了挺,再挺挺,直到满意为止。

李岩四人继续侯着,在远远看见皇帝的身影时,李岩忽然回头问胡冰:“宋先生,你把宋先生送走了吗?”见胡冰点头,李岩将眼睛闭了闭,仿佛要极力想起什么似的,这让红娘子和胡冰等人都稍稍感到了紧张……

李岩所说的宋先生叫宋献策,人称宋疯子,很有那么一段时间,李岩的意见连妻子和弟弟都不赞同的时候,只有宋献策来陪李岩疯话;大军从米脂附近退到独柳塬的当晚,李岩命胡冰送宋献策离开这儿;胡冰一生出生入死,遵命行事的时候,却忽然感到宋献策的紧张,这与宋献策平日的疏放洒脱实在大相径庭,对此,胡冰虽然有点奇怪,可也没有想的太多。哪知离开不足五里,宋献策执意让胡冰止步,道“李少璧那里更需要胡大侠”,胡冰再三坚持,宋献策坚执不允,胡冰无奈,只好转身,但让他大吃一惊的是:他刚走两步,再回头时,这个瘦削的老头儿已是人影俱无。胡冰震惊之余,急忙展开轻功,高掠低纵,将附近方圆五里做了最充分的搜寻,但哪里能够看到宋献策的影子?须知胡冰的内力名为“水月精神”、轻功系列人称“追风步”,这两种功夫在江湖中几乎可以说是无与伦比,但现在就这样失去了宋献策的踪迹,那就只有一种解释:宋疯子,也是身具武功之人,且功夫绝非泛泛。然而,当他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回去将自己的惊疑告诉李岩时,李岩却很平静,只道“那就这样吧”。见李岩如此落落,胡冰自也不敢多问。

但是,胡冰已知道,李岩的心中一定还隐藏着其它的什么,即便是现在他的上奏据说已得到了皇帝的认可……

皇帝一行就在面前,他们如山,横在李岩、红娘子和李侔、胡冰的前头……

李岩等急忙屈膝叩头,口称“死罪”,李岩道:“臣李岩,冒渎天颜,惊犯圣驾,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万死不足抵臣之罪。”皇帝在汪力和潘云的搀持下下了马,——其实皇帝的行动还能敏捷,皇帝所以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种伺候,更多是其他方面的需要。等李岩双膝着地了,皇帝方大声道:“爱卿平身。爱卿对我大顺忠心耿耿,实朕之股肱,何罪之有?”说这话时,皇帝已跨步将李岩扶起,皇帝听李岩虽口称“劳万岁圣躬屈就,臣于心何安”,但却没有看见李岩的表情中有任何的激动、愧疚的成分,心中便感到不甚满足。但皇帝仍挺胸昂首、阔步进入帐中,坐在红娘子早已为他布置的“龙”椅上,待牛金星、李岩等人再次行三扣之礼后,皇帝摆摆手道:“众卿平身。”皇帝出生虽然低微,但身经百战后,却发现了自己早有帝王之相,如今身登九五之尊,正所谓名副其实,对牛丞相所言“天子当深藏不露,天子宜高深莫测”大以为然,觉得自己冲锋陷阵这许多年,无非也就是为了这一点,接受他们的礼拜自然也就是顺民心、合天意。

李岩待皇帝坐稳之后,就急忙恭身向前道:“万岁传唤便是,何劳……”皇帝挥手打断了李岩的话道:“哪里,李爱卿奏章所言,皆合朕意;何况如今形势危急,也不必再行这些虚礼。”皇帝的话也明显有安慰李岩的意思,但这种努力让皇帝很别扭,或者皇帝不想把这种牵强持续的时间太长,稍咳了两声后,便命李岩给众人简单地谈谈他的构思。

刘大将、田大将也陆续赶到了李岩的军帐。

听了李岩的陈述,刘大将,猛地拍了一下大腿道:“着哇,这注意高明,这注意也只有你李岩才想的出。如此,鞑子区区十余万人马必陷于我大顺兆万百姓的汪洋大海中。”一位姓郝的次大将军更是站起来主动请缨,说自己也是在河南长大,完全可以在伏牛山一带潜伏起来,他兴奋地道:“万岁,咱老郝也不要太多的人马,就能搅得他觉不能睡,饭不能吃。”田大将一向老成持重,沉吟了片刻,磕磕烟锅对皇帝道:“万岁,我军新败,军心不免慌乱,如此举能保我军在近期内稳定下来,或减少伤亡,那就能有效地防止兵员流散的现象;至于日后的局势如何发展,完全可以相机行事,只要能赢得短期的喘息,李少璧的思路就是可行的。”皇帝道:“既然众卿皆认为少璧所奏可依,那么,众卿就立刻分头行事;只是日后少璧孤军奋战,孩子尚小,朕甚不放心,故此准备派李过、袁宗第两位将军共往,以为辅佐;红娘子就留在朕的身边,也能妥为照料,卿等以为如何?”李过乃皇帝之侄,袁宗第乃高皇后之侄,皇帝此举的深刻含义众人心知肚明;李岩闻言,急忙扯着妻子一齐跪倒道:“万岁英明,臣谢主龙恩。”周围所有人也赶快道:“万岁待人宽厚慈和,我等感佩不尽,惟肝脑涂地以抱我主知遇之恩。”皇帝见众人再无异议,便大抬龙音道:“好,朕身经百战,期间虽然也有些挫折,但仗着众卿鼎立襄助,每每化险为夷,方能赢下这大好局面;不料今日阴沟里翻了船,中了吴三桂这狗贼的暗箭……传令三军,凡能生擒吴三桂来见自者,赏银万两,官升五级;能枭其首级者,赏银五千。”号令既出,自然又赢得无限响应,“吾皇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响应、赞美之声和着帐外渐渐大了的风声,飞出帐外之后,盘旋在独柳塬的上空,久而不散,很快就唤起不少大顺将士的同仇敌忾之志。

事情虽不完全随顺,但看到丈夫一扫脸上的忧郁,轻松自如的神色又显得从容自信,红娘子也就坚决地平静了。她断定,李岩将很快在河南打开局面,而赢得喘息之机的皇帝也很快会稳住阵脚,那时,天下还将归于大顺;而皇帝和丈夫也就真正地走到一起了;她还知道,皇帝和丈夫是最具有互补性的两个男人,这两个男人一旦完成真正意义上的联合,就会出现丈夫久已渴望的“主明臣贤,可安社稷,可安百姓”的理想。兴奋之余,她还看见了帐中所有人的激动和期待;尤其是丞相牛金星,右手的羽扇微摇,左手轻捋着胡髭,把他那特有的、含蓄的笑意投给在场的每一位,只那目光,连同眼角的几道皱纹,却隐隐地闪着让红娘子不安的冷静。牛金星显然立刻感到了红娘子对他的注意,便笑道:“却不知红将军有甚高见?”皇帝也大声道:“红儿久经阵战,见解每每不俗,如今说说又何妨。”牛金星的喉结很隐蔽地蠕了蠕,仿拂要咽下什么烫热的东西似的;很很地点头应和皇帝:“对,红将军夫唱妇随,又心思缜密,今日所见肯定能振聋发聩。”然而皇帝站起来拍拍牛金星的肩头道:“牛丞相,你又错了,红将军向来心思缜密,那倒不是什么夫唱妇随。”红娘子见李岩将早描好的行军路线图铺展在地上,便道:“这儿有皇上和各位将军也就够了,我出去准备一些吃喝。”郝大将道:“正是呢,急走了半天,老郝水米未进。红嫂子,你若是能让咱吃顿饱饭,砍掉吴三桂那奸贼的脑袋,就有多了三分把握。”郝大将的豪迈让皇帝略感到辛酸,好在李岩富有激情和极具想象力的点拨立刻吸引了他、吸引了他的部属的全部注意力,皇帝心头的这一丝尴尬也很快消失了——毕竟,走到这一步以后,还能保证继续走下去的,李岩的设想是最切实可行的。

红娘子见皇帝点头允可,便躬身退出,却见侍侯在门口的潘云正拽步急走,红娘子起声要唤时,一旁的汪力忙解释道:“红将军,那头有几名伤号,老潘过去瞧瞧。”红娘子仔细听时,那边果然有几声很痛苦的呻吟,红娘子点点头朝汪力道:“辛苦了,——不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人在心情好的时候,总愿意让自己的快乐散得更广更全面些,红娘子甚至还想唤住潘云安顿几句:因为潘云和神医赛华佗郑天则、俏燕子司马丹人称李门三杰,幼时都是无依无靠的孤儿,后蒙李岩所救才活了下来。这潘云随李岩起兵反明后,作战勇猛,深得皇帝的喜爱,李岩就派他到皇帝帐下做了一名侍卫,因为这种关系,红娘子就觉得潘云更多了几分亲切。见他步履匆匆,想到伤号的需要,红娘子就暂时忍住了心头的热情。

她抹抹头发,舒了口气,走过去让红妹子赶快做好准备,又嘱司马丹去帮助那边的伙夫们给帐中整一点水饭。受了红娘子情绪的感染,红妹子和司马丹的答应响亮而欢快;独柳塬上,微风和煦,远远望去,整个天地也似乎要和这里的黄土融成浑然的一体;红娘子目光所及,附近、远处的士兵们都朝她微笑,她也向这些弟兄们笑着致意。

——这里的士兵从红娘子的轻快中又一次印证了自己的渴望,他们都是李岩从家乡带出来的子弟。红娘子边走边想:“委屈你们了;但是从今天,从今天开始,万岁爷和相公会领着咱们,重新开创曾经的一切。”刚走几步,又见郑天则挎着药箱从一土坡后转过来,虽风尘仆仆,但满脸的激奋也明白可见,见了红娘子忙问,“嫂将军,皇上真的——”不待他问完,红娘子便抢着道:“太好了,天则,相公的意见皇上全依了,这会儿,他们正筹划下一步具体的行动呢。”赛华佗郑天则闻言,以手加额仰天叹道:“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从此,……有望了。”红娘子道:“你赶快和你的那些弟兄们安排好伤号,如果不出我的预料,最多半个时辰,大军就要行动了。”郑天则应了一声,提步而去,振奋之余,竟走出了从胡冰那里学来的轻功,动作虽远不如胡冰的追风步那么流畅、曼妙,可效果也很实际;红娘子看着他的背影,很开心地想,不意天则也把轻功练到了这般境界,日后但有闲暇,也得向妹丈讨教几招,行军杀敌,这工夫实用着呢,……最好也拉着相公一块来学。她继续着她的路,一面也因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浪漫而脸颊发热,低声自语道:“这是想到哪里去了,相公岂能——”可红娘子连这种一瞬的温情也不能再继续了,因为她远远听见自己的军帐内忽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大叫,依稀是有人在怒喝着相公的名字;她急忙转身时,就看见红妹子、郑天则、司马丹也都向那边急奔,四周似乎还有几条灰色的人影也正朝那里飞纵。红娘子情知事情又有变故,急忙掣出剑来疾驰过去,她的身后,是无数士兵们漫起的惊恐不安的眼光;更远处,是西边与天相接的那里,正涌起一大片阴云……

帐内。旁边的小校接住了红妹子差人送来的茶,他先给皇帝递了一碗,那碗是平日野战时的粗瓷大碗,——本来,在退出北京时,牛丞相是给皇帝准备了一套天子细瓷的,只因皇帝在一次龙颜震怒时,一拳砸碎了细瓷,如今也只能将就。此时皇帝正和他的将军们聚拢在李岩展开的地图前,初夏天气又兼气候干燥,说了这许多话,皇帝的嗓子也真的需要滋润了,眼见有人捧过茶来,皇帝正要接住,旁边的牛丞相忙探手接过来道:“万岁,臣先来。”皇帝一怔,随即点点头,但又嗔怪道:“这是什么地方,就你多心……”周围众将皆知平日皇帝进食必须有这个程序,司空见惯,也就不以为意。李岩正说到关键处,他的陈述屡屡被周围的啧啧称奇声打断,就连向来不关心这些的俞大为也忍不住从皇帝的身后探探头,好象也急着要领会李岩地图上所能体现出来的精妙;惟有胡冰还站在门口,肃容侧立,照例保持着他的警觉和清醒。记得在皇帝他们赶来之前,李岩曾用少有的愁重的声音瞩他:“你只做你能做的事情。”胡冰看见并允许红妹子派来的人将水送进来;水香之后他还能闻见饭香;他看见小校在尝过茶之后又递给了皇帝再到了牛丞相的手里;他听见制将军李岩那一贯厚重的声音:“皇上,郝将军的作用虽只是旁敲侧击,但深入虎穴,处境却最是恶劣,臣建议皇上允许郝将军在军中挑百名精壮……”变故就是在这时发生的,李岩的话只说在这里,忽听“堂啷”一声,随着牛金星的一声痛苦大叫,众人急抬头看时,却见牛丞相手中的碗已碎落在地,茶水漫流之处,“嗤嗤”有声,显见茶中是下了剧毒。牛丞相两眼赤红,口鼻中皆有鲜血溢出;他的右手大力抬起,紧紧地扼住自己的咽喉;左手好像也要抬起来,但已力不从心,他挣扎着、脑袋半转过来,眼珠凸出,用绝望、痛苦的目光盯住李岩,吐出几个字:“李岩,你,你好狠——”随后,仰天跌倒,抽了抽,就寂然不动了。

帐中所有的人皆大惊失色,目瞪口呆,一时面面相觑。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皇帝,他几乎本能地退开两步,按剑喝问:“李岩,这是怎么回事?——你果然要谋反么?”

帐外的汪力、潘云已冲进帐来,各掣大刀,跃至皇帝两侧,刀尖寒光闪闪,指着李岩喝道:“大胆李岩,还不俯首就擒!”接着,俞大为也挡在皇帝身前喝道:“护好皇上,护好皇上……”帐中登时乱作一团,刘大将、田大将、郝大将皆已兵刃在手,分立皇帝前后左右,他们目光凛凛,电一般地扫向李岩。田大将脸色铁青冷笑道:“知人之面不知心,李岩,平日你张口闭口仁义礼德,没有想到你行事也这般狠辣下作——”李岩木然而立,手中那张行军图尚在,人却是满头大汗,涔涔而下,数次张嘴欲语,惟喉结发堵,嗫嚅难语;李侔见状,上前两步道:“万岁息怒,万岁……臣以为这里必有蹊跷——”语未毕,忽听嗤嗤几声响过,皇帝左侧的田大将大叫一声,仆倒在地,跟着又是一声撕帛裂布的冲心大响,声响过后,帐内赫然多出三人,跃身挡在李岩的前头,散成弧形,将李岩拱卫起来。左首是一位老者,双目深陷,额头前倾,手持一玄色长弓;右首那人身子瘦削,右手持一铁扇,右脸自上而下有一道清晰的伤疤,仿佛是被熊罴所伤,爪形了了;中首那人乃一跛者,拄一铁杖,满脸的凶光仿佛从云层中刺出来的阳光。三人那种锋芒毕露的杀气,令人望而生畏。站定之后,左首那位老者回头对李岩施礼道:“将军神机妙算,某等佩服。——这班闯贼逆首一个也休想走脱。”右首那人手中长弓一摆,向胡冰道:“胡大侠,咱们虽不能毒死李自成,但如今帐内帐外,某等已布下天罗地网,弟兄们也俱已持弓上剑,只等李将军号令一出,便就一同起事,如此这干人插翅难逃固不必说,而李将军也从此如鱼得水,大业必成。”他一字一句,说得干崩利脆,斩钉截铁。胡冰大惊,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三人,更不知,所谓“天罗地网”云云所指何事,他犹豫不定地看着李岩,问:“将军,这……他们是些什么人?”可李岩还是张口难语。大顺皇帝李自成仰天大笑,道:“好,胡冰,你也不必装蒜了;李岩,十八孩儿主神器……果然不错;你算天算地,朕的心思也被你算了个彻底。悔不该,当初没有听牛丞相等人的意见。朕就在这儿,快点杀了朕,皇位就是你的了。”因为愤怒过度,皇帝声音不免有点变形,动作也不免和皇帝的身份不符。但刘、郝诸将很清醒,情知今日既被李岩所算,那也只能以变应变,好在这帐外虽是李岩的人马,但不远处的其他大顺军肯定还占着人数上的优势,只要能拼出帐外,自可将李岩一干人擒获。于是纷纷操出兵刃,往皇帝身边凑得更紧些,道:“万岁,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咱们先退到外面再说。”大约知道了帐内的变故,外面士兵们的鼓躁也已成势,他们声音如潮,朝这边涌了过来。

眼见帐外帐内已乱成一周,李侔嘶声大叫:“不要乱,皇上,弟兄门——”但持弓人身子一移,便将要跨步冲向皇帝的李岩挡住了;接着,长弦一拉,嗡嗡之声直要裂心破肺一般,听他喝道:“没乱,当然没乱,李将军,咱们的人马在外头早已严阵以待,帐中这几个咱们来个瓮中捉鳖。”言讫,左手在弦上一拉,弦声又大响起来,一如炸雷从头顶滚过。潘云、汪力对视一眼,大叫一声:“恶贼,受死吧。”两人同时蹬腿摔臂,挥刀直上。他二人都是皇帝麾下一等一的悍将,同时拼出,威力自然非同小可。但持弓人一声冷笑,长弓起处,已将二人的大砍刀绞住,随着“崩、崩”两响,汪、潘二人已被从撕裂的帐篷洞中摔出去。刘、郝二大将见状,各举兵刃,向前来迎,持弓人身势不变,只左手轻探,一阵随意地抓拿之后,已将他俩手中的兵刃夺下,向上一甩,一刀一剑已自帐顶破壁而出。刘大将、郝大将率军作战,沙场斩敌无数,哪知在这人面前竟如此不堪;目光不由看向俞大为。俞大为既知胡冰的武功绝不在自己之下;又见潘云二人几乎是一招即败,足见这三个怪人武功之高,已是当世一流,如今他既要保护皇上,实在不敢轻举妄动。持弓人一招得手,怪眼一翻,对刘、郝二人冷笑道:“刘将军、郝将军,李自成嫉贤妒能,目光短浅,眼见气数已尽,只要你二人弃暗投明,咱们李岩将军定然不记前嫌,自当委以重任。”他说话显然用尽了内力,功力不济者,就如同双耳遭了铁锤的不断重击,五内反沸,自保尚且不足,哪里还有力气应付别人,只有刘大将还能拼着性命表现自己的愤怒,“放屁,混账,他李岩若能当皇帝,老子就是太上皇了……”疤脸人不耐烦地道:“既如此,那咱们也就不客气了。”说着,手中铁扇直摆,那铁扇便展成一把锋利的铁铲,挟着风声,恶狠狠地朝刘大将的脖子削去,眼见手无寸兵的刘大将命将不保,俞大为急从皇帝的手上抢下长剑,一招“投石问路”刺向疤脸人小腹,迫那人只能回招自救。但这三人有备而来,疤脸人攻向俞大为的一着本来就是为了诱俞大卫出手,见俞大为既已发动,跛足人便铁杖强出,贯向皇帝的胸口;皇帝此时又气又急,他一生南征北战,算敌无数,不意今日落入这么险恶的陷阱,简直怒发冲冠,哪里还有半点畏惧?只见他俯身拾起田大将的宝剑,向跛足人的铁杖迎上去;只是他剑术虽精,但还这跛足人相比,仍相差太远,不到两合,已是险象环生;幸得这跛子对皇帝似乎还另有所图,出招并不致命,皇帝方能继续出手。俞大为见皇帝也不要命地拼杀起来,心中大急,他心系皇帝安危,手中的剑划出一道白光,一招“肉包子打狗”,将疤脸人铁扇荡开,口中叫道:“两位将军,快护皇上先退出去。”说话中,左手疾出如电,抓向跛足人的铁杖,——如此一来,军帐之中顿成俞大为以二敌一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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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龙演天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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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独柳塬上悲情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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