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劳日山庄走仓皇(一)

第二章 劳日山庄走仓皇(一)

(一)

三人且走且议,一路急行,又相随了一天多。胡冰也顾不上门规家法了,将水月精神的总诀——“心如月,性若水,无月无水心无累”传给二人,又给他俩传了些简单的练功之法,嘱他俩务必勤思苦练。胡冰的武功自成体系,与中原各派大不相同,集中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他的武功有功而无招,尚练而不尚学,所谓尚练就是强调最充分地发挥习武者自己的潜质,在大致的方针指导下,习武者自己去摸索,探讨适合自己的成“功”途径,在吸收水之精、月之神方面走出有自己个性的路子来;这门武功不提倡硬“学”,最忌跟在人家后头亦步亦趋;在别派武学强调循序渐进时,水月精神则强调“登高望远”“三千里击水,九万里揽月”,其核心就是强调独创,从小的耳濡目染虽是必要的,所谓“沐浴膏泽,大德能化”,可若只能跟在宗师后面拾级而上,待得能登高而欲下瞰时,必已垂垂老矣或因别的缘故力不从心,这实在是误人终身的事情。因此,胡家武功实际上强调的是在练的基础上去“悟”,并认为只要在这两方面达到了相当境界,即如欲飞的鸟儿有了翅膀,欲水的鱼儿能充分沉浮;自可天高任飞,海阔凭跃。此外,别的门派在练功的环境方面也强调应有一处山清水秀,风清月朗的所在,至少也得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候;而胡氏则并不排斥污泥浊水之畔、人声嘈杂之地,认为在这种地方倘能分辨水月的精神并能系统地吸收之,就能更好地适应朗朗之月,氤氲水汽所营造的佳境。二是有了这种理论为基础,胡氏武功的具体招式便出奇的简单,只有传统的三招五式也只局限于轻功方面,这门武学的轻功名“追风步”,只有简单的几式,如“水乳相融”,强调随时随地都能适应环境的变化;“月上柳梢”,强调行动轻捷、来去无痕;而“浮光掠影”和“夜月追风”,则须习练者自己去体会去把握,胡冰对此二招的诠释也只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至于临阵对敌时的其它实际招式,就全凭习练者能够随机应变,因地制宜而克敌制胜了。胡冰教导郑天则和司马丹道:“所谓砍钓切捞,皆可为招;锅碗瓢盆,皆可为器。”司马丹天赋甚高,又自幼随李岩读书,浏览极丰,领悟能力自比平常人高出许多;听了胡冰的话,略一咀嚼,便若有所悟地道:“大哥,你的意思是说,只要水月精神练到一定程度,我们也可以用任何一门的招式来武装自己、克敌制胜的了。”胡冰道:“那当然;不过临敌决战,假如要‘以子之矛,陷子之盾’,那也一定是他们的招式纳入了我们的轨道,而不是我们入了他们的路子,否则就大大不妙。”他很担心二人对自己的话领悟的不够彻底,强调是就不免带一些必要的危言耸听:“水月精神练起来并不复杂,但要切忌心浮气躁,要学会忍,否则于功无补不说,还可能走火入魔。”见郑天则司马丹点了头,胡冰又给二人传了些相关的练功法子,命他二人先死记住,日后不断揣摩。当初,胡冰也给妻子传过这些内容,那倒不是希望红妹子也来练功,而是水月精神最具养性祛病之效,且红妹子性多沉静,胡冰认为她很适宜练这种内功,倘若能行之有效,对她身体各方面都会有很多好处,只是红妹子素不喜舞枪弄棒、谈武论功,对胡冰的强调,反应总是懒懒的,主动“上进”的时候少,被动敷衍的时候多,久而久之,胡冰也就只能听之任之了。如今郑天则司马丹听在领教了独柳塬事变的可怕后,已想到自己的以后恐怕永无宁日,是以丝毫不敢殆慢,尤其是司马丹,半天下来,竟把胡冰所教所授尽数背会。

这天晚上,分手在即,三人将可能想到的以后做了最后一次推敲,但对那三个武功高强的怪人,胡冰脑子里还是没有形成任何方向性的判断。郑天则关于从李岩身上取下的那根银针的描述,对他们以后的寻找好像也不会有多大的帮助,胡冰不止一次想:“假如那根针没有丢的话,也许——”而司马丹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李岩和那三人交往的任何蛛丝马迹。

胡冰曾想把李侔赠给他的宝剑给二人护身;那柄剑名含光,是李岩先祖传下来的神器,削铁如泥,迎风断发,实是锋利无比;但李岩对此剑从不注意,惟李侔惜之如命,爱不释手。因与胡冰甚是相得,李侔就将此剑赠与胡冰,无论胡冰怎样推辞,李侔终是坚持不肯收回。如今司马丹也推辞不受,道:“大哥,我和二哥武功平平,带上这等利器反倒不安身,所谓‘匹夫无罪,怀罪其璧’,还是大哥戴上的好。”胡冰听了认为也是,便把剑收起。司马丹看看胡冰,嗫嚅道:“大哥……小妹以为给孩子起名为‘败’,是不是有点——”她从来没有怀疑过李岩,如今欲说李岩的“那个”,表达就有点困难,而且还得找理由:“总觉得这样找人不很方便。”胡冰斟酌道:“既然这样,人除了名以外,还有字,三妹就给孩子定个字如何?”司马丹其实早有考虑,闻言便道:“这‘败’字拆开来就是‘贝、文’,贝如玉,一向为古人所重,《礼》云:‘天子饭九贝,诸侯七,大夫五’;而‘文’者,纹也,章也,圣人还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胡冰一边听司马丹说一边也念叨“贝文,贝文,姓李名败,字贝文,既不违将军所瞩,听来也不错。”然而司马丹又道:“‘贝文’,毕竟还有点涩,有点俗,大哥,三妹以为还是反过来念,‘文贝’更雅致些。”胡冰和郑天则都念了两遍“李文贝”,然后赞道:“甚好,毕竟三妹有水平,我们见了他,就唤他文贝,贝儿。”但一想到来日,要见到李文贝已甚渺茫,心下又不禁黯然。司马丹听胡、郑二人赞她,叹道:“大哥,二哥,公子临终有言,百无一用是书生,溢美之词,不说也罢。”郑天则忽然向胡冰重重地鞠了一躬道:“大哥,小弟和三妹,草木之人,又逢乱世,死固不足惜,惟可能有负公子,思之不安;大哥武功盖世,多劳了。”郑天则这几句话说得异常恳切,胡冰急忙扶住他道:“二弟,此行虽多坎坷,但若处之周详,总可化险为夷,况且吉人自有天相......”说到这儿,胡冰心中更多了一份苦涩,不过见郑天则颔首,就继续道:“二弟平日颇能忍辱负重处惊不变;三妹则心思缜密,又精易容、模仿之术,或有险处,想必也能逢凶化吉。”天亮的时候,三人走出了黄土高地,约定三年后的五月端午,还在独柳塬见面。

三人挥手作别后,郑天则、司马丹西过黄河入山西,而胡冰则南进湖北。郑天则二人谨记胡冰所告,逢人一般装聋遇事每每作哑,倘有饥馁之忧,郑天则便施展妙手回春之术,诊医瞧病,所得堪可维持衣食所需。但有闲暇,二人就默念胡冰所授水月精神之诀,依法勤练不辍,三年过后,俩人的武功竟有了出人意料的提高。尤其是司马丹,已能将那招“水乳相融”使得有板有眼,由此二人的行动就更方便更速捷了。每逢月黑风高之际,司马丹总不免飞檐走壁,小范围地实践实践李岩所曾强调过的“大同”主张,顺便也轻松一下;她有一手易容绝技,又天生擅长模仿各种人、物的声音,所以往往能够极好地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且保证自己毫发无损。有一次,竟摸进了一位姓洪的大吏(此人曾是前明官员)家中,将一联“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千夫所指无病亦终”挂在其书房里,彼时那洪姓大员正春晓一刻,忽觉耳边恨声昭昭,遽然挺身,却人影俱无,惟屋中两道白绫自檐上垂下,十个大字殷红如血,一气呵成,如不知什么怪物探出的长舌,在高烛的照耀下,散起一阵剧比一阵的森冷,洪姓大员受此惊吓,不久竟呜呼哀哉了。这是后话。

胡冰是顺着大顺军南去的方向追下去的,他一路飞奔,一天后已超过了辫子军的后队,因为不原意和这些嗥叫出一路得意的人正面接触,胡冰一般是间道而行,于是就能不断地遇到溃散之后藏匿起来的大顺军士。从一路的所见和这些人口中得到的讯息来看,大顺军的溃败速度完全超过了胡冰的想象。士兵们也有认出胡冰的,他们摇着头叹息一番,劝胡冰也快快躲起来吧,说皇帝李自成南奔途中,已严令各部“见了李岩红娘子胡冰一干逆首”,一律或擒或杀,悬赏远远超过针对吴三桂的价钱。胡冰没有逃,也没有躲,但胡冰的心在收缩。他隐隐觉得李岩的死似乎有一种必然性;可当他想把这种感觉概括得清楚一些时,却又觉得很茫然很朦胧。

他向前的速度更快了。两天后,他过了武当,过了南河。中午,在山间小路,胡冰看见一名神色紧张满脸尘色的汉子,胡冰一眼就看出他也是大顺兵,便挡住他,并告诉他自己的名字。然而那人仍很紧张,想到人到了这种份上,大致也本该如此,胡冰也不以为意,只催他快快说一下相关情况。那人还是慌,并说自己姓袁名方成,是“皇帝的典卫,也是同乡,米脂人。”见胡冰又催他,袁方成忽然醒悟似的大哭道:“皇上在九宫山被杀了。”胡冰脑袋一阵大响,大叫一声,伸手抓住袁方成的肩膀将他提起来,喝道:“什么?你再说一遍!”哪曾想袁方成的衣服里却哗啦啦掉出不少金银来;——原来,这袁方成随皇帝一路逃到九宫山后,深感前路渺渺,老乡皇帝也再难保他一生的荣华富贵,便利用职务之便,裹卷了一定数量的金锭银块,脱离大顺北上,以图其它方面的发展。哪知他刚刚趁暗摸出大顺皇帝的宿营地,就见山下有许多夜行人悄然掩上来,这些人行动敏捷,鼠伏蛇窜,纵如狸,跃如猫,落地无声,脑袋从来不笨的袁方成立刻知道了这意味着什么。他不久就听到了从皇帝宿营地那边传来的厮杀声、惨叫声。在众多的声音中,让袁方成刻骨铭心胆战心惊的声音有两个,一是皇帝的坐骑——那匹乌龙驹的痛叫;另一个便是的皇帝大嗓门,那曾是两个能让世界震颤的声音,可那时,那两个声音在大起之后,就戛然而止……想到自己能这么适时地逃脱了这场大难,袁方成就侥幸不已,他就有理由相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在别人的时代结束之后,他肯定能开创自己的新局面。很快,他的判断就得到了证实:皇帝老乡确实被人杀了。虽然他内心也曾有过一丝痛惜,但他对自己的未来则更加信心百倍。哪知遇上了胡冰。

胡冰大怒,抡起左掌拍向袁方成,袁方成脸色惨白,眼见性命不保,便奋力叫道:“胡义士且慢,让小人把话说清楚,否则死不瞑目。”胡冰喝道:“你这等人,猪狗不如,还有甚话好说!”袁方成哭丧着脸道:“胡义士,整个大顺都这样了,你杀了我又如何?小人也曾为大顺出过力,流过血……如今,有办法的人早就溜了;听说大批的宗宝,此前就给人转移了。再说,小人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妻儿。为大顺,小人已死了两个哥哥,……胡义士,小人罪不至死呀。”袁方成眼泪鼻涕都出来了,他求饶的方式虽很传统,但胡冰已没有心情再拍他了。胡冰颓然跌坐在地上,示意袁方成快滚;袁方成谢过胡冰,向前急赶了两步,又折回来,一边看着胡冰的脸色拾捡地上的金银,一边还温言安慰着胡冰:“胡义士,,您也不必难过,皇帝虽被人杀了,可他怎么说也万岁过一阵子;他没能真正万岁下去,多半也与他自己有关系,要么就是时运不济。那么多的小人物,如我这样的,十几年跟着他拼死拼活,到头来还不是什么也没有?就连那李岩将军,除了一身的冤屈外——”胡冰蓦然醒悟,问:“李岩将军一身委屈,你怎么知道?”但抬头看时,那袁方成早已没入林中,哪里还能见他的人影?胡冰心道:“将军死得冤,他怎么知道?莫非他在皇帝身边,曾听到过什么?”胡冰深恨自己没能问个清楚,又不知道大顺的失败究竟到了何种程度,也不知道红妹子和李文贝是不是一直和大顺皇帝在一起。想到这儿,胡冰急忙再向前急赶。路上又遇见不少大顺的散兵,他很快就知道了更多的情况:

刘大将在几天前就阵亡了;郝大将则和其他几位将军逃过了长江;俞侍卫在九宫山和皇帝一同被包围,一同厮杀。现在如何?大约也已死了吧。而红妹子,自独柳塬那场鬼风之后,就无人见过。至于截杀皇帝的那些人,逃出来的士兵一被问到,就立时脸色惨变,惊恐莫名,磕磕巴巴地道:“……太可怕了,来去如飞,杀人如切葱剁瓜,大多数兄弟还在梦中就死了,只有俞侍卫还能独挡一面,其他人,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告诉胡冰这些事的大顺士兵,说到后来就只有抖的余地没有说话的力气了。胡冰惊愕无比,仿佛又经历了一场鬼风,现在,他已精疲力竭。因为无法过江,晚上,胡冰就和两个大顺士兵缩身在一个石窠内,这二人看上去十分疲惫且失魂落魄,反复地说这一路看来只有乞讨着回家了;要是命不好给辫子军抓去砍了头,这一辈子就什么都完了。看到胡冰无动于衷,二人的说法就更多了起来,甚至开始声讨皇帝了,正说得有劲,忽听胡冰喝道:“住口。”二人吃了一惊,以为终于还是言多语失,惹怒了胡冰,正要起身谢罪,已被胡冰摁倒在地。努力抬起头,却见胡冰脑袋微微向前,双眼横睁,显出紧张的样子,方知胡冰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自己身上。二人方长长喘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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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龙演天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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