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劳日山庄走仓皇(二)

第二章 劳日山庄走仓皇(二)

很快,他们也听见山坡、树林间传来一阵沙沙的响动,由远而进,显然是有人急着赶路。后来就听见有人在说话了:“快走,眼看误了时辰。”另一人道:“快累死老子了,再这样不要命,好处未必有,累死是肯定的了。”先前那人道:“甄老弟,你就少牢骚两句吧。……看见那十几只大箱子没有?那里头可全是稀世珍宝呐,南柯大娘吩咐咱们通知金九爷,那显然是人手不够的意思;只要咱们把信送到,嘿嘿,凭南柯大娘和金九爷的手段,咱捉鳖会肯定能拿个大头。”两人想必是赶了不少路,如今停下来休息,就坐在胡冰三人窝身的石窠顶上,喘着气,“这可是个重要差事那,承蒙南柯大娘看得起,你我可得效死力——”姓甄那人道:“这我知道,要不为甚咱们事情未做,南柯大娘已给了不少银子呢。”先前那人道:“你知道就好,能得到这肥差多不容易。可要误了时辰,南柯大娘的手段你也是知道的,那时恐怕就不是累死这么简单了。”姓甄的似乎打了个冷战,忙道:“邓老弟,那咱们就快点走吧,反正南柯大娘满意了,我老甄累死,那也是死得其所。”说着两人从石窠顶上跃下,朝前头的山道窜去,瞧来轻功竟然不弱。眼看他们已冲出几丈,胡冰将两名大顺兵安顿好,跳出石窠唤道:“你俩且慢。”老甄老邓怔了怔,不知哪个嘟囔了一句,二人竟不回头,向前的速度更快了。哪知头顶一阵风过,胡冰已拦在他们前头,道:“南柯梦云的话在下已带给了金九,你俩就不必这么奔命了。”邓、甄二人将胡冰上下打量了三个来回,夜色中虽瞧得不清楚,但胡冰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挡在前头,还叫出了当家人的姓名,俩人心中究竟惊惧不安。左首姓邓的那人鼓了鼓气道:“敢问这位大爷尊姓大名?如何识得我家掌柜的名号?”胡冰道:“不要废话了,你俩只需把这次差使的具体情况告诉我就行了。快点,本大爷只给你们一顿饭的时间,现在,你们就说吧。”姓邓的江湖经验老到,闻言字斟句酌地道:“这位爷,您不是说将南柯大娘的话已带给金九爷了吗?我二人的差使也就是给金九爷带两句话。”胡冰略感被动,他的话确实有点前后矛盾,这姓邓的能听得这般清楚,足见胡冰的出现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的慌乱;不过,姓邓的也忘了很重要的生命法则:有实力的人从来都能将自己的不足用实力遮掩过去,假如你让有实力的人难堪,也实在不是聪明之举。果然,胡冰冷笑道:“如此看来,邓大爷是不想以实相告了。”说着便跨步向前,扬起右掌朝老邓拍去,老邓亦非善茬,见状怒哼一声,举刀斜出,自下而上,刀锋亮亮地闪着,一招“欲罢不能”,狠削胡冰右臂。他的刀很奇特,是刀尖上稍稍带着点弯钩的那种,这种刀在两湖很有名,是一种势力的象征,也是使刀者水平到了相当境界的表现,因为这种刀一经使出,往往就是一个陷阱,一个阴谋,倘若你仅仅能把它的运作当成是刀法去躲或去格,那刀立刻就会变成伤人的暗箭。可如今胡冰偏偏就用对付刀法的办法去拍老邓的刀背,因此老邓就有理由相信胡冰不过是个“有心使狠眼睛不明”的家伙,他冷笑着心道:“看他这般大马金刚的样子,本以为是一只虎,原来不过是——”可他立刻就不能持续他的得意了,因为胡冰不仅很快地抓住了他的刀背,还以一种可怕的迅速不知如何就拗断了他的钩形刀尖;刀尖既断,便听嗤嗤两响,两块薄如丝帛、状若箭簇的红三角就带着瘆人的血色,挟一阵犹如蝙蝠的怪叫没入暮色中。老邓惊得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道:“你如何知道……在下兵刃中的机关?”倘在平时,见对方这么不客气,胡冰肯定要和颜悦色地解释一番,给人家一个明确的说法,然后再酌情处置这些江湖恶棍。但胡冰现在心情大差,脸上虽有一丝传统的笑意,可满眼霜色如冰,冷笑道:“看来,五年前放过你捉鳖会是个错误。”说着左手一滑,已按在老邓肩头,内力微吐,便将老邓震得昏跌在地。然后,胡冰转头对老甄道:“他是想说都不成的了,那么你呢?”老甄见了胡冰如此惊世骇俗的手段,脑袋里刹那间闪出若干个念头后,点头哈腰,涎着脸向胡冰道:“小人甄不贵,小角色,这次奉南柯大娘之命,往总舵交金九爷一封信,至于信的内容,小的甚也不知道。”藏在石窠内的两名前大顺士兵,听到此人名“甄不贵”,几乎要笑出来。老甄自怀中果然掏出一封信,挪步向前要交给胡冰,却听胡冰道:“甄不贵,你那信封里藏着一层药末,现在你把它吃尽,然后再将信交给我。”毕不贵闻言大惊,但脸上立刻又堆上笑容,“高明,高明,想不到我甄不贵这么隐蔽的下三滥手段,大爷一眼就瞧清楚了,佩服,佩服。”他的笑脸如躺在水案上的猪的屁股,很能让人想起过去的腌臜来。但见他毫不犹豫将药末吸进嘴里,又将信抖了抖,再吹一吹,方将信诚惶诚恐地双手奉上,谄笑道:“现在,这信上干净得只有字了。”胡冰接过信,打开看时,纸上却无一字,情知不好,正要退后时,那甄不贵突然张嘴一喷,一团灰雾劈头盖脸罩向胡冰,胡冰猝不及防,便向后跌倒。

石窠内的二人见事情突然成了这个样子,吓得身子直缩,只恨刚才看得忘情,动作不免过大,大约已给此二人察觉了吧?幸得甄不贵好像只是望这边瞧了瞧,便狞笑着蹲在胡冰身边,两名前大顺士兵心下略安。甄不贵拍拍胡冰的脸道:“这药岂只迷鳖?迷你这样装模作样的家伙也不成问题。”说着抬手如锤,砸向胡冰的脑袋,还无比得意地道:“看到了吧,行走江湖,狠辣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还是脑子够用。”哪知胡冰忽然挺身坐起,在抓住毕不贵手的同时,嘴里也猛地喷出一股白雾来,这次是甄不贵猝不及防,连一声惊叫也没有发出,便给胡冰喷倒在地。——原来胡冰内力深湛,反应迅速,在甄不贵毒雾喷出时,还来得及闭住呼吸;饶是如此,也有一丝药力沿鼻息直贯脑际,若非水月精神的护体神效,胡冰这次恐怕真的就属于“脑子不够用”的那类了。胡冰先拍醒老邓,命他用解药整醒甄不贵,即朝二人喝道:“胡某不在江湖走动已经有几年了,出手也陌生了,竟然差点被你们暗算……”话未说完,老邓尚可,刚醒过来的甄不贵已抖成一团,抖之不足,继之又双腿一软,跪在胡冰前,叩头如捣蒜,道:“甄不贵哪里能想到您就是胡大侠,否则就是借给甄不贵豹胆虎肝,就是牛鬼蛇神附体,姓甄的也万万不敢在您老人家面前耍这点小聪明。”老邓也紧随其后,道:“胡大侠,这也不能全怪咱俩,只因咱们习惯成了自然,就难以控制自己,人要是心头龌龊,动作就下三滥了,胡大侠,您大人大量……”甄不贵没想到老邓的表达此时竟这般流畅,眼见要落后,又忙不迭地换了一种方式道:“其实目下这种尴尬,胡大侠,您老人家也多少有点责任,倘若您早那么一点点说出您的大名,咱俩早就乖得像煮在锅里的王八了。”老邓急忙大声道:“胡大侠,小的建议,日后您走到哪里,就先说出您的名字,那您不管要干什么,都会百事顺利,心想事成,战无不克,一帆风顺——”石窠内的两名前大顺士兵听得目瞪口呆惊心动魄,他们实在没有想到自也没有见过人还可以这样驾驭生命,这老邓、甄不贵的表现让他俩受到的震撼实在要比以前随闯王、随大顺皇帝任何一次出生入死都要剧烈;二人一时醍醐灌顶茅塞顿开,胸中有一种拨开云雾的感觉;日后此二人就以老邓、甄不贵的生命法则做自己的行动指南,果然无往而不利且能获利而无不往,这也是后话。

但劳日山庄是必须去的,他没有退路。

就像活着的人必须把死视为自己的生命归结一样,即便劳日山庄真是他的末路,胡冰也没有选择。此时夜色已深,有阵阵微风从草尖树梢掠过,五月的天气,凉风竟还这般萧瑟,老邓和甄不贵的心头忽然泛起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凉。

三人也经过了九宫山大顺皇帝被伏击的地方,甄不贵对胡冰道:“就是在这儿,那些家伙就是在这儿埋伏、偷袭,闯王皇帝哪里能想的到?”若不是胡冰寒若冰芒的目光瞟了他一眼,甄不贵的热情还会继续下去。这是一处相对平坦的所在,树虽老健,但林木并不甚密,两旁皆是高山,左右都有蜿蜒的小路,若论安全,这里确实是个宿营的好地方。不知如何,胡冰的脑海中总显现出大顺皇帝李自成疲惫至极的面容,那时,皇帝的亲随也个个形容憔悴,在得了皇帝安营扎寨的谕令后,他们当然立即萎顿在地,酣然入睡。那时他们绝对没有想到,他们的周围,草丛深处,正利剑强弩,狼眼闪烁。

如今,林中万籁俱寂,就连本该有的鸟鸣虫惊大约也因受了三天前的惊吓,昏睡到不知哪里的草中去了。惟有似曾相识的杀伐之气,还漾着浓浓的血腥味儿,再渗到胡冰的心里,让胡冰觉得,这个地方,其实正是独柳塬的延续,这里草木葱茏,却也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寸草不生。

胡冰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地方。

又翻了几处山坡。过了两条小河;已是五更天气,甄不贵喘着粗气道:“到了。”顺着他俩的所指看去,在山坡下一处竹林的后头,胡冰就看见有忽明忽暗的灯光,借着灯光,依稀可见黑魆魆的屋脊;胡冰目力甚强,自然也能看到林木间石坡后有暗哨在游弋。胡冰转身对二人道:“今日姑且饶你们一命,倘继续怙恶不悛,定然取你们狗命;不过,胡某还是劝你俩等天亮再走。”但二人想着追上那两名大顺士兵讨回银子,又以为夜长梦多,就哀求胡冰道:“胡大侠,您还是放咱们走吧,要是天一亮,咱们可就走不了了。”胡冰冷笑道:“后面有人跟踪,你们即这么讲,一切随便。”

俩人闻言,不由朝身后看了看,又听了听,却觉没有什么异样,心道:“看来,胡冰闯山庄是必然的了,他武功虽高,但肯定难敌众拳,到时咱俩的举动要给那些人发现,定然死路一条。”想到这儿,就对胡冰道:“多谢胡大侠替咱们考虑,只是咱们如今走,至少还可以碰碰运气,要是等到天明,那就必死无疑。”说完,不待胡冰说话,就转身跃向山坡的另一方向,展开那也颇能追蚊逐蝇的轻功,眨眼间没入了林子的深处。可是刚刚奔过了一道山坡,他们就听见了一声凉意很浓的叹息,随后就看见一个黑衣人挡在前头,那种如鬼如魅的身影,让老邓和甄不贵清楚地意识到,人世的路,他俩就只能走到这儿了。

胡冰就在林子中独坐到天明。他知道身后有人,是一个可怕的人物,更知道假如不是那个人主动来见他,他就不可能见到这个人。他在林子中等到天明,后来确信那人已离开附近,胡冰站起来,向前迈步而去。

竹林中有一条斜斜的石径,在缭绕的浓雾中,如一条青蛇的后半截,隐去的永远是关键的毒辣,因此更容易让人产生关于凶残和贪婪的最可怕的联想。胡冰跨步走在这石径上的时候,甚至还能感到这石径有一种神秘的蠕动。但胡冰仍然大步流星。

有俩人自雾中突然显身:“来者何人?是何门派?”这喝叫声骤然迸发,显然是要给人以一种猝不及防的震慑;但胡冰的速度没有减慢,他也用同样的声音大声道:“独行客,无门无派。”那俩人都挺着剑,见了胡冰的这等架势,低声嘟囔了几句,鼓鼓气,终于跨步挡在胡冰面前,稍微降了降声音道:“那么,可有拜帖?”胡冰这才发现这俩人皆缟素榱衣腰缠麻绳,除兵刃而外,二人还各持一根哭丧棒,胡冰心中暗忖:“却不知这又是为了那桩,莫非老邓甄不贵仍敢骗我?”心中想着,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任何迟缓,只见他随手取下一片树叶,用两根手指头摔给二人道:“这便是拜帖了。”眼见那竹叶挟一针劲厉的啸声直射过来,二人情知厉害,不敢硬接,慌忙躲开道:“原来是硬手到了,就请阁下在此稍等,容在下先进去禀报一声。”那个长着三角眼的人忙不迭到转身便走,另一人撩着眼皮看了看胡冰,先前还犹豫不定的脸上立刻散满了惶恐,急忙扯住三角眼道:“一起,咱们一起去。”胡冰见这二人虽一身孝服,可脸上并无半点悲戚之色,心中纳罕更甚,便迈步追上二人道:“我和你们一同去,省得你们来回奔跑。”说着已插身在二人中间,二人但觉胡冰落地无声,挤进来时,力道又大到不可抗拒,益知今日遇上了麻烦人,可事到如今也只能点头答应。于是三人拾级而上,不多时就来到一处大门前,这门上没有任何“高庄”、“宅第”的字样,只有插在墙上的招魂幡无精打采地垂出森森的清冷来。因为有了这两人的“帮助”,胡冰很容易就被放进来了,进了山庄,陪胡冰继续向前的是另外俩人了。这劳日山庄的院墙并非是砌出来的完整一圈,而是用砖墙顺势连起了许多蜿蜒的山丘,“院墙”之内,高下曲折,绿树映翠,纯乎天然习气,殊无丝毫雕琢的痕迹。要不是这山庄可能和大顺皇帝的被害有关,要不是胡冰已听到了自二门传出来的那一阵嘈杂,胡冰或许会怀疑身边的这么凝重的肃杀之气,是自己的一种错觉。引路人小心翼翼地躬身向前,客客气气地指点着胡冰,在转过几个山坡后,胡冰又看到一座大门,在大门和山坡的中间,一处可怕的景象让胡冰的心猛然收缩:一个身材短小的人,一个侏儒,偏偏长须飘垂;站在一块高高的石块上,抡起比他长几近一倍的大砍刀,奋力地剁向前面的巨石,一下一下,动作沉重而稳健,完全是劈山救母的那种;更为奇怪的是,他的大砍刀斫在硬石上的时候,几乎没有声响,就如同切的是一块豆腐,几刀下去后,大石头就被切成了方方正正的几部分。

多么可怕的功力。

更可怕的是这个人居然就是赣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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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龙演天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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