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劳日山庄走仓皇(三)

赣二，这个活着或死去，在一般人看来，对他对别人都没有任何意义的赣二，唯独对胡冰的威胁是实实在在的。把硬石劈开之后，赣二抬头看了看这边，让胡冰立刻紧张得忘了呼吸。也就在这个时候，引路人大叫起来，“开门，胡大侠到了。”胡冰方意识到，原来自己的身份早已给人家瞧破。但胡冰已顾不上这一点了，因为赣二有了另外的动作——

只见他将大砍刀硬硬地插进石缝里，径向胡冰这边走来，目不斜视，捋袖伸拳地来了，胡冰急忙侧转一步，蓄劲于掌严阵以待，但那赣二在走近他时，却无进一步的动作，只从他身侧走过去，不几步后，抱起一块同样巨大的石头，码在他原来剁石的地方，继续抡刀大切。胡冰虚惊一场，松了口气，心道：“毕竟过了这么多年，赣二已经忘了。”胡冰紧走几步，进了内院。

这内院很宽敞，地势平阔，也有几处人工建筑，却很随便，不过是几个凉台的样子而已。只有一间马棚一样的建筑与众不同，除了大以外，里头还赫然堆放着几十只大箱子；那箱子胡冰很熟悉，一个月以前，大顺皇帝率众退出北京时，兵马未动，箱子先行，诏命一等将军李来亨亲率五千精兵护送这些箱子先行一步。如今这偌大的劳日山庄给人的感觉就是为了这批箱子而建。那大棚正面供着的灵位也让胡冰很失望，原来人家奉的是明帝朱由检，灵牌前正散着袅袅的烟雾，仿佛烽火台上燃起的狼烟。

院子里散着百八十人，看上去站的毫无章法，其实大致是以箱子为中心的。这些人粗细高矮道尼僧俗男女老少都有，许多人虽也孝服在身，可那交头接耳或独自沉吟的样子了无悲戚之色，目光溜溜，身上的孝服更显得不伦不类。这些人开始打量胡冰。他们有的脑袋斜伸，有的双手环抱，有的探头鼓目，有的欲视还止，但目光所流露却大致是嘲弄和愤怒两种；嘲弄应该是指对英雄穷途末路的奚落，大多数的人是这一类；愤怒则是对胡冰刻骨铭心势不两立的痛恨，莫邪三圣僧就是这种表情的代表。胡冰的到来，让这些人似乎稍稍靠得紧了些，只有莫邪门的三个大和尚鼻孔朝天，继续着他们的卓尔不群。

胡冰知道，找了个披麻戴孝的理由等在这里，除了箱子的原因外，他们还想就在这儿将他胡冰置于死地，以求彻底消除心腹大患。胡冰最后把目光落在了箱子上，那上面的漆封尚在，而皇帝却已成了故事，胡冰心中的怒气渐渐地聚敛起来，就是为了这些箱子，这些人截杀了一个皇帝，还有皇帝身边的那么多弟兄，如今，还要杀他胡冰。

胡冰心中道：“这些人都该死。”

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莫邪三圣僧之大师兄血鼻禅师苦日越众而出，他抖着硕大的红鼻子恶声恶气地道：“冤有头，债有主，胡冰，老衲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老衲要告诉你的是；咱们师兄弟三人只冲你胡冰而来，至于什么李自成，金银珠宝，咱莫邪三圣僧绝不放在眼里。这院子里的这许多乱七八糟的人物也跟咱们无关。咱们站在这儿的原因，就是担心他们会杀了你。——胡冰，杀徒之仇，不共戴天。你是先和这些人动手呢，还是先给咱莫邪三圣僧杀了？”未待胡冰表态，不文门掌门蔡无汤和他的两个侄儿蔡有瓢蔡有勺也站在了前头，蔡有瓢摆一摆手中的烟锅道：“胡冰，咱们和李自成的人动手，就是听说你也在那里头，哪知你却不和他们在一起；不过现在见了你也不迟。个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虽说那蔡倚窗罪大恶极，应该千刀万剐，可清理门户是咱不文门内部的事情，你横插一腿，将他杀了，那是干涉不文门的家事，是小瞧我姓蔡的没有清理门户的本事；何况不管是谁杀了我们族人，我等自也有义务为他报仇，这道理想必你胡冰也是很明白的。”胡冰点头。

胡冰心中疑惑；莫邪三圣僧的恶徒是他杀的，这千真万确，但对于蔡氏叔侄的指控他无法确定，他实在搞不清楚，他下手除去的恶棍中有没有蔡倚窗。但他也无意为自己辩护，他既无法确定也就无法推卸。

于是胡冰抱拳朝这六人道：“多谢你等如实相告。可今日之事，先公后私。胡冰也得为死在这些人手上的那么多弟兄报仇。”血鼻禅师点点头，转身对那些人道：“喂，超度——，胡冰现在要杀你们了，你们逃是逃不了的；最好你们能自杀，也省他多费力气，待会儿咱们杀了他，他也就死而无怨。”见众人并不言语，莫邪三圣僧之二师兄难天道：“老秃也知道你们是些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兔子，你们既不肯自杀，老秃也没办法，但你们听清楚了，和胡冰动手时，他虽然辣手无情，你们可得留有余地，假如要是伤了他的性命，嘿嘿，别的不说，我圣僧们的‘海空一日’，你们是知道厉害的。”众人皆知这三个大和尚一言不合，就要“超度”或“吃了”别人，今见他们更其凶神恶煞，哪里还敢轻易开口。

三圣僧见众人不说话，又问蔡氏叔侄道：“你三人是甚么想法，也趁早表个态。”蔡无汤抢先道：“就让胡冰先报了仇再说。”三圣僧点头，六人便退到一旁道：“胡冰，咱们今日已是仁至义尽，你的动作也得快点，需知咱们的耐心也是有限的。”胡冰拱拱手，对六人道：“多谢了，胡某自会全力以赴。”

胡冰在其余的那些人面前站定，将满腔的愤怒咽在肚中，用尽可能平静的声音道：“你们，都得死。”他复将这些人打量了一遍，他们的行头、衣着虽各有特征，但就被贪婪武装到牙齿这一点而言，却毫无区别；那些人头里，有几个胡冰很熟悉，捉鳖会的女会长南柯梦云就是一个；还有一些，胡冰已叫不上他们的名字了。听了胡冰的“宣判”，这些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表现出不安来：瞪眼，咋舌，吸气；之后就不约而同地掣出了兵刃，挪动脚步，散成环形，半围在胡冰一丈远的地方。

看来，他们也是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的。

南柯梦云左右看看，往前挪了两步，袅袅娜娜地站出来，朝胡冰笑笑道：“胡大侠别来无恙。经年不见，胡大侠雄风依旧，足见江山易改，英雄之豪气长存；我等本以为在经历了这么多的风风雨雨后，胡大侠肯定已经世事洞明，不曾想还是这般宁折不弯。——唉，想不到莫邪门的大师和不文门的掌柜竟然是这种表现，看来，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永远是错误的。”胡冰冷笑道：“只恨那年只毁了你捉鳖会的老巢，走了你们两个，至有今日之祸。”南柯梦云叹道：“万事皆有定数；许多事情根本不是我们这等小人物所能左右的。胡大侠，就如这次劫杀你们的皇帝，我等也不过是比别人快了一步而已；即便他能过了我们这一关，他也不会走多远的。何况这些财宝他是取之于民，我们抢来那正是用之于民，天经地义，胡大侠为此大开杀戒，恐怕于理不符。”胡冰怒道：“不管你今日如何巧言善辩，总之你们是死定了。你等怙恶不悛，为害一方，胡冰今日若再放过你们，天理何在？”说着，跨步向前就要动手。南柯梦云忙道：“且慢，胡大侠，你这样说就未免冤枉人了。其实自八年前咱们捉鳖会就已走上正轨，捉鳖贩鳖，合法经营，这是世人皆知的事。胡大侠‘怙恶不悛’云云，岂非有点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意味？非独我捉鳖会如此，就连这儿洪福全杨穿天他们也大致改邪归正重新做人了。”南柯梦云的话显然有点夸张了，因为“改邪”“重新”之类的说法，那是对他们对外部的宣称，实际的情形是：在受到胡冰的追杀和顾方的警告后，南柯梦云和她的捉鳖会已处于歇业阶段；可南柯既尝惯了“捉鳖”的甜头，也实在无心其它营生。和金九合计了一番后，南柯梦云便将捉鳖行动转移至地下。后来打听到胡冰在闯营中大事做得一帆风顺，把改造河山重塑乾坤的使命进行得轰轰烈烈，料他无心顾及自己这一类的小打小劫，行动方时不时地浮出水面。五天前，突然接到讯息，说大顺皇帝带大批珍宝要路过九宫山，若能截住，自然富可敌国；南柯会长虽然想到此行有相当危险，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道理对她更有实际的吸引力。何况讯息也说俞大为和胡冰都受了重伤，南柯会长认为，倘能既夺取财物又能趁机将心腹大患胡冰除掉，那也是造福江湖同道的大善举。南柯会长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让所有的人相信，即使夺财不成，也可全身而退。听了南柯的分析，两湖的武林高手自然无不点头称是。哪知九宫山竟然没有发现胡冰，这虽然让人很不安，不过一看到那几十只沉甸甸的箱子，想到那里头装的都是璀璨夺目的珠宝，在不甘心让别人独吞时，他们也能把危险置之度外。一夜激战，大顺皇帝和他的侍卫几乎尽数被灭。但事后的争吵比截杀李自成更其激烈，许多人最后得出的结论竟然是：箱子里的珍宝应当按功劳的大小来分，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这让南柯梦云很恼火，她觉得这些人的这种态度，纯粹是针对她的，因为南柯会长最大的本事就是最大程度地发动他人驱动他人。这次她的表现就是呐喊在前冲锋在后，她带来的几名捉鳖手也不过是会中的几名小角色；人家按实际的表现分，按来的人头分，哪一样她也不占优势。不过，南柯梦云以一个女人的睿智保持了超常的冷静，她密令老邓和甄不贵速回总舵，通知二当家金九带着去年才发明的新型捉鳖散速往劳日山庄；而她则继续在这里游说。她的策略是：若能挑起这些人内讧、屋里反，那最好。她还以女人的方式找到了飞沙帮帮主马忠、黑虎帮帮主洪福全和独脚大盗杨穿天，这些都是南柯梦云自信能驾驭了的人物，尤其是杨穿天，昔日也是捉鳖会会员，是和金九并称为捉鳖双蛟的大人物，只是后来南柯梦云好像更属意于高大魁梧的金九，杨传天的深谋远虑反有惑上之嫌，严重影响了杨穿天的发挥，不堪冷遇且又自负才高的杨穿天因此负气出走。但南柯梦云的似水温柔仍让杨穿天魂牵梦绕，得了南柯梦云的求助后，杨穿天的保证如同一具尸首般完整，马忠洪福全自然也没有异议；一女三男一拍即合，只待金九一到，计划就要付诸实施。哪知他们又得了警告，说胡冰正赶来劳日山庄，那时，自恃人多势众且又劳苦功高的几个门派的头头已在登名造册，决计要实现按劳取酬的大政策了，这个消息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让这些江湖大豪们只好在不甘逃走的前提下，再起同仇敌忾之心。算上莫邪、不文两门，养凤帮、乌龙会、护乡社均与胡冰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他们或父兄被胡冰诛戮，或家资被胡冰散尽，或本来是一门群贤毕至的君子会，一经胡冰揭发，即成臭名昭著的藏奸窟，记恨的缘由不同，却都一样的刻骨铭心，而南柯梦云的分析又和她的声音一样具有感召力，当他们当中的某些觉得哪里有点不对时，已经来不及了；南柯梦云三言无语就彻底打消了有人临阵脱逃的打算，她胸有成竹的表示：“大伙唯我马首是瞻即可。”她薄薄的嘴唇翻出清脆悦耳的声音，眼光如水，很容易让人产生对未来无法抑制的渴望。

如今，见胡冰如此杀气腾腾，和几年前一样，完全是斩尽杀绝的意思，南柯梦云毕竟心里发毛；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道：“胡大侠雄姿英发一如以往，出语就断人生死的豪气也是丝毫没有改变。说得对，八年前，就是因为胡大侠放了贱妾一马，贱妾才得以偷生至今，现在胡大侠要取贱妾的性命，那也顺理成章。”她说得绵软至极，犹似柳絮飘风：“不过，不分青红皂白就举手杀人，连有心向善的人也不饶过，那也太违侠义之道。”胡冰看上去很烦，单刀直入，打断了南柯梦云的话：“袭击皇上的时候，你们都动了手？”南柯梦云胁肩摇笑道：“这个么——”她转身朝大棚那边看过去，“赵帮主造出一份名册，这次杀人夺宝中谁家的功劳最大，那上面写得清清楚楚，谁写在前头，谁分的金银就多，末尾的那些如我们捉鳖会不过……”她话音未落，门主帮主们方知上了南柯梦云的当，她说她要先会会胡冰竟原来是这种目的，“这个践人！”有人忍不住就骂出来，“早就知道她不是什么好东西，该杀。”几个在黑白两道上厮混多年的“德高望重”的前辈，甚至还有另外一种担忧；果然，南柯梦云再靠近胡冰一步，用低声但又让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道：“——听说，他们就有人击中了你们皇帝的要害。并且，他们当中就有人知道，这件事是谁在幕后指使。”胡冰心头一震，目光霍然而亮，大喝道：“赵帮主，哪个赵帮主？谁是赵帮主？”不知胡冰是有意震慑众人还是愤怒所至，他的这几声喊叫，竟使上了三成内力，完全忘了这么大的声响也可能将戆二震得清醒过来，前面的余声尚在，后一声又鼓气大起，“姓赵的帮主，还不快快给我站出来！”他的声音连续迸出，众人只觉两耳轰鸣，五内翻沸，很多人几乎难以自持；有几个看上去年纪太轻或另有居心的人，便稍稍转转目光，眼睛所向，是一个獐头鼠目的汉子。那人见胡冰也盯住了自己，情知今日已躲无可躲，叹了一口气站出来道：“见利忘义又贪生畏死，本就死有余辜，如今又上了一个蛇蝎女人的当，老赵今天又栽了。胡大侠，小的就是赵先明，护乡社社长，手中确实有这么个册子；但究竟是谁组织了这次截杀，这种大有本领的人，绝对不会让咱们这些小蛤蟆知道他真面目的；此外，当时乱战纷纷，你们皇帝的武功本就不弱于我们这些人，又有俞大侠死死地护着，要说这里有哪一个人能杀得了他，依在下看来，也许只有向南柯会长这样神出鬼没的女人有这种手段了。”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册子要交给胡冰，见胡冰的脸色有了点缓和，便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南柯梦云。其实胡冰这样的脸色，是因他对目下情形的分析在瞬间有了变化，想到自己肩上承荷着许多重担，这里又**汇聚，倘若真的动起手来，对方要一拥而上，自己必然是好汉难敌众拳，何况身后还有更加可怕的七人虎视眈眈；胡冰忽然间作了个与以前行事风格大不相同的决定：一旦查出这个幕后人，他将立刻伺机逸去。

胡冰正想接过赵先明递来的册子时，忽听有人喝道：“且慢。”赵先明意外得了他人的帮助，自然急忙缩手。胡冰没有料到这种关头，还有人这么嚣张，抬头看时，见一个也是笑容满面的人正从人群中出来，朝他拱手。这个人是杨穿天。杨穿天在黑道上享有“唯一能靠脑子吃饭的人”的美誉，这次他和南柯梦云重新合作，对那几十只箱子自是志在必得，杨穿天认为，只要金九如期赶到，胡冰纵然武功再高，也必然难以对付他们最新的捉鳖术；现在关键就是拖延时间，挑动这些人和胡冰群殴。哪知数年不见，这些江湖豪客的脑子也大有进化，连赵先明这样的人都学会了转移矛盾和借刀杀人，看到胡冰想到那本名册的神情又那么急切，杨穿天认定胡冰的打算绝对不是只想杀人报仇这么简单。而假如今日让胡冰全身离开这里，即使能得到这些珠宝，胡冰也随时会找上门来。因为胡冰一旦下了决心，就一定能够把他认为不能再活的人装进棺材里。杨穿天不想前功尽弃，就只有在这里立刻置胡冰于死地。于是他咳嗽一声，从从容容对胡冰拱手道：“胡大侠请了，说实话，我们这些人都该死；甚至该千刀万剐。有时在梦中梦见自己被胡大侠一掌拍死，实在觉得那是杨某罪有应得，让我这种人少活一天，就少一人遭殃。所以杨某听说胡大侠要来劳日山庄时，连逃的想法也没有。不过，胡大侠若能回答杨某两个问题，杨某非但能死的心服口服，亦且能视死如归。”胡冰闻言，左右看了看，方道：“好，你问。”杨穿天又拱拱手道声“多谢”，然后道：“杨某要问的是，为了钱财，杨某和这里的许多弟兄确也杀过人，害过命，但和你们皇帝相比，我们的小打小闹，其实微不足道；不知胡大侠以为然否？此其一；杨某的第二个问题是，你要杀我们为你们皇帝报仇，这也天经地义；可是那许多因为你们皇帝而屈死的人，又有谁来给他们报仇？以胡大侠的成熟，近年又在李岩将军身边效力，耳濡目染，对这两个问题肯定是成竹在胸，杨某和这儿的弟兄都洗耳恭听。”杨穿天说到李岩的时候，语气似乎故意重了些。

胡冰心中长叹，杨穿天说的不错，这两年他日夜和李岩相伴，自知李岩的夙兴夜寐忧劳伤苦与杨穿天问的问题不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