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来往书函 (二)
奈美将这封信的复印件反复看了两遍。
瓷壶和瓷盘,本来是各自成对的,并且是在同一个地方——WANGCHINKUANG的家里。而WANGCHINKUANG夫妇分别在重庆和上海惹上了麻烦,并且,都是在外国友人的帮助下才得到了解决。为了表示感谢,这对夫妇又分别将瓷壶和瓷盘送给了各自的恩人。
罗伯特.诺顿在女儿结婚时将瓷壶和瓷盘作为礼物送给了她,这就是瓷壶和瓷盘摆放在阿诺德.史密斯医生家的客厅里的由来。
WANGCHINKUANG的妻子也将瓷壶和瓷盘送给了她的恩人,但那人是谁却不得而知。
有关WANG夫妇各自惹上的麻烦,估计是不会写在这些来往信件之中的。想来也很自然,在WANG和诺顿之间,根本没有必要在书信中重述发生在重庆的事件。如果有这样的叙述,反倒显得不自然了。
关于WANG夫人在上海所卷入的事件,罗伯特.诺顿已在去上海短期出差时,亲自听她叙述过了。因此,了解此事的WANGCHINKUANG也不会有意在信件中重复的。但从这封信中可以得知,在上海冒着生命危险帮助WANG夫人渡过难关的,是一位日本女性。
根据这封信也可以得知,奈美的娘家今川家所收藏的瓷壶和瓷盘就是WANG夫人送了人的东西。
然而,虽然知道了WANG夫人的恩人是一位日本女性,但在双方都十分了解的WANGCHINKUANG和罗伯特.诺顿之间的来往信函中,却没有出现这人的名字。这位敌国的女性,当时当然是住在上海的。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线索了。
是与今川家有关的人吗?
奈美是五兄妹中的小妹妹,父母都已不在人世了。为什么在父亲的藏品中会有这个瓷壶和瓷盘,现在再来调查这样的来龙去脉,似乎很难了。
奈美的母亲,一生之中从未离开过日本,她还以此为自豪呢。
一九四一年——也就是昭和十六年,那时,奈美的母亲应该是三十三岁。奈美的父亲由于是做药材生意的,所以无论是在战前还是在战时都常去中国。奈美在小时候,常听父亲说起上海的事情,好像比他在英国留学的事说得还多。这时,母亲就会在一旁自言自语地说:
“我总留下来看门,……不过,这也没什么。这样挺好的。”
由于WANG夫人的恩人是一位女性,所以不可能是奈美的父亲。再说奈美的父亲喜欢艺术,本身又是个收藏家,不会关心藏品是经过了怎样的途径辗转而来的。
刚开始奈美还有些朦胧猜想,由于父亲曾在英国留学,会不会是他在英国的某个拍卖会上买下的呢?与之成对的东西仍在伦敦,那就是史密斯医生家里的那两件,这种可能性也不能说没有。
但现在,史密斯医生家里那两件瓷器的来历已经一清二楚了,这种想象就只能打消了。父亲去英国留学是在昭和十年之前,而WANG将瓷壶和瓷盘送给罗伯特.诺顿是在昭和十六年。
(可是,恐怕还是和今川家有关系的。……)
奈美自有这么认为的依据。
因为奈美知道这两件青花瓷,不符合父亲的审美情趣。所以,小时候问父亲:“爸爸,这有什么好的?”之时,父亲的回答她至今仍记得很清楚。父亲笑着回答道:“因为有缘分么。”奈美当时听了,心中十分感动,她连父亲当时的笑容都记得清清楚楚。
不是自己特意去买的,是由于什么缘故而来的——所谓有缘分,估计就是这样的含义吧。来者不拒——这是今川彰造的做人准则。
这两件瓷器肯定是从WANG夫人那里到了某位日本女性那里,再直接或间接地流转到了奈美的父亲的手里。
如果像奈美想象的那样,不存在买卖关系的话,那还是应该与今川家有关的人送给奈美的父亲的。或者是,父亲知道对方手头拮据后,就故意买下了这两件自己并不喜欢的瓷器。这时,表面是买卖关系,实际是一种援助。而尽管父亲是个老好人,也不会对毫不相干的人作出这样的慈善行为的。肯定是有某种关系的人。……
各种假设浮现在奈美的脑海之中,但毫无头绪。想象是没有尽头的,奈美决定还是继续读信。
下面一封信是罗伯特.诺顿写给WANGCHINKUANG的。
“瓷壶和瓷盘都已收到。由于是易碎品,想必携带者一路上十分小心吧。
我并不了解东方文化的精髓,所以,收到这样的礼物稍稍感到有些可惜。不过,我细细观摩后,觉得心里暖洋洋的。真是两件不可思议的瓷器啊。估计是包含着您的真心实意的缘故吧。
您将你们家的传家之宝送给了我,使我产生了一种诚惶诚恐的感觉,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受得起。但是,既然我愉快地接受了,我保证,我一定会好好地保存他们的。
连我这样的门外汉看着这两件瓷器内心也会产生温暖的感觉,说明它们一定是杰作。在上大学时,我也曾很随便地听过美术史的课程。因为我对这方面并不怎么关心,去听课也仅仅是出于好奇心而已。到如今,除了一件事其他内容已经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那一件事就是,美术史教授在重重地干咳了一声后所说的话:
——杰作就是能够感动人的作品。如果某人看到米开朗基罗的某一作品而无动于衷,那么,他在那时就不能将它当作杰作。。……
这两件瓷器能够温暖我的内心,就说明您的礼物对我来说就是杰作。估计是有些来历的吧。既然我已经接受了它们,就也想知道一下发生在它们身上的故事。您若能在有空的时候跟我讲述一下,我将感到十分荣幸。”
这也正是四十年后的奈美想知道的。罗伯特•诺顿的这封信的日期是:十一月六日。正好是在一个月后的十二月六日,WANGCHIHKUANG给他写了回信。
奈美注意到这个日期,正是日本对美国和英国宣战的两天之前。当然,在昆明写这封信的WANGCHIHKUANG是不可能知道这一点的。而诺顿收到这封信时,战火已经蔓延开来了。在马来湾,英国人引以为豪的威尔士亲王号和反击号两艘战舰,在开战两天后就被日本空军击沉了。因此,离战线很近的加尔各答,气氛一定是十分紧张的。
“得知瓷壶和瓷盘已经平安地交到了您的手里,我非常高兴。说也奇怪,就在收到您的来信的当天,我也收到了从香港转来的我妻子的来信。她在信中提到,接受了她的礼物的那位日本女性也回到了日本,并给她发来了平安到达的短笺。
想到这一对瓷壶和瓷盘都已经平安地找到了他们各自的归宿,真使我感慨万千。这些瓷器的年代并不怎么久远。英国有名的收藏家拥有许多中国精美的青瓷、白瓷和青花瓷的古董。但这一对瓷壶和瓷盘是无法和那些逸品相提并论的。年代也近,顶多只有一百来年吧。听我父亲说,那些青花瓷是我曾祖父的一个朋友叫人烧制的。
到底有哪些故事,我也并不太了解,只听说是,如果心中充满了爱情凝望这些瓷器时,瓷器上就会出现爱人的形象。由于瓷器表面绘有漩涡状的复杂图案,估计长时间盯着它看时会产生某种幻觉,于是就会出现某种形象吧。
如果真的一心想念着某个人,那就不光是盯着瓷器的图案了,无论盯着什么看都能看出对方的模样的。不,即便不紧盯着看也看得出,甚至只要一闭上眼睛,对方的模样就会出现在脑海里的。
我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一个大箱子,箱子里尽是瓷器之类的东西。听家里人说,那些瓷器是“相互思念的青花瓷”。奇怪的是,后来有人看上了那个箱子,就将箱子卖了。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我母亲曾抚摸着我的脑袋说道:‘还不是为了好让你上学么。反正箱子的东西都好好地保留着呢,也不算是愧对祖宗吧’。
在我小时候,好像是因我祖父的事业失败而家道中落了,经济上捉襟见肘。可尽管如此,还是尽量不变卖祖宗留下来的东西。或许是小时候的记忆的缘故吧,什么都觉的比较大,那个箱子在我的记忆中也很大,好像大得能躺进去一个人。虽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的,但肯定是那个箱子本身就很值钱,所以才先将它卖掉的。
当时,家里人自我辩解道,祖宗传下来的是箱子里面的东西。后来我听亲戚说,其实,箱子里面的东西也有一部分卖给了某个富豪了。听早就在我家的佣人说,箱子里面除了瓷壶和瓷盘还有瓷瓶和陶枕呢。
我们家的衰落似乎只持续了几年,后来就在我父亲的发奋努力之下东山再起了。如果,衰落的时间再长一点,估计连瓷壶和瓷盘也要离我们而去了吧。
对于这次瓷壶和瓷盘的离去,我们丝毫也不觉得后悔。因为收藏品为了挽救家庭的危难而远赴他乡,正好实现了自身的价值。现在,国家正处于危难之中,个人也在动乱时代里风雨飘摇。而寄托着人之情怀的出色的艺术品本身就是没有国界的。不能由一人,或一个家庭来长期独占。它们理当去它们该去的地方。
如今,我得知它们已经到了它们该去的地方,哪里说得上后悔,只感到深深的满足。我妻子的来信中也述说着和我相同的感怀。
如果您能理解它们寄托着我的一片心意,并将它们作为摆设装点在某个地方,我将感到十分欣慰。”
下面一封信的日期是下一年的三月二十八日。
“我又不得不通知您我的迁移了。这是效力于国家之人的义务。战争态势正在日益扩大,但想来这也是早日结束战争的必然过程吧。
我的下一个迁居地是澳大利亚。估计这也是一次短期的公务。报纸上都已经报道了,从菲律宾撤出来的麦克阿瑟元帅已经到达了澳大利亚。要在那里建立盟军的指挥所,而我是前期准备的要员之一,这边的人说了,那边完事儿后就尽快回来。我的宿舍也原封不动地保留着,所以我决定将瓷壶和瓷盘留在加尔各答。我在澳大利亚的住所要等我到达后才能通知你。”
这封信之后,有一年多时间的空白。这段时间里是完全没有通信呢,还是有通信而没有保存下来呢,这两方面都难以判断。在这之后,有几封相当简短的来往信件。
日期为一九四三年八月三十日的罗伯特•诺顿的信,是他离开加尔各答时写的。而从澳大利亚寄出的信一封也没有,或者说,至少是一封也没有留下。
“于加尔各答最后一夜。”
如此结尾的信件也只表示他接受了新任务要离开印度,但要去哪里却只字未提。可见,即便是在盟国之间的通信中,对于人员的流动去向也是讳莫如深的。与此相反,诺顿倒是大胆地写下了如下的内容:
“看来英国对印度的统治不会很长久了。我在印度期间所发生的最具戏剧化的事件,就是当局将发动了反英运动的甘地投入了大牢。甘地这次入狱后,名声将更加响亮。英国当局将再也无法抑制印度民众的呼声了。”
在此信之后有几封写着“我的身体很好”、“让我们各自都健康地生活并做好工作吧”、“请注意身体健康”等内容的简单信件。诺顿的住址也从开罗改为伦敦了。
在WANGCHIHKUANG发往伦敦的信中写着:
“请代我向尊夫人和孩子们问好”
而来自伦敦的第一封信中则写道:
“瓷壶和瓷盘终于安放在我家的书房里了。”
诺顿从开罗写来的信中有这么一句:
“我见到了您以前的同事Li,我们谈起了关于您的事情。”
中国代表也参加了一九四三年十一月的开罗会议,估计随员之中就有WANGCHIHKUANG的老同事吧。
在这些来往书函的复印件中,WANGCHIHKUANG所写的最后一封信的日期是一九四六年一月九日。在上一年的八月十五日战争已经结束了。寄出地不是昆明,而是重庆了。
“战争终于结束了。我为了要回上海,现在来到了重庆。香港虽然也曾被日军占领,但我还是通过那里的特殊渠道和妻子保持着联系,而这次回上海就是六年后的久别重逢了。所幸我母亲的病情也略有康复,真想早日回去,但我在昆明也有些公务要料理所以直到现在才来到重庆。
来到重庆后,我总要想起您来,十分怀念您的友情。从妻子的来信看,上海的生活相当艰难,绝非人间乐园。可重庆去上海的人都以为是在奔赴天堂一般。或许他们是希望在经历了长期的苦难之后得到相应的报偿吧。如果真是这样想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
前途未必一片光明,但连我在内也是净想着光明的一面。而在我乐观的空想之中,最最引人入胜的则是在不远的将来能去英国旅行,能见到您和您的家人。
现在或许是空想,但我相信这一梦想有一天会变成现实的。下面是我在上海的地址。”
罗伯特•诺顿的最后一封信,是寄往上海的。
“现在,我眺望着放在书房的装饰架上的瓷壶和瓷盘,给您写信。这两件宝贝并排安放着,象征着我和您的友谊。我那还不太懂事的女儿,也不知为什么,特别喜欢您的瓷壶和瓷盘。她常常跑来,紧盯着看。
我有次喝威士忌喝多了,跟她说,从那个瓷壶和瓷盘上能看出未来丈夫的脸的。我妻子听了呵斥道:别胡说八道。
再说,您在信里将您的英国之行写成空想、梦想,我的中国之行倒快变成现实了。现在虽然尚未明确,但外交部已经和我打过招呼了。我希望这次不是为了战争,而是为和平建设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伦敦的冬天已经结束,春天终于向我们走来了。季节似乎也在表达着我们的心情。
我盼望着与您重逢。”
来往书函到此为止了,所以罗伯特•诺顿和WANGCHIHKUANG到底有没有久别重逢,不得而知。
光读这些信件,瓷壶和瓷盘的来历还是不太清楚。只知道其年代不怎么久远,顶多只有一百来年。虽说是WANG家的传家之宝,却是WANGCHIHKUANG的曾祖父的朋友叫人烧制的。那么,这个叫人烧制的人又是一位怎样的人物呢?他为什么要叫人烧制呢?这些都不清楚,并且,似乎连WANGCHIHKUANG自己也不太了解。
可尽管这样,奈美对于这些来往书函的复印件还是感到非常满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