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 身 符
这篇作品是笔者短篇创作阶段的句号。这个句号是2000年四月份划下的。同时,它也完成了我对自己创作风格的探索。《护身符》写的是一个现代社会中普通人的“宗教体验”。这种体验并非来自对任何一个传统宗教的皈依,而是诱发于能够令人超然、解脱的自然景观,并且全无预感。因此,它是更真实的超然体验。当然,对宇航只能纸上谈兵的我不会直接产生这种体验,那是我从一篇宇航员自传中读到的。
现代人离此类超然物外的精神状态远矣,笔者即不认为自己很好地描述了它,也不认为能够引起许多读者的共鸣,尽管《护身符》写得通俗易懂。但笔者会坚持不断地描述类似的体验,因为它经常降临到我的精神世界里。
本篇在《科幻大王》杂志2000年十月发表时,编辑将名字改为《宇航卡》,似有待商榷。因为《护身符》这个篇名突出的就是宗教含义。
(一)
才上高一,余欣华就发现自己的身材停止在一米六九了。这让他好不烦恼。余欣华自幼随着作生意的父亲来到北方落户,在一群北方籍贯的同学中,这般身高足以令他自卑莫名。为了哪怕再长高一公分,他投入的精力不亚于学习一门课程。增高剂、助长灵、快速增高训练法……报刊杂志上的这类广告常常令他动心,甚至行动。或者,源自人类天性的精神胜利法现身出来,催促他来到街道上那些测量身高体重的小摊旁。这其中会有善解人意的摊主,将胖人量轻,将矮人测高。余欣华就成为他们的主顾。
不过,身材都不高的父母对这事看得很开,他们常常给孩子减轻压力:瞧你那体育成绩多好,综合实力班上第一,比你个儿高的同学哪个超过你了?身体棒比什么都重要。个矮还省衣服呢。
直到高中三年级例行的“招飞体检”中,这个一直被他视为重大缺陷的身材却给了他令人惊羡的机遇。象绝大多数同学一样,他抱着可有可无的想法参加了那次体检,毕竟适龄学生中成为飞行员的几乎是千里挑一。没想到过了一关又一关,一直体验到市总医院,最后,他在那一批体验的同学中已经没有任何竞争对手,于是,余欣华独自一人被带到负责招飞工作的军官面前。
“祝贺你,你被中国宇航局选中。我们很快送你到北方基地进行宇航员的专业训练。”
“宇……不是招飞行员吗?”余欣华怀疑自己听错了话,虽然平时没少看科幻,但当宇航员对于他来说仿佛还是遥不可及的事。
“两者同时进行,但招收宇航员的工作是不公开的。”
一列全部车窗都被挡得严严实实的火车将他和五个幸运者送到遥远的北方训练基地。从此,余欣华开始了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的人生篇章。直到后来,训练基地的教导员才告诉他,他之所以脱颖而出,除了身体素质很棒外,身材不高是个重要条件。
“航天飞行既要考虑尽管提高有效载荷,又要在狭小的舱室内安排尽可能多的仪器设备,不是大个子们玩的事情。”训练中心的教官们这样告诉他。
(二)
现在,余欣华那给他带来幸运的矮小身体将被放进宇航服中。那套宇航服挂在他面前不远的合金衣架上,一只袖子搭在挂钩上,好象正在向他打招呼。两名工作人员把一件件微型传感器别在他的身上。余欣华望着宇航服,心跳一直平稳不下来。
“你们黄种人的先天条件真好。”一旁正在穿上宇航服的俄罗斯宇航员加米涅夫用流利的汉语说道:“我们俄罗斯人天生体格粗大。在我们那,找个不超过一米七零的成年男子不容易。”
工作人员退了出去。在这间预备室里,只剩下本次宇航小组的三个成员。另外一位是指令长杨月辉,一个上过十一次天的中国宇航员。他比余欣华大十二岁,这个年龄差距大于兄弟,但小于父子,所以在余欣华的心目中,杨月辉是个既有威信又不失亲切的领导者。
正因为如此,当杨月辉将一个六十四开大小的卡片递给他时,余欣华并没有太多的疑问,虽然那不是程序的一部分。那是一个类似贺年片的东西,但银色的封面上没有任何图案。
“带上它,第一次上太空的宇航员都要带上它。”
余欣华接过卡片,端详了一下,心里升起疑问。杨月辉说的这个规矩在工作条例中并不存在。“这是什么?难道是护身符?”他猜,在宇航员这个看上去非常“科学”的行业里,是不是也有什么忌讳和讲究。
“上去之后你再把它打开。”杨月辉不容置疑地说道。然后就扭过头,不再提这张小卡片了。一旁,交情甚浅的加米涅夫也投给余欣华一个神秘的微笑。看来,对于卡片的秘密两位前辈心有灵犀,只他这个后生不晓。余欣华觉得这有些不合情理:杨月辉和余欣华同事几年了,而加米涅夫只是俄方为此次太空计划临时派来的一个宇航员。
今天,他们要为联合太空站的建设运送一批物资。这个有史以来最大的太空工程已经开始了两年,公众当初的热情早就散去,跟风的媒体也不再把新闻焦点对准它。由于物资需求巨大,隔三岔五就会有一艘飞船从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拨地而起,往太空工地运送材料和补给。没什么人重视这种例行工作。但对余欣华个人来讲,今天这次飞行意义却非同一般。他作了十年的预备宇航员,如今终于要真正进入太空了。
(三)
宇航不是少男少女玩的电子游戏,必须随巨大的心理压力。世界上第一个女宇航员捷列什科娃单独升空以后,曾紧张得哭闹不止,在同行中留下笑谈。更有的预备宇航员看到前辈牺牲在飞行途中的资料片后,产生心理恐惧症,从此不敢踏入飞船,不得不淘汰。虽然余欣华已经受训多年,但当那只巨大的运载火箭在他的视野里从一株小白杨变成通天彻地的巨塔时,他的心仍然不由得一阵狂跳,仿佛要撞出厚厚的宇航服。那可是一颗数百吨重的巨型炸弹呀!现在,他就要坐到它的顶部!
余欣华在头盔里转了转脖子,望了望七次上天的加米涅夫和五次上天的杨月辉。两个过来人安详、镇定,那份良好的情绪传染给他,余欣华感到自己也平静了许多。此时,全副武装,动弹不得的他们正被一辆运输车送到运载火箭下面。
他们进入升降梯。来到距地面七十八米高的指令舱内。舱门在余欣华的背后关上了,象是将整个世界隔在外面。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
他们躺倒在座椅上,系好保险装置。他们面前没有舷窗,却有一幅屏幕。屏幕上此刻出现的是一幅风景照片。幽远的雪山向他们散发着神秘的光芒,雪山的尖顶直指苍穹,那正是他们要去的地方。
终于,一阵震颤从背部传来。接着,巨大的压力将余欣华死死地按在座位上。好在平时训练时的加速度负荷要超过眼下的实际负荷,余欣华闭起双目,调节着自己的情绪。
面前的风景画变成了舱外的实景,只见蓝天一点点变黑,群星一点点变亮。十分钟后,飞船进入了环绕地球的轨道。三个宇航员把自己解放出来,开始检查飞船的运行情况。
“一切正常。现在离对接还有半个小时。大家休息十分钟。”杨月辉命令道。他们摘下头盔,脱去宇航服。余欣华哪顾得上休息,他迫不及待地俯身探向座舱里惟一的那块舷窗。
此时,他们正疾飞在离地面三百公里的轨道上。在这样的高度上,已经能够看到大地边缘的弧线。一抹淡金色的光芒在大气层里闪烁。那是大气层内烟尘污染造成的反光。看上去很美,却使人感到揪心。余欣华半弓着身子往下看去,蓝蓝的洋面仿佛缩小成一块镜子,太阳的倒影在那块镜子上缩成了一个小圆球。云层看上去象一些细碎的布丝,完全没有地面上见到的那般雄浑和广漠。余欣华不知道那云层下面有没有风暴和雷电。
再往远看,所谓苍穹正变成黑黑的幕布,因为没有空气折射,一颗颗小星星好象伸手可及,晶莹剔透。
不知怎地,望着这平生初见的一切,余欣华鼻子一酸,一滴泪水滚了出来。在他的记忆中,二十五岁以后就再也没流过泪。
他感觉到指令长在注意自己,扭头一看,果然和杨月辉的视线撞到了一起。余欣华下意识地伸手去抹那滴泪水,这才发觉手套还没有摘掉。他的脸涨红了。
“不知道,不知怎的就……平时不会这样。只是,只是……”
没有人笑话他多愁善感,两位同事都用理解的目光望着他。这给了余欣华极大的勇气,他一下子讲出了自己方才的感觉。
“以前,地球在我心目中只是一个概念,听上去不及‘大地’这个概念更实在,更具体。我每天踩着大地,它坚实,厚重,可以依赖。现在我能看到地球了,比起‘大地’,地球似乎脆弱许多。我们真的生活在这样小的一个圆球上吗?它真的在承受着我们吗?”
余欣华说着,轻轻地摇了摇头。他不是在问,而是在感叹。
杨月辉没有看窗外的景色,这样的景色对他来讲已经不再新鲜了。
“看看那个卡片吧。”他提醒道。
发射过程给余欣华的精神带来很大冲击,让他一时忘记了放在上衣口袋里的秘密卡片。他拿出那个卡片,翻开来,发现里面是一张小小的复印件,外面包着塑封膜。原件大概是从一个袖珍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写满俄文。在平时的宇航训练中,余欣华要学习几个航天大国的语言,以备宇航合作时使用。他一眼就看清了那几行手写体俄文字最后的落款:
юрийгагарин(尤里-加加林)
“他的手迹?”余欣华惊讶地望着加米涅夫。后者点了点头。
(三)
在加加林亲笔签名的后面,注着“1961、4、22”的字样。余欣华熟悉宇航史,他知道,那是加加林首次太空航行后的第十天。这位前辈是全人类的英雄,更是世上所有宇航员心中的圣人。如果加加林能活到今天的话,他应该年过七旬了。余欣华低下头,用恭敬的目光仔细读起前辈的留言。
“朋友们,我在这里留下的记录是秘密的。其实它不包括任何利益方面的秘密,仅仅是一种秘密的感受。这种感受目前没有人能够分享。相反,它很可能招致误解。
当大气层在我身边消失以后,我看到了浑圆的地球,看到了幽蓝的大海和粥状的大地。在那一瞬间我泪流满面。上天以前,同事们都对我说,用你的眼睛替我们看一看大地,我答应了他们。但直到这时我才知道,我作不到这一点。我的感觉无法言传。我的眼前不是大地,只是一个狭窄的,脆弱的球体,在仅仅一百分钟的短暂时间里,它的每一个角落都展现在我的面前。我看不到国界,看不到你死我活的争斗,看不到各种各样的意识形态。只有一个小小的球体,我们共同的家园。
在这一段时间里,我可以从神的角度观察人类的家园,我的心里有一种开悟的感觉。没有人能在这样壮丽的景色面前无动于衷。我虽然是第一个看到它的人,但我知道,每一个亲眼目睹这景色的人人——无论他来自东方还是西方——心灵上都将受到巨大的冲击,脑海里一切局限和狭隘都将被清洗出去,只剩下一个信念:我们是一个种族,我们拥有一个共同的家园。”
余欣华看完复印件,久久不能作声。
“加加林前辈写下这段话之后,知道这种观点不容于当时的苏联当局。就将它珍藏起来。”加米涅夫用汉语解释道。
“后来,每个同伴从事太空首航归来,加加林都要询问他的感受。结果发现,大家或多或少都产生过同样的感受。这样,这批先驱者就象一个小小的宗教群体一样,分享着难以为外人所知的超越体验。再后来,加加林在飞行实验中遇难。朋友波波维奇按照他事先留下的遗嘱找到了这段日记,并在一次苏联宇航员的私下聚会中宣读。由于每个人都有同感,于是大家就提议,将加加林的这段话复印出来,作为宇航员这个小群体内部的纪念。”
“1975年,苏联的联盟号飞船和美国的阿波罗号飞船在太空中对接。在一个无人监视的短暂时间里,俄国宇航员向美国同行征询了他们在太空飞行时的心理感受。发现加加林的记录有着惊人的普遍性,国别、人种,政治信仰等等,都不能阻止这种感受的产生。于是,两国宇航员在太空中商定,无论世界局势怎样发展,拥有太空经历的宇航员,这个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特殊人群,都要珍藏起人类一体的共同体验。我们最真切地感受到全人类应该怎样地休戚与共。政治家、道德家都不比我们有发言权。”
“于是,两国宇航员把‘加加林记录’的复印件带在身边。每一个新人登上太空之前,老宇航员都会把这个记录送给他。世界各地的宇航员不是受训于苏联,就是受训于美国,这份纪念也就随着传到各国宇航员中。十几年前,这个传统由美籍华人宇航员王赣俊先生带到中国宇航员中间。”
听到这段不可思议的历史,余欣华本能地转过头来,用目光向同胞杨月辉征询。杨月辉点了点头,补充着加米涅夫的话:
“半个世纪以来,全世界共有一千多位宇航员拥有了‘加加林记录’。无论走到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只要两个都上过太空的宇航员碰到一起,他们便会出示这份记录,这里记载着他们的共同经历,这种经历不需要更多的语言去描述。”
飞船向联合太空站飞去。余欣华,太空一族的新成员,默然地望着窗外,地球母亲散发出的幽幽蓝光映着他脸上的泪痕。从这以后,他便拥有了这份先驱者的体验。
本篇发表于《科幻大王》杂志2000年十月号。发表时改名为《宇航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