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贯家财

这篇作品创作于一九九七年八月。当时，刚刚自费参加完北京国际科幻大会的我心情振奋，创作欲望十分高涨。《万贯家财》几乎是一挥而就，并且顺利地成为我第一个正式发表的短篇。时间过得越久，我越觉得这篇作品当初能发表实在难得，因为它距离传统的科幻题材相差何止天地。在这中间，编辑的一双慧眼起了很大作用。

发表于《科幻大王》1997年11期，发表时名为《资产评估》。单是这学术论文般的名字，就可以看出，那时的我还没有完全走进文学的氛围。

那段时间里，我靠经营一家县城里的小书店过日子。那种规模的个体书店，读者们在街头随处可以看到。我的店里只有一个雇员。我得兼管进货和售货，只是在不忙的时候在家里写写稿子。如果营业繁忙而且又有灵感光临，我就把稿纸带到书店，借没有顾客的短暂时间趴在柜台上写几段。如果书店不是我的，这样不专心早就被老板开掉了。

从九七年底到九八年初，我就是这样在家里的写字台和书店的柜台上创作了一批短篇作品和科幻评论。其中有一部分没什么价值，也不知丢到什么地方去了。留在这里的，无论发表还是没有发表，都还带着那个时候的朝气。“朝气”这个词用在二十八岁的人身上或许不恰当，但我找不到更恰当的词来形容那时我心里孩子般的憧憬。

（一）

新华社讯——

2045年9月20日，中国科幻文学大师吴岩度过了他83岁寿辰。在其早期系列作品中，他塑造了“聪明蛋”这一深入童心的艺术形象。时光流逝，“聪明蛋”由而入影视剧，由影视剧进入玩具市场，并成为著名童装品牌、儿童保健饮料品牌，最后还成为一个连锁游乐园的名称。在21世纪中期中国孩子的心目里，“聪明蛋”的知名度巳不亚于孙悟空。

日前，天正资产评估事务所对“聪明蛋”这一艺术形象进行了资产评估。根据作品发行量、传播程度、社会影响、所获荣誉及有关商业品牌的市场价值，将其估值为17.6亿元人民币。

（二）

杨宜民匆匆地从吴岩家中赶回事务所。他不是科幻迷，对前去贺寿的科幻界人士所知甚少。他所做的，就是代表事务所，当着记者们的面，将“聪明蛋”的资产评估证书送到吴岩老人手里。他的脸上也充满笑容，但和别墅里科幻作家们的笑容不是一个类别。

中午，他赶到事务所所在的写字楼。事务所在写字楼的二层。杨宜民走上楼梯，正对楼梯口有一个宽大的中厅，对面墙壁上方是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

把一切标上价格！

40年前，当老牌的资产评估师还在蜂拥着为房地产或商标估价的时候，商业怪杰刘天正便喊着这句口号杀入资产评估业。第一笔业务就让同行瞠目结舌：受温州市政府委托，为“温州”二宇作无形资产评估。

改革开放以后，素有经商传统的温州人杀向海内外，无孔不入地开发着各种市场。温州人在全世界的知名度大为提高。各地的“温州村”、“温州城”、“温州酒店”、“温州发廊”纷纷涌现。刘天正率领众兄弟历时半年，走遍大半个地球，广集贤料，最后将“温州”二字评出1864亿人民币的巨值，相当于当时温州市两年的国民生产总值。这以后，温州市政府还成立“城市形象资产办公室”，声明温州市的城市形象是温州人民辛勤奋斗的结果，任何商家若使用“温州”二字作为品牌标志，需交纳城市形象使用费。温州成为全世界第一个收取此类费用的城市。

这笔业务宪成后，刘天正便以其惊人的限光和气魄，将天正事务所发展成为同业翘楚。自然风光、历史遗产、名人的名气、乃至重大事件，无不在被他收罗于资产评估的业务范围之内。现在，身为事务所名誉董事长的刘天正早已退居二线著书立说，阐释他那句名言的深意，教人们如何具备一双慧眼，从一无所有之处发现财富。

标语下面，有一块宽大的液晶显示屏。上面滚动式地播出一些“背景市值资料”。那是一些“公共无形资产”的市值。这些无形资产没有所有者，也没有人花钱请他们去评定。但要开展普通评估业务，少不了要借助这些资料。“背景市值资料”由国际资产评估协会委托各国会员集体评估。杨宜民和几位同事一起，一边吃着快餐，一边浏览着这些“背景市值资料”。这是同行们平时必修的“课程”。

在“通用语言价值”一栏中，汉语价值依然稳居世界第一，英语和正日语激烈地角逐第二名，它们的价值都拥有十八位数字。这段时间以来，位次变动最大的是班图语系诸语言。由于非洲经济的振兴，这些语言的商业价值大辐飙升。

在“产地名称价值”一栏中，发生了显著变化：日本首相伊藤于二战结束100周年之际，发表了否认日本侵略历史的讲话，引起亚洲各国人民强烈反对。“日本制造”一词的市值暴跌5673亿特别提款权，排位滑到世界第10，已经落在“印尼制造”后面。

在“国际条约价值评估”一栏中，新近签暑的“南北韩统一协议”被估值为784627亿特别提款权。来自世界各国的评估大师们逐字逐句地推敲协议文本，并根据协议为朝鲜半岛提供的商业机会作出了这一评价。

……

杨宜民咽下最后一口咖啡，扔掉纸杯，拐进自己的九公室。对于这些资料他只是有兴趣而已，就象白领们上班时爱翻报纸一样。

下午的第一位顾客是位小姐，她说话拘谨，看得出社会经验不多。小姐捧上一叠资料。说明自己刚刚毕业，即将谋职，请事务所为她的工作能力作价值评估，并建立价值挡案，以备长期职业生涯之用。

杨宜民一边翻着资料，一边心里觉得好笑，顾客便是上帝，资产评估业也是如此。但不少顾客在评估师面前总是毕恭毕敬，仿佛给评估师一个好印象，评估师在作结论时就会多添一个0。但久经历练的评估师早己能做到宠辱不谅，严格以资料为凭据。杨宜民一页页查看着学历水平、教师评定、实习鉴定

“你没有心理测评资料？”

“哦没有。”

杨宜民迅速地敲了几下键盘，把一张打印好的卡片递给小姐。

“建议你到这个心理测试机构去作一下心理测试，心理素质是一个人极重要的无形资产，占个人素质总资产值的相当部分。不应该缺了这一块。”

小姐走了，又进来一个小伙子。他没带任何书面文件，却拿来几盒录音带，里面是自己的文章朗读。他自我介绍说，自己是河北省香河县人，想为自己的普通话能力作一个评估。看了资料，杨宜民才知道，香河这地方的口音比举世闻名的“北京话”更接近普通话标准。没办法，如今能够“评出钱”的领域越来越多，他不可能什么都精通，但他也不能暴露自己的外行。

“有专家鉴定吗？”

“有，录在最后面，语言研究所鉴定的。”

“好吧”杨宜民让助手收起录音带，“我们要查阅语言文字方面的职业分布，收人水平等资料。后天上午你来取评估结果。”

接下来是一对夫妻，他们把一张照片递到杨宜民面前，照片上是个七八岁虎头虎脑的男孩子。

“过几天就是我们孩子的生日，我们想把我们对他的感情作一个评估，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不知这样做有没有可能。”

“当然可以。”杨宜民把握十足地回答道：

“你们要提供以下资料：从出生到现在，你们用于孩子身上的花销，以及购物时的原始单据。不全没关系，我们可以参考价格浮动标准。如果你们为孩子投有人寿保险，请带来保单。当然，这些只说明过去，更主要的是将来。讲一句不吉利的话，你们大约会在60年之后去世，也就是说你们要和你们的孩子共同生活60年，在这60年间，你们准备为孩子提供哪些帮助？包括教育、就业、婚姻等方面。要货真价实的。要提供给我们由律师起草并经你们签字的正式材料。”

夫妻俩对望了一跟，点点头：“我们这就去准备。”然后，双双出门。

50年前的资产评估师很难想象，后辈同行们会为如此五花八门的事物作资产评估。其实这并不奇怪。保险业的先驱们就不曾料到，诸如鼻子、眼睛、胳膊、大腿乃至婚姻关系后来都成了承保对象。杨宜民永远忘不了他来事务所第一天时的情形。那时，他后来的“师傅”就坐在他现在的位子上，大大咧咧地翻了翻他的个人资料。

“嚯，百万富翁来了。”

杨宜民不知道自已做错了什么，惹得师傅这样奚落他。他刚刚大学毕业，还没领过一次薪水。不成想，师傅说完，就打开电脑，一边向杨宜民询问他的个人资料，一边敲击键盘。不一会儿，

便打出一个表格：

杨宜民个人无形资产总值：

专业能力——21万元

语言能力——7万元

外形——6万元

心理素质——18万元

父母的爱——51万元

总计——103万元

“不是正式评估，我算得比较粗糙，不过与精确值差不了几个百分点。”评估师将打印纸递到目瞪口呆的杨宜民面前。“这世上其实没有穷人，只是绝大多数人不知道自己拥有什么，更不懂得珍惜。”

（三）

杨宜民送走了下午最后一位顾客，伸了一下腰。该下班了！这时，一个小伙子掐准时间走进办公室。他是杨宜民同学的弟弟，地质勘探队员。除此之外，他还是公司的小客户。

“晚上到哪儿开伙？”勘探队员一进门便招呼道。

“怎么，你有好主意？”

“去美食世界吧，我请。”

杨宜民不苟言笑地接待了一下午顾客，此时熟人见面，倍感轻松。他们来到只隔一个路口的美食世界大厦，那是一幢40层的大楼。你从一楼到顶楼可以尝遍全世界的美食。甚至包括因纽特人的海豹肉，当然不是那种带冰渣和凝血的原始风味。大厦顶部有一个飞碟状的金色造形，这使得美食世界在林立的高层建筑中特别容易被人认出。当时，设计师担心会有后来者抄袭这一建筑式样，特为此创意申请了专利，并到天正事务所作了评估。

他们来到六层，叫了清淡苦涩的日本菜。醋暑时节，这类菜肴倍受欢迎。杨宜民特别会点菜，因为天正事务所里拥有世界上6000多种菜肴名称的评估市值。勘探队员看起来想猛吃一通。他叫了一瓶清酒。杨宜民晚上还有事情，只要了杯软饮料。

“高兴的时候，我就大吃一通，自我庆祝。伤心的时候，我也大吃一通，自己解闷儿。”勘探队员的话是在咀嚼的间歇中讲出来的，含含糊糊。杨宜民耐着性子把它听完，问：

“那你现在呢，高兴还是伤心？”

勘探队员的表情既非高兴也非伤心，而是满腹调怅的样子。

“我也说不好，”又犹豫了一下，勘探队员终于吐出了一句略带愤懑的话：“为什么她占那么高比例，我努力了半年才升到27％”

半年前，勘探队员带着新婚妻子一－位实习女医生来到事务所，兴冲冲地请杨宜民为他们新缔结的婚姻关系作评估。杨宜民要他们申报从恋爱到结婚的各种有关资料：双方家庭的收入及消费水平、新家庭的收入及消费水平、恋爱期间及结婚时的各种花费、婚姻对双方物质上、精神上带来的收益等等。最后，为他们的婚姻关系估值为67万元。其中，女方拥有78％的份额.

杨宜民知道勘探队员的询间类似于抱怨，但他还是不厌其烦地作解释，因为每一次解释对他的事务来说都是一次有力的宜传。

“在确定你们各自所占的份额时，我们使用了机会成本核算法。你爱人选择你的时候拒绝了另一个人的求婚。对方拥有亿万家产，你爱人所放弃的这个机会价值多少，我们是作过精确评估的。”

勘探队员将一大杯清酒一饮而尽，借着酒劲，猛地拍着杨宜民的肩膀。杨宜民皱了皱眉。

“你知道吗，就因为这个比例，我在她面前总抬不起头来，好像我们不是结婚，是我接受她的施舍。”他压低了声音：“杨兄，你……下次阶段评估时，你能不能把份额修改一下，反正那些财会术语我不懂，她更不懂。”

这时，一句话涌上杨宜民的心头。那句话是他师傅常挂在嘴边的，有时当着顾客也会吐出来，但大部分时间是把顾客打发走以后，才对学徒们讲的。

“谁他妈也别占人便宜。”

师傅告诉弟子们，这句粗话就是资产评估业的真谛。有形资产谁都重视，无形资产往往就被它们的主人忽视，而被其他什么人占用。此时，杨宜民的脑海里清楚地浮现着这句话，当然，他不像师傅那样可以把它随口乱抛。

“无论是你们的婚姻价值，还是你们各自的份额，都是客观存在的，不是我们评出来的。我们只不过把它具体成数字而已。”

杨宜民拨掉对方按在自己肩上的手，又反过来拍拍对方的肩膀。

“我知道你心里别扭，男人嘛，好强是对的。但你可以努力呀，你可以为家里多挣些钱，多分担家务，或者成就事业，使你们家庭的整体价值上升。如果你能出示有关的文件资料，下次重估的时候你的份额就会上升。”

“但也升不到50％？”

“不大可能一次升到这个比例，要补偿她作出的牺牲，你还要作很多努力。记住，这就是份额比例的意义。如果你不作这样的努力，那么，不仅你的份额下回是否上升成问题，你们的婚姻关系总值也肯定要下降的。”

（四）

老活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大部分贤产评估师不愿搅在这些小事中，在杨宜民亦公室的左邻右舍，同行们正在做着一些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瞧，第一事务组的成员们正钻在古籍堆中阐幽发微。时间久了，个个都成了满口“之乎者也”的老学者。他们受国务院文化遗产基金会的委托，估算历史人物姓名的市场价值。以后，商家们如果再起“康熙大酒店”、“罗贯中佳酿”一类的名称，必须向文化遗产基金会缴纳相应的冠名费，墓金会再将这笔费用用在保护实物性质的文化遗产上。

第二事务组的人们认为他们的工作也同样高尚无比。受中国科学院委托，他们要评估中科院基础物理研究所新近提出的“字宙弦”理论的潜在市场价值。据称该理论是基础物理学划时代的突破，评估结果将是个天文数字。为了进行比较。评估组的人们还要事先计算出牛顿定律和相对论的市场价值。这些日子，第二事务组的成员整天物理学公式不离口，让同事们敬而远之。

面对这些“大事业”，杨宜民不为所动，坚持为小人物们发掘身边的财富。他相信自已选择的方向。

太阳再次升起，又是繁忙的一天。转天上午，第一位顾客是个年轻文人。说话神神秘秘的。好半天杨宜民才弄明白，原来他是在替别人跑腿。当今一位文坛大师收他当挂名弟子。有一天，该大师在与记者交谈时想到了另一位作者，顺嘴说了一句：某某的作品不错，将来大有发展，不料这句话见报后，某某的作品集销量大增。大师忽觉吃亏，便想为自已这句“金口玉言”估一个价。但又碍着文人的面子，只好打发这位弟子代劳。杨宜民一边忍住笑，一边要对方去准备读者反馈信息，发行量记录等资料。没有什么东西不能评价，这绝不是最古怪的业务。

第二个人拿了一个地产证书，说他有套祖上留下的遗产，但别的事务所都说不值一文。杨宜民心里纳闷，地产乃是只涨不落的资产，怎么会不值钱？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50多年前，一家中国公司别出心裁，推出“拥有一片美国”的商业活动，声明该公司在美国50个州分别购买了一片土地。买主只要花不多的美金，便可以在每个州拥有1平方英寸，合计50平方英寸的土地。即使拼在一起，这些土地也只够一个瘦子坐下自己的屁股。那时正值改革开放之初，国人对美国既钦慕又陌生。于是传言四起，甚至有人说买了这片“美国”便有资格办绿卡。面前这位顾客的祖父便在那时买了一份，留给后代保值。

年方30的杨宜民不知道50年前这场轰动一时的拍卖活动，但他仍然由衷地佩服出此创意的人。他对顾客解释道：这个证书的确不值钱，而且越是在严格的资产评估师眼里越不值饯。他又劝慰道；时下美国许多州的房地产价格己经低于中国，如果真想“拥有一片美国”，大可带着支票薄到那里挑选。

利用接待顾客的间歇，杨宜民向外发了一个电子邮件，催一位客户赶快提交最近的商务活动报告。这位客户是个商人，在事务所建有个人商誉价值档案。事务所每隔一个月，要根据客户最近的商务活动报告，重估其个人商誉价值。在这个市汤经济高度发达的时代。商誉乃是一个人最重要的无形资产。金融界早有惯例，一个人拿着资产评估事务所开具的个人商誉评估证书，可以申请不超过商誉总值一半的无抵押贷款。正因为这祥，经常也有人在评估商誉时想投机取巧。杨宜民耳闻这个客户经营上出现亏损，但迟迟未见对方寄来商务报告，料想对方心存侥幸，要拖到重估期满。杨宜民措词严厉地提醒对方，如果对方的业务亏损是由事务所查出，而非客户及时地自主申报，客户的商誉将大打折扣。

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杨宜民从实习生手中接过凉茶，送到嘴边……

一个年轻女人推门进来，用局促不安的笑容向杨宜民点头致意，杨宜民认得她，这就是勘探队员的妻子，那位女医生。

“你好，请坐，有什么事吗？”事务所里的时间可谓一寸光阴一寸金，即便是熟人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寒暄。

“是的，扬先生，我有事。我……想请扬先生为我们的婚姻估一个保底价值。”

此言一出。不仅杨宜民一愣，就连那两个实习生也不禁撂下手里的活，把目光投向女医生。

通常，一对夫妻结婚以后，要到他们信任的资产评估事务所评估一下“婚姻关系价值”，并从此立挡，每隔一个固定时间，如半年或一年，由事务所根据双方在这段时间婚姻生活中的实际表现，对整体价值进行重估。可能调高，可能降低，高不封顶，但低则有个底线，那就是剔除双方出于感情的原因自动付出的义务和承诺，仅根据婚姻法有关条目衡量的婚姻关系。一对夫妻来评估婚姻保底价值，也就意味着他们准备散伙。由主动提出离婚的一方会根据“保底价值”向对方作出补偿。

“这是你们双方共同的要求吗？”杨宜民尽量不带感情色彩地问道。女医生从挎包里掏出一张打印纸。

“他很忙，马上就要随队出发，这是他签署的意见书，您可以过目。”

杨宜民瞥了一眼意见书，签名清楚可辨。一切都明白了，他转过头，吩咐实习生：“调10478号档。”

然后，他又转回身，关切地间，“你们真的要走这一步吗？”

“是的。”女医生咬了一会儿嘴唇，忽地抬起头，激动地说：“我太没有经验了，而且有些事非得结婚以后才能看出来。他是个心胸狭隘的人，斤斤计较，没有魄力，不象个男人。还有，我也太浪漫了，光想到感情，不想别的。过日子总要有物质基础，你也见过我们住的房子……我大学时的同学差不多都有自己的私车。他们有什么？上学的时候我哪样不比他们强？”

杨宜民打断她的话，又向她要了一些必须的文件，然后对她说：

“我们还耍对照别的资料，结果最快也要晚上下班时才出来。”

“没关系，我可以等，我希望早点结束这场梦。”

下午下班的时候，杨宜民将报告单交给了坐在接待室等着的女医生。她已经在接待室等了几个小时。

“21.5万元。我要提醒您，按照惯例，如果是您提出离婚，您只需赔付他在保底价值中所占份额就行。当然，如果他想提出离婚，他也这样赔付你。

“是我提的，而且我准备全额赔付，我不想占他便宜。他份额少，一直耿耿于怀。我要堵上他的嘴。”

女医生走了，杨宜民回头吩咐实习生：“10478号档预备注销！”

（五）

半年后，当女医生再度出现在事务所时，杨宜民己经差不多把她忘记了。这次，女医生带来了一个年轻男子，他身材魁梧，表情自信而矜持。杨宜民认得这个人，这就是当初追求过女医生的那位富豪之子。杨宜民从传媒中得知，如今他已经从父亲创办的企业集团中得到高级主管的位置，成为真正的青年富翁。

“杨先生，请您吃喜糖。”女医生高兴地抓出喜糖在屋里散发着。

杨宜民礼貌地接下，事情已经了然在胸。

“祝贺你们，什么时候结的婚？”

“一周前。”女医生光彩照人。她那魁梧的丈夫带着矜持的奖容，默立在她身后，像是衬托她进行炫耀表演的一块幕布。

“请您为我们的婚姻关系作个评估，我相信你们事务所，又准确又公正又快速。不过，这次给我们建档，要给我们一个吉利编号，我们可以多付评估费。上次那个号码太不吉利。478，听上去像是‘死去吧’”

杨宜民笑了，作为评估师，他倒希望女医生结上十次八次婚，作上十次八次评估。因为是轻车熟路，女医生早将所需的文件备齐，翻出来一古脑送到杨宜民面前。

“好吧，我们抓紧办，明天上午你们来取评估结果。”这是评估师们的惯用手法。即使三下五除二就能得出结果，他们也要顾客等一段时间，让顾客觉得他们在费时费力地认真推敲。

第二天，女医生和青年富豪早早来了，杨宜民将一张报告单递给他们。

“婚姻关系总值1685万元……”

女医生笑吟吟地接过报告单。她怎么能不笑呢！换一个婚姻，她便得到了20多倍于前的无形资产，更不用说有形的资产，但是……笑容忽然在女医生脸上凝固了。

“怎么，我只占8%的份额〃

“是的。”杨宜民料到她会有此一问。“根据你们双方在缔结此项婚姻中所作努力的多少，我们确定了这个比例。”杨宜民口里解释着，心里头不断闪现着师傅的名言“谁他妈也别占谁的便宜！”

女医生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正在这时，一个年轻女子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屋子里顿时被她那尖细的嗓音灌满了。

“好啊！你有本事，不光结了婚，还跑到这里来作评估。”

这话是对青年富翁说的，因为女子的手指已经戳到了年轻富豪的鼻尖。屋子里的喜庆气氛被一扫而光。

“你说，前天夜里你在哪儿！上周三晚上你在哪儿！你对我说过的那些甜言蜜语敢亮出来让大家听听吗〃

“够了！”青年富豪挥手挡开对方的手指。“你没有资格教训我。”

然后，青年富豪又转向目瞪口呆的女医生，冷冷地望着她：“你也不用这样看着我，我还是我，但我对你的感情早就不存在了。我之所以转过来再追求你，只是咽不下这口气。你上次结婚，我的尊严受到伤害，我哪里不如那个搞野外勘探的小子？我”

他忽然觉得这样发泄自己郁积根久的情结有失尊严，于是他整整衣襟，冷冷地扫了一眼面前的两个女人，高傲地走出门去。

后进来的年轻女人愣了片刻，也随着跟了出去，把那尖细的噪音带到了外面。

“什么人！狂呼乱喊的，把这儿当自己家了。”实习生忿忿地说道。杨宜民自然心中也有气，只不过他能很好地把它封锁在皮肉里。

女医生可怜巴巴地缩在墙角里，身形仿佛一下子矮了许多。出于职业习惯，杨宜民在脑海中迅速为她估算了在这场婚变中失去的无形资产。当然，他没有把这个数字说出来。他把一杯凉茶递到女医生手里，女医生机械地接过杯子，端在胸前，泪水不停地滴在杯子里。

又是一对新婚夫妇喜气洋洋地走进来。他们递上有关资料，交了评估费，建立了婚姻关系价值档案，然后又欢欢喜喜地走了。自始至终，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一旁那倒霉的新娘子，八成是把她当成这里的员工了。

再没有人来，女医生的情绪稳定了一些。她放下杯子，尴尬地朝杨宜民笑了笑，勉强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

“我该走了。”

杨宜民礼貌地点点头。忽然，职业习惯提醒他，还有一件事没办完。

“等一下，您的评估报告没有签收。不过，根据刚才的情况，评估报告需要修改，无论是整体价值还是双方份额，都有改变的必要。”

女医生从桌子上拾起评估报告单，撕了几把，扔到纸篓里。

“谢谢，不必了，我知道它值多少钱了。”

女医生孤独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在她身后的墙上，那行龙飞凤舞的标语仿佛在招手为她送行。

“把一切标上价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