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惑 神 迷

心 惑 神 迷

这是一篇现实主义色彩相当浓厚的作品,素材取自发生在笔者身边的真实事件:一个大学本科毕业的女教师,居然倾家荡产般地拿出四万元钱,交给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我认识那个受害者,平时也有来往,但直到今天也无法理解她当时的思路。周围的人不是这样,他们给了个简单的解释,她着了mi魂药。

在1997年末的一段时间里,“mi魂药”的传说在天津一些地区里可称耸人听闻,议论纷纷。这位女教师的遭遇只是其中一例。当然,“mi魂药”事件的影响与后来爱滋病人“扎针”事件无法相提并论,外地人基本不知道。去年底今年初(2002年),笔者走到天津市的哪个角落,上哪一趟公车,几乎都能听到人们在议论“扎针儿”的事。那时候的天津是个笼罩在恐怖气氛中的城市。而这种气氛又令我回想起当年创作《心惑神迷》时的感慨:为什么越是在需要人们的理智和独立判断的时候,他就越会成为“社会动物”呢?

《心惑神迷》一直没有发表,它所表达的主题或许不适用于科幻文学这种体裁。不过,《心惑神迷》倒是可以归属于科幻文学中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小类别——反科幻作品”。这种往往在开篇处设置一些传统的科幻超现实情节,如怪兽、外星人、时间机器之类。读者看到最后才发现是虚惊一场,全部怪异现象都能够在现有科学的范围内解释。这是对科幻题材的反用,它所体现的趣味往往只有科幻迷才能欣赏。

顺便说一句,本篇中有关人物的收入水平,和今天有较大差距,这个差距仅仅是五年时间形成的。那时候,气功大师的牌子也还很有市场。笔者在这次修改时,没有抹掉这些时代的烙印。另外,本篇中一位警长介绍说,公安系统内部设置有针对高科技案件的专项侦查机关,这是长篇科幻《生命之网》的最初构思。

(一)

“呔!人还能傻到这份儿上!”李娅的丈夫正倚在沙发上看报纸,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又表扬谁呐?”李娅刚洗过餐具,走到沙发前,甩甩手上的水,低下头看报纸。丈夫指指头版下角的一行标题:

“七旬老妪被骗上当。”

那篇小文讲了个乍看上去很平常的案子:一个退休老太太逛自由市场,遇上两个卖毛线的年轻女人,向她热情推销商品,还点燃一根线,让她闻那烟味,以示纯毛织就,质量上乘。卖毛线人一边推销,一边感慨,说这毛线进价多少,卖价若干,一倒手就能赚几倍的利润,且货源充分,可惜手头没有那么多资金。老太太一听动了心,忙对卖毛线的人说,自己出本,对方倒线,利润双方分成,卖线者欣然同意,于是,老太太到银行取出两万块钱,交给仅一面之交的陌生女人们。两人接了钱,甩掉老人,一去不返。

“这有什么?晚报上常登点花边新闻,”李娅是日报记者,对晚报的编辑路数很熟悉。

“你想,你要是遇到陌生人,就凭三言两语,你能把压箱底儿的钱给她?这事要是真的,说明现在人们上个当太容易了。”丈夫仔细分析道。

李娅仔细诼磨,觉得老太太这当上得是有点邪乎。不过当时她并没往深处想。

“看文章,老太太没什么见识,所以上当了呗。要不就是她的钱有富裕,烧的。”

周末,李娅回到娘家。一进门,发现老同学石玉秋正候在那儿。石玉秋哭丧着脸坐在沙发里,两人从初中相伴到大学,再到如今,比与各自老公相识的时间都长,石玉秋的脾气李娅自认很了解。

“怎么,又和小胡吵嘴了?”

“没有……”石玉秋的声音象蚊子叫。

一旁,李娅的外婆搭了话。外婆八十多岁了,进城几十年,还穿着乡下时的对襟小褂。

“她着了mi魂药了!”

李娅乍一听,以为外婆是在打比方,说石玉秋办了傻事。她关切地走到石玉秋身边,用目光询问自己的闺中老友,石玉秋犹豫再三,含糊地讲了事情经过。昨天,她到集市上买东西。两个年轻的外地妇女向她推销毛线。先是用灵牙利齿夸耀毛线的质量,后又点燃一根,让石玉秋闻那股焦糊的味儿――

李娅听到这儿,心里“咯登”一下,打断她的话:“她们是不是说能批发到毛线,能靠倒线赚钱?就是手里没那么多本钱?”

“是啊?你怎么知道?”

“你给她们钱了?”李娅追问道。

石玉秋象个作错事的孩子点了点头。

“多少?”

接下来,石玉秋的回答大出李娅预料。她不光把存款,刚办下来的住房贷款全数掏给了对方,还找同事、朋友等处借了些钱,合计数万。以石玉秋如今的微薄工资,基本就等于倾家荡产了。

“你知道吗,当时,她们还留个人一直陪着我,取钱、借钱、都陪着我。我当时就象没有思想一样,迷迷糊糊的。可是她们刚把钱拿走,我就知道是上了当。连十分钟都没有我就醒了。”

平时,石玉秋遇到什么委屈,总找到李娅来诉说,唠叨后常常要大哭一场。这次竟然连一滴眼泪也没掉,从头到尾都是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平静得象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李娅吓坏了。她知道,好朋友现在不是痛苦,而是麻木了。

但这事太古怪了。李娅不知道怎么安慰石玉秋。因为她根本就无法相信,大学本科毕业的石玉秋竟然没有基本常识。这时,一旁的外婆又插话了。

“说起来你们小辈人总不相信,世上就是有mi魂药。我在农村的时候,邻居家的孩子就让人贩子用mi魂药迷走过。后来给找回来了,问那孩子,小孩说,他吃了人贩子一块麻糖,就觉得脚下是座桥,两边都是水,后边有条大黄狗在撵,不由他不往前走。走着走着就不知道家了。说不定呀,那两个人在烧线头的时候,就让你闻了药呢。”老太太讲得非常自信,福尔摩斯大概也不过如此。

平时,外婆常讲些土版的“聊斋故事”。什么黄鼠狼成精挑悛邻里打架呀,伐木工人伐倒柳树精遭抱应了,诸如此类。对外婆来说,这些事情就象太阳从东边出来那样真实自然,那不是什么迷信,而是她的世界的一部分。要在平时,李娅只当笑话听这些事儿,这次可不同,外婆讲的似乎在“科学常识”允许的范围内。大街上不是常可以见到类似的广告吗:用商店里常卖的几种药品,依照秘方,可以配制防身药物,应者立刻麻痹、瘫痪等等。最重要的是,骗子烧毛线头这个细节就出现在头两天的晚报上。

“那,你报案了吗?”

“报了。”

“警察怎么说?”

“他们……他们说这事儿见得多了。”

石玉秋语焉不详,不知警察是说“mi魂药”案件见得多了,还是受骗上当的事见得多了。瞧石玉秋那蔫头耷脑的样儿,李娅不忍心再追问,于是小心谨慎地把石玉秋送回家,石玉秋丈夫出差不在家。李娅又悉心安慰,直到石玉秋沉沉睡去,才放下心来。

李娅骑车回到自己家,马上翻出前两天看过的那份晚报,展开再读,心里头不禁打了个突。原来,那天她只看到了主题《七旬老妪被骗上当》,没看到副题。那副题竟然是:

“世上真有mi魂药?”

(二)

李娅从小爱好写作,高中文理分科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文科,又在大学中文系苦读四年。分到报社后,又主管文艺副刊。现在,她对自然科学的了解,不超过《十万个为什么》的水平。mi魂药是否存在,她也无法作出判断,好在家里有一个化工系毕业的丈夫可以咨询。不过,偏巧丈夫这几天晚上值班,夫妻俩见不着面。

第二天,李娅来到报社,日报和晚报在一幢楼里办公。她想问问写那则报导的记者,看晚报上那个闪烁其词的题目,她觉得记者好象掌握了更多的线索,只是没有写出来。李娅的好奇心本来不重,但此番轮到自己的好友深受其害,促使她也想把问题弄得清楚些。

没想到刚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同事小吴便过来问她:

“李姐,你说,世上有没有mi魂药?”

天哪,又是mi魂药。李娅还末开口,同事大冯便插进话来。

“那还用问,当然有!前几天我们邻居就领教过。那骗子拿几个锈铜钱,说是汉代古币,我们邻居乖乖地就从银行里取出一万块钱送过去。神了!邻居说,把钱递出去时,那手就象不是自己的一样。”

“这有什么?他不就是遇到诈骗吗?”李娅尽力使自己的思路保持客观。大家越是说有什么,她越是怀疑。这是她的个性。

“诈骗?我们邻居大学毕业,又工作这么多年,什么市面没见过。不是着了mi魂药,能轻易上这种小当?听说那骗子在旧货市场摆摊,摊子上支着小香炉,点着香,说也是古物。我们邻居讲,一闻那香的味儿,他就找不到北了。”

大冯本来就善侃,事情给他添油加醋地一形容,更加神乎其神。李娅也更不知道如何判断了。

是啊,石玉秋也是大学毕业,又当了几年成教中心的教师,真的连这种低幼骗局都分辨不出来?

“那……用铜钱诈骗的也是两个青年妇女?”

“哪啊,四十多岁的大老爷们。”

几个同事议论了半晌,你提一个证据,我加一个推论,“mi魂药”的轮廓大致被勾勒出来。第一,那是一种烟剂,闻了以后就会受制于人,别人让受害者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第二,事后无需解药,自动清醒,且能记住被“迷”时经历。第三,不少骗子正在分头用它害人,看来不是什么犯罪集团,而是因为那东西并不高深莫测。原料大概很容易弄到,只是配方独特罢了。

中午下班的时候,李娅一边骑车,一边嘀咕。她想的是家里那一万多块钱存款,那可是给孩子留作学费的,如果世上真有这种mi魂药,这钱还不早晚成了人家的,想什么时候“献”出去就什么时候“献”出去。

回到家里,她狠了狠心,把刚下夜班正在睡觉的丈夫拨醒,讲了自己的担心。

“不可能,”丈夫听罢,迷迷糊糊地说:“要真有这种药,国家安全部还不早就知道了。”

“这种小案子跟国家安全部有什么关系?”

“你想啊,以后外国官员到中国访问,只要带上mi魂药,偷偷让咱们的官员闻了,那还不让签什么条约就签什么条约。照你说的那样,小毛贼都能配出来这种药,那间谍机关,还有大企业谈生意时用点――咳,不可能,不可能。这个说法本身就可笑,信它的人也可笑。”

李娅有些不悦。哼了一声,说道:“你到底是男人呀,一下子就想到了国家大事。我可担心的是咱们家的钱。怎么不可能有?间谍机关没利用它,大企业没利用它,不等于它不存在。兴许因为配方是民间流传,他们没有发现。有配方的人没见识,也想不起作什么大案。再说,石玉秋跟我这多年交情,她还骗我不成?”

丈夫让她这么一吵,完全醒过盹来,披衣下床。

“咱们抬杠没有用。按我的科学常识推断,至少目前世上不会有这么厉害的mi魂药。不过,隔行如隔山,毕竟我是学化工的。这样吧,眼下就有个权威,你要想咨询我可以联系。”

“哪位?”

“当然是童建明教授了。”

童建明是本市鼎鼎大名的心理治疗专家,六十多岁,开个人诊所已有十多年。李娅的丈夫当今读大学时,心情不佳,找童建明作过心理咨询。后来混熟了,来往至今。两口子抬杠时,丈夫便经常掏出从童建明那里趸来的心理学知识作武器。不过李娅从来未想过去拜访这位老先生。原因是他名声不佳。一一是贪财,二是好色。尤其第二条更让李娅反感。

“找他?”

“他在这方面最内行。反正我也不认识更内行的人。”

晚上,在丈夫的引荐下,李娅来到童建明的心理诊所。这间大名远播的诊所其实就是童建明的家,一套三居室的单元房,满面墙满室放着资料,病历。童建明坐在堆满咨询信件的办公桌后面,那副宽大的前额给了李娅很深的印象。因为它使童建明有一种学者气派。而且,童建明说话时慢声细气,给她留下循循善诱的明师形象。

不过,坐下来交谈未久,童建明就把李娅的丈夫撂到一边,带着莫测深浅的笑容和李娅拉着话,仿佛李娅是这里唯一的客人。再加上她那位不时进出、美丽动人,年龄仅约三十许的妻子兼助手,李娅觉得那好色的传闻与事实大概相距不远。

但是好色归好色,听李娅说明来意,童建明还是非常认真,非常全面地作了解答。

“自古以来,人们就梦想着改变他人的意志,进而控制他人。古代神怪和当代有关特异功能的传说中,就有不少这样的内容。但这些传说即不科学,又不可靠。”童建明一开始就定了下个基调。

“就目前的技术发展水平而论,大致有四种方式可以影响他人的意志。第一是用毒品,一个吸毒成瘾的人,他的意志力会严重衰退。为了寻找毒品,有可能答应别人的种种要求。但这只能算是间接地控制别人的意志。因为吸毒者对自己的所作所为非常清楚,只是难以自控罢了。”

“第二种就是运用一些精神类药物,使人精神恍惚,意志力下降。这类药物有纳络酮、对氯苯丙胺、麦角酸二乙酰胺等。主要是间谍机关用它们来审讯犯人。这类药物只有皮下注射一种给药方式,不存在用鼻吸入的烟剂。所以使用者必须事先将被害人控制住。你讲的那种不知不觉就下了药的情况没有可能出现。另外,被害者在药效产生以后,失去自控能力,就象一个半梦半醒的人。他能顺应施药者的问话回答问题。但不可能去做有条理有计划的事情。还有,这些精神类药物会产生长时间的副作用,甚至是永久性的,被害人不会在十几分钟内就清醒过来。显然,你的朋友不是受了这些药物的伤害。”

童建明表现出的逻辑力量令李娅佩服,她聚精会神地听着。

“第三种就是催眠,被催眠者进入催眠状态后,注意力高度集中在催眠师的指令上,可以在催眠师的要求下做一些复杂的动作,甚至包括有智慧的动作。但是,被催眠者必须主动和催眠者配合,他必须意识到自己在接受催眠,而且催眠还需要一个相当安静的环境,以保证外界刺激的单一性。所以,在人来人往的自由市场里进行催眠,是不可能的。”

“那第四条呢?”李娅非常急迫地问。

“第四条最好理解,就是用语言影响别人。简单说,你的朋友是让人家的谎话骗了。”

李娅好象是做了一道脑筋急转弯的题,绕来绕去竟然是这么个一加一等于二的答案。脸上顿时堆满了失望,她急急地争辨着。

“可是,我的同学大学毕业,又参加了这么多年工作,也不是刚出校门没有社会经验的学生。况且她也不是贪财的人。怎么会上这种当?”

“大学毕业与否和社会经验并无关系。据你的介绍,你的同学毕业后,一直在学校里教书。教师和学生一样,被圈在课堂和书本的圈子里。他们的社会经验有时并不比学生多多少。而且,教师收入不高,想挣些外快也不是不可想象的。你可以不说这个贪财,而是急于脱贫,反正实质是一样的。如果说要找什么mi魂药的话,这种贪……脱贫追求就是mi魂药,这种mi魂药我们心里谁都有。不承认反而会把问题搞复杂。”

李娅一想也是,这两年,石玉秋常和自己念叨钱不够花,孩子渐大,又有买房的压力,难道――

“你朋友对你讲事情经过的时候,是不是只讲个大的轮廓,缺乏细节?含糊其词?”

李娅一回想,确实如此。“是啊,可是,她当时被mi魂药弄晕了,当然记不大清楚细节。”

“请注意,你把我们想求证的问题当成了前提,这就构成了循环论证。其实,你只要把问题得单纯些,就能得到正确答案。你那位朋友自作主张,结果被骗去这样多的钱。她如何在家人面前交代?要知道,“mi魂药”传说在我们这个城市散布,已经有一个多月时间了,许多人都相信它,那是个很容易找到的借口。”

在李娅心目中,石玉秋是个老实巴交的小羊羔,如今这个内心形象经受了强烈冲击,李娅情不自禁地感到象是自己受了侮辱一样。她冷冷地起身告辞。

“怎么了,看你那样子,象是童老师得罪你了“走出门来,丈夫不解地问。李娅没有立即作答,她还没有理清自己的思路。

(三)

当他们回到家时,楼下的报箱里已经填进了今天的晚报,李娅顺手将它取出,发现头版下面赫然有这样一个题目:

“mi魂药奇案又有新闻。”

标题下面的文章增至一千多字,共讲了三件事。头两件叙述了两个新的受骗事件。其中一个受骗者当场摘下戒指、项链交给对方。案值虽然不大,过程却更为离奇。最后是记者采访某“气功大师”,询问世上是否有此mi魂药。妙的是这位“大师”既不说没有,也不说有,而是拍案大怒,声称自己最恨那些缺乏“功德”的人。这些人稍有点功夫就为非作歹。”

当李娅结婚时,曾经预想过几种与丈夫发生争吵的可能:因家务而吵,因教育孩子方法不同而吵,因丈夫有外遇而吵。她怎么也不会想到,两个人会为一件与双方都无关的事吵得面红耳赤,好象被触动了心灵深处的某种东西。

“天底下本来就没有mi魂药。亏你还上过大学,这种荒唐的事也信!”这是李娅的丈夫在数落她。

“没有?那么多人都说谎?众人皆醉唯你独醒?”这是李娅在挖苦老公。

“独醒怎么了,独醒就独醒。这是原则问题。我从小受科学教育长大,怎么能接受这种想入非非的东西!”

“科学?别动不动就拿科学来吓唬人。科学家就什么都懂?”

“当然不,科学家最知道自己懂什么不懂什么。不象普通人爱不懂装懂。科学家不会拿街头巷尾的传闻当研究证据。”

“你固执!”李娅反击不下去,干脆喊了起来。

“不是固执,是原则。有朝一日你把mi魂药拿到我面前,我送给药理家去化验。不,我亲自吞下去,然后听你指挥。你让我睡到马路中间都行。能证明它有这种奇效,我不怕出丑。”吵到这里,丈夫已经是在开玩笑了。每到这个时候,丈夫都要先开口哄李娅高兴。

李娅也吵不下去,卟哧一声被逗乐了。“得了得了,你是我丈夫,你到大街上丢脸,我面子上就好看。依我说,以后存折藏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省得你不留神闻了mi魂药,把咱们家压箱子底儿的钱都送给人家。”

“我着mi魂药,你就不会着?你没留心?这些天你告诉我的这几件事,受害者都是女的呀。”

争吵是结束了,但却是在没有结果的情况下结束的。带着疑问的李娅怎么也不舒服。第二天,她来到报社,发现小吴正在散发读者来信。

“瞧瞧,瞧瞧,都是mi魂药的事!这下咱们城里的警察可有忙活的了。”

上午大部分时间,李娅和同事们都用在这几十封读者来信上了。这段时间里,这座不少的大都市里仿佛也没有更吸引人注意的事件。来信绝大部分属于报案,都说自己多久以前曾经在某处被骗走资财,现在回忆当时的情形,定是着了mi魂药无疑。随信开列的被骗资财数量,自几十元至几十万元不等。看来mi魂药肯定不是太金贵的东西,甚至被用来骗一张火车票。更有人讲,他看见他的同事从黑市上买了块mi魂药,灰黑色,酵母片大小,用来吸引宠物,别人家的小猫小狗闻了就跟着走。不知道对人是否有效。

中午时分,主持常务工作的副主编匆匆召集大家开了个会,主题居然又是mi魂药,看来报社高层终于对这件震动全市的事件作出反应了。副主编通知大家,鉴于mi魂药问题已经引起了广泛的社会反应,日报不应该再保持沉默。但是,日报应该维持其严肃性,不能象晚报那样发表一些轻率的东西。副主编要求大家各找门路,采访有关专家,以澄清事实真相。

专家?李娅刚刚采访过一个专家,还留有采访记录呢。不过,李娅从心里不愿意把老色鬼的意见整理发表。她说不清原因是什么,就是讨厌这个人!连带着,也讨厌他的观点。那么,接下来的专家,应该就是公安人员了。李娅通过以前的采访活动,在公安局里建立有采访关系。下午,她就赶到公安分局。

得知她的来意后,负责接待的警员将她引到会客室,倒上一杯热茶就离开了,半个钟头也不见回来。隔着门,她听到走廊里人来人往,你呼我应的,却连个往接待室转一圈的人都没有。李娅感到一种明显的冷谈。作为记者,这样的场面她经历过许多,但这次她却觉得莫名其妙。自己以前的报导和公安局没有冲突呀。

直到墙上钟表的分针转过一圈,门才又一次打开,一个从前接受过李娅采访的治安警长沉着脸走了进来,手里还捏着几张报纸。寒暄过后,治安警长直截了当地表示了自己的不满:

“你们这些记者呀,手里的笔杆子应该有个约束。我们警察是抓犯罪分子的,不是抓鬼的。现在倒好,群众给我们很大压力,让我们去查什么mi魂药!”

看到对方摊在桌上的晚报,李娅马上明白了原委。她忙解释说,那些文章都是晚报发的,日报对此一直谨慎态度。这不,派她来采访就是希望听听治安专家方面的意见。

听她这样说,警长的气略消了些,说出话来也显得心平气和了。

“其实,mi魂药之类的说法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我们警察很早就和这种传说打交道。你要理解诈骗案受害者的特殊心理。一个人被抢劫,被盗窃,他自己可以说没有什么责任,受暴力侵害嘛,无法防范。但被诈骗则不同。受害者总是自觉自愿地把钱财交出去的。出了事后,他必须在家庭或工作单位里承担相当一部分责任。亲朋好友会认为他笨、没经验、财迷心窍,等等。所以,受害者常会有开脱自己的念头。或者把骗子的骗术形容得神乎其神,不可抗拒。或者就找一个稀奇古怪的理由。mi魂药就是其中一种,而且由来以久。我们遇到这样的报案人,都是心领神会,也不当回事。更没想到要透露给记者。所以公众并不知道。只是这次的流传范围太广了,我们也很被动。”

“可这次,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同时举报说受了mi魂药的毒害?”李娅忽然怀疑起来,是不是他们也在推卸责任?

“这可就是你们记者的‘功劳’了。”警长嘲讽道:“报纸上的话嘛,白纸黑字,当然有权威性。现在人们说,报纸上都讲有mi魂药,当然就是有了。最多的一天,全市接到过十八起所谓mi魂药诈骗案的报案。其实都是普通诈骗案,有的甚至什么事都没发生,纯属精神过敏。”

警长停顿了一下,又说:“刚才我发脾气,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但报纸这种不负责任的舆论导向,确实给我们的工作带来很大困难。以前诈骗案的受害者还能够如实向我们提供线索,现在倒好,一口咬定自己着了mi魂药,说自己当初如何如何恍恍惚惚,神智不清。好,又想让我们破案,又得把自己的谎编圆。受害者不讲真话,不提供线索,我们警察能掐会算?”

“那会不会是这样,某些不法分子刚刚把类似mi魂药的东西发明出来?”李娅还不死心。她似乎是觉得,这个平凡单调的世界上,应该有些神奇的东西秘藏着。

“我们公安系统有个不对外公开的机构,专门负责侦察高技术案件。这个机构公安部有,市局有,我们分局虽然没有,但如果上级机构确实发现了类似‘mi魂药’那样的高技术作案工具,会立刻进行专项侦查的,我们也会得到有关技术细节。不知你的自然科学知识底子怎么样。控制人的思维是尖端技术,研制它不仅需要大量知识经验,也需要物质基础。如今科技最发达的国家都没有掌握它,几个江湖骗子更没有条件把它发明出来。”

(四)

离开公安局,李娅的心情非常矛盾,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希望mi魂药真有其事。没有这鬼东西。天下太平岂不更好?难道自己作为记者,唯恐天下不乱?但是,接连遇到两个不同领域的“专家”,都条分缕析地证明mi魂药并不存在。那么,那上百封读者来信,上百条举报线索……?难道说专业人士都爱墨守成规?

正思考间,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李娅打开手机,里面传来一个朋友的声音,那位朋友是开出租车的。

“李姐,你不是正采访mi魂药的事吗,我刚拉了一个中mi魂药的病人,送到市中心医院急诊室了。你有兴趣就快来,我在这等你。”

李娅截了辆出租车,风风火火地赶到市中心医院。那位朋友一边带她走向急诊室,一边给她简单地介绍情况。受害者是个五十多岁的家庭妇女。在离家不远的小巷里遇到两个自称能搞到便宜毛线的妇女,在她们煸风点火之下,把家里的一万块钱存款“献”了出去。后来,家人听她讲受骗经过,插了一句,该不是着mi魂药了吧。听罢此言,该妇女立刻跌倒在地,口吐白味,惊厥不止。家属只好将她送到医院。

急诊室外挤满了围观的人,许多病人和家属闻讯,也不管自己的病了,都围过来瞧“mi魂药”。mi魂药的传闻早已满布市区,但在这以前,却没有任何一个自称中mi魂药的人遭到什么身体上的伤害,以致于被送进医院。这又算一个“突破”。李娅挤到里面,只见那病人躺在病床上,双眼发直,两个亲属用力按住她那不停抽搐的手脚,情状既可怜又有些可怖。一旁,医院的大夫收起血压计,摇了摇头。

“她什么病也没有,你们还是抬回去让她好好休息吧。”

“什么?”亲属一听火往上撞。“她这个样子怎么会什么病都没有,你们这是什么医术?”

“没病就是没病。我医术不行,你们找医术好的医院嘛。”大夫不善言辞,生硬地反驳着。

正说着,一个“医术更高明”的人果然到了。只听外面传来吆喝声:“让开让开,童先生来了!”人群闪开条路。病人的另一个亲属竟然带着童建明走了进来。童建明没有穿白大衣,而是西装笔挺,稀疏的头发梳得锃亮,确实有一副大学者的权威派头。相形之下,穿着皱巴巴的白大褂的医生顿显萎琐。童建明原本就是这所医院的医生,负责急诊的医生认识他,但没打招呼,白了他一眼,径自走了。童建明只当没看到。他在众人的期待目光中走到病床前,翻翻病人的嘴唇,闻闻病人呼出的气。

“嗯,酸味这么重……”

“脉搏乱……

“你的头是不是很痛?就是这个部位,是不是很痛?”

“……”

一番“诊断”后,童建明坐到桌前,掏出处方签,刷刷几笔写了个药方。又把病人家属召过来,小声地说。

“你们把她抬回去,这里乱七八糟的,没病也能弄出病来。你们把她安排在没有人打扰的房间里,每天早中晚三次,把醋烧热了让她闻。要用真正的山西陈醋,别用醋精兑水的那种。然后到药房买这些药给她服用。很快就会好。记住,谁也不要再当她的面提mi魂药的事了。”

病人家属喏喏连声,抬着患者,千恩万谢地走了。围观的人也啧啧称奇地散去。童建明这时才发现李娅,脸上立刻堆出让李娅讨厌的那种甜腻腻的笑容。

“是你呀。”

“你不是说,世上没有mi魂药吗?”李娅就烦他这个样子,单刀直入地问道。

“是啊,我什么时候说过它有了?”

李娅仔细一想,可不,刚才童建明忙活半天,确实没有一句话承认mi魂药之存在。

“那,你开的药方……”

童建明把手指竖在嘴唇上,左右一望,确信没有人注意,才说道:

“用医学术语讲,那叫安慰剂。”

安慰剂这个词儿,李娅倒是知道的。但是……

“安慰剂能管用?她那么痛苦。”

“我虽然没说世上有mi魂药这种东西,但我已经当着大家的面证明她确实中了什么毒,给了她一个台阶儿。她的‘病’当然就会好了。”

好半天,李娅才反应过来。

“天啊,你是说,她是没病装病?一个人竟然能够伪装到这份上?”

谈到自己的专业,童建明还是足够严肃的。他郑重地解释道:“不能叫伪装。伪装是一种自觉的行为。你看到的这种现象叫自我暗示。病人下意识里认为自己闻了mi魂药,那些身体反应都是真的,是她潜意识导致的。人的自我暗示甚至可以诱使身体产生冻伤、烧伤、溃疡等症状。在这种情况下,你跟她讲道理,说mi魂药不存在是一点效果都没有的。你只能顺着她的意识去诱导治疗。”

望着李娅那将信将疑的神情,童建明胸有成竹地说:“我知道你对mi魂药的有无还拿不准。这样吧,我作个预测,你们报社,还有公安部门,肯定收到了不少关于mi魂药案件的举报。你可以统计一下举报人的情况,文化程度低的人所占比例就越大,因为文化程度越低,越易受自我暗示。”

(五)

李娅自当记者以来,从未遇上过这样难以判断的事情。一方面,统计资料确实印证了童建明的预言。另一方面,李娅怎么也难相信,那一封封言之凿凿的读者来信,竟然都是心理暗示的产物。虽然童建明清楚地告诉她,这叫“社会癔症”。

晚报仍然在报导mi魂药。在晚报新近的文章中,有的人说,自己中mi魂药是因为吸了诈骗犯一根烟;有的则说是喝了一筒饮料。有人说,他要把家里的金融资产锁在保险箱里,安上双锁,夫妻二人各带一把钥匙,这样,由于双方同时被“迷”的可能性极小,安全性也提高了。某房产公司放出话来,希望大家涌跃购房,因为房子搬不动杠不走,过户手续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可以办完的,最保险。某保险公司则适时推出“特别损失保险”,声称给不明原因失去财物的人以保障。一时间全市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当然,记者文笔拿捏得恰到好处,从来没有只言片语正面肯定过mi魂药的存在。

终于,日报副主编组织的又一次会议让李娅放下了包袱。会上,副主编严肃地说,mi魂药问题已经引起了相当程度的社会恐慌。不少市民取出存款,卖掉股票,抢购不易搬动的大件商品。为下岗职工准备的自由市场无人光顾,因为人们普遍怀疑摊商会使用mi魂药。外地客商也纷纷撤走资金,怕着了mi魂药受不必要的损失。为此,市领导严令各家新闻机构不许再炒作mi魂药的事。

不写最好,反正我是搞不清楚真假了。李娅松了口气。

很快,李娅接下了另一个采访任务:了解下岗女工的再就业心态。这天,她浓妆艳抹,带着一脸茫然和期盼来到劳务市场,整个一个想碰运气又没见过世面的下岗女工。她先以这个身份询问了几家招聘单位,然后又在人群中找寻合适的采访对象。

“大姐,找事作呀。”没等她找到谈话对象,倒先有人来问她。那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如果不开腔,单凭那身打扮,李娅还以为她是城里人。那女人跟她诉说在城里找工作的难处。李娅也把几个下岗女工的经历编成自己的故事讲给对方。

“其实象我这条件应聘什么都不合适,想自己干点什么,又没资金。”年轻女人感叹道。

“那你有什么门路吗?”

“门路倒是有,我能弄到便宜毛线!”

李娅心里狂跳了一下,天!不找它,倒自己送上门来了。她立刻抑制住自己,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真的?那我还有点存款,咱们能合伙干吗?”

“太好了!”说着,年轻女子便来拉李娅的胳膊。李娅敏感地躲开。她记得,有的读者来信里曾说,自己只是让对方拍了一下肩膀就着了道儿。

“大姐,你是要信任我,赚了钱,你分七成,我分三成就行。”

李娅摆出一副大喜过望的样子。她跟着乡下女子走进一个小胡同。另外一个女人在那里摆了一个小地摊,装模作样地陈列着几团毛线。

“姐,就是这线,你看,成色多好,我点一根你看看……”

“别别,看看就行了。”想起那些mi魂药案件,李娅就心有余悸。她俯下身,装着鉴定那毛线,但手却不敢碰它们。眼睛的余光紧盯着两个女人,仿佛她们是全身带毒的怪物。

“这样吧,”李娅看了看表,很干脆地说道:“我的钱存在一个小储蓄所里,我得问问那里上班的朋友,看他们所里有没有那么多现款。”说完,李娅来到巷口一个杂货铺里打了个电话。又转回来,脸上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

“他们有钱,做生意就要快,你们谁跟我取一下钱呀?太好了,一次就赚一倍,天下哪有这么好赚的生意呀。”

不一会儿,李娅带着乡下女子回到家里,丈夫、石玉秋和两个警员已经等在那里。看到这个乡下女子,石玉秋尖叫一声,扑上去揪住她的衣领……

(五)

一小时后,李娅在公安局里和治安警长握手道别。

“以后再来,千万别给我吃闭门羹了。”李娅说。

“哪能。只要咱们相互配合。”

“我真不明白,报纸上连篇累读地刊登关于mi魂药的文章,大伙都有了警惕性,她们这作案程序就一点不知道变通?这骗子的智商也不高啊。”

“谁说她们智商高啊。她们根本就不识字。再说晚上住在外地人聚居地,从来不接触本地新闻!”

诈骗案受害人,大学毕业的中学教师石玉秋也同来分局协助取证。完事后,李娅陪她一同回家。路上,石玉秋关切地问:怎么,她们没用mi魂药害你?“

李娅摇摇头,仔细分辨了一下石玉秋的表情。石玉秋赶紧移开自己的目光。李娅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人性的了解还不够深刻。

李娅终于可以心情坦然地写一篇关于mi魂药的文章了。才思一来,她在电脑键盘面前落指如飞。看腻了电视的丈夫走过来,瞧了瞧屏幕上她的稿件。

“哟,你可是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把童建明写成了大英雄。”

在李娅的文章里,童建明既是个坚持原则的学者,又是一个灵活施治的高人。

“现在我才知道什么叫众口烁金。”李娅边写边感叹道。

“怎么?”丈夫不知她何来如此感慨。

“以前我也把他当成贪财好色的糟老头了。“

“他本来就是贪财好色的糟老头嘛。”丈夫一听,哈哈大笑。

“什么?“李娅停下手,看了看丈夫,发现他并不是在开玩笑。“你为什么这样说他?”

“他拼命捞钱,又是个吝啬鬼,我到他家连杯开水都喝不上。还有,认识他这么多年,我为什么一直不带你去他家?就因为他好色,见着年轻女人就没魂儿。我们大老爷们自然不当回事,缠上你怎么办。我们去找他,看中的是他的学问。不能因为他贪财好色,就否认他有高明的专业知识;也不能因为他技术高明,就认为他是正人君子。这本来是两回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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