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后裔
《神圣后裔》不仅是我“柜台时期”最好的作品,而且算得上是我所有短篇科幻的代表作,虽然到现在它仍然不获发表。那是真正的灵感迸发。在写作技巧不成熟的情况下,单凭热情和思考写下了它。
一九九一年,海湾战争开打之前,当时的伊拉克外长阿齐兹和美国国务卿贝克曾经进行过几次例行公事的会谈。据说阿齐兹每一开谈,总要回避实际问题,大讲一通“悠久的两河文明及其对人类的贡献”。美国佬贝克自然没有什么历史好炫耀,只是给个耳朵听着,因为他知道,就算是苏美尔人真能穿越时空前来助阵,又能把美国的巡航导弹怎么样呢。
把祖先的荣耀当成兴奋剂,甚至麻醉品来吃,这种作法在当今时代已经不太流行了。世界银行或者其它权威机构在研究国家实力时,从来不会把文明多么悠久当成一个变量来参考。世界各地的普通百姓也都知道,如今哪些国度才是真正的辉煌所在。不过,此类“麻醉品”确实曾经滥用一时,相信它的副作用仍然影响着许多人。南加尔卡当然不是现实中的国度。它更象是一个幽灵,潜伏在许多渴望用祖先成就来自慰的人的心里。
海明威有云:短篇是“收手的艺术”。还好,回头一看,包括本篇在内,我的短篇在结尾处都还是作得不错的。
(本篇已经参加第二届台湾科幻倪匡奖评选。按评委会的要求,如果作品获奖,他们将拥有其独家使用权。特此注明。)
(一)
加尔卡港是热带小国南加尔卡的首都,也是全国唯一可以停靠远洋轮船的港口。这天,港口舶进一艘中国货船,卸下大批原煤,还有三个搭乘的中国旅客。一路上,他们竭尽所能与粉尘和煤屑斗争,以便让自己看上去更象坤士而不是难民。没办法,如果加尔卡港不是被众多远洋客运公司遗忘的角落,谁愿意与煤堆作一周时间的邻居呢。
这三个中国人分别是高大沉稳的彭春祥,矮胖随和的李红钟,瘦小机灵的吴晓川。三人均是业余围棋高手,在一些业余围棋比赛中获得过好名次。不久前,喜爱旅游的吴晓川自费到马来西亚参加业余围棋邀请赛,偶遇南加尔卡国的棋手。直到那时,中国棋界才知道这个偏远小国里也有人下围棋。比赛结束时,南加尔卡棋手忽然向吴晓川转交了该国体协的正式邀请,请他和他认为水平相当的棋手到那里作赛,交流棋艺。出于对这个神秘小国的好奇心,加上对伟大的姆文明遗址的敬仰,吴晓川便撺掇两位正在度假的好友一同接受了邀请。他们都知道,由于该国围棋十分水平低下,各国职业棋手都不愿移驾前往。
当他们终于远离乌亮的煤块,站到旧败的港口货场上时,一辆标有南国体协图案的轿车远远地驶了过来。望着那坦克般的车身,彭春祥和李红钟愣了半天,不知道是何方古董。三人中,颇好交际的吴晓川作为前哨,曾经来过一次南国进行赛事接洽,对该国诸般古怪事体粗有了解。见到这辆粗笨的家伙,他忙解释说,这就是以前大名鼎鼎的中国红旗轿车的最早型号,几十年前在中国大陆被淘汰后,不知从什么渠道流入南国。
“南国机动车很少。开这种车接我们,说明对我们足够重视。一般官员都只能坐吉普车呢!”
车子停住,车门打开,两个身材矮小、肤色黝黑的南国人钻了出来。吴晓川告诉同伴,他们分别是南国体协官员及翻译。到了三人面前,一丝笑意出现在体协官员的脸上,那笑容矜持、僵硬,让人怀疑他不大年纪就得了中风。吴晓川迎上去,向他们介绍了两位棋友。体协官员讲了几句客套话,便请他们钻进轿车。庞大的红旗车驶出摇摇欲倒的港口小门,在狭小的首都街道上七绕八拐着。彭李二人向车窗外望着,觉得这里只有中国的一个县城大小。车子最后停在一幢小楼前。楼虽不高,但那砖混结构的身躯在周围的竹木建筑中还有几分现代气息。
三个中国人钻出车门,每个人都长长地出了口气。尤其是体胖的李红钟,连续换了几口气,憋得通红的脸才恢复正常。在热带的骄阳下,这辆没有空调的车子就象一只大烤箱。体协官员和翻译的适应能力比他们好许多,等他们缓过劲来,便招呼他们上楼。小楼是南国国家体协的办公楼兼接待处。一行人从侧门走进去,只见墙皮剥落,地板凹凸不平,空气中霉味弥散。当他们踏着吱吱作响的木制楼梯向上爬去时,整幢楼都仿佛在跟着摇晃。
终于到了为他们准备的房间。李红钟探头四外一望,心有余悸地问:“有空调吗?”
这话其实问得多余。狭小的客房里有什么一望便知,李红钟不过是心存侥幸。南国官员抱歉地摊了摊手。
“很对不起,没有,但我们有电扇。”
“噢,那也行……”客人们早有退而求其次的心理准备。
“只是我们这经常停电,今天——”他伸手去扳了扳电灯开关。“您看,不凑巧,又没有”
三位客人无可奈何地彼此望望,心里头都想着,是不是自己久居现代社会,太娇气了。不过在这似乎伸出手就能抓住一把的湿闷空气里,没有电扇真不知道怎么过。体协官员也深感自己接待不周,有失国体,尴尬地挠着头。忽然,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带着翻译转身离开。不一会儿,两个人抱来一个大竹篓,放在桌上。
“这是我国人民盛夏时节常用的纳凉工具,希望你们能适应。”
翻译没说“笑纳”,而说“适应”,其中自有玄机。不过李红钟的身体焦热难耐,顾不上理会其中奥妙,伸手便揭开盖子……只听“哇呀”一声惨叫,盖子又被他撇在一旁。吓得不轻的彭、吴二人仔细望去,只见竹篓里,一条粗壮的蛇探出头来,四外环望。目光中三分友好,七分轻蔑,仿佛在笑话客人少见多怪。吴晓川恍然记起这是热带居民的风俗。蛇乃变温动物,挑其中的无毒蛇,缠在身上就有散热作用。既然入乡,三个人本已准备随俗,不过眼下这个风俗显然超过了他们的适应能力。
看来只好在濡热中硬挺着了。谢辞主人的美意后,彭春祥又向对方打听,姆文明遗址离这里有多远,如何前往。南国官员一听是这个问题,兴致顿显,表情也丰富自然了许多。
“参观遗址的事,体协已有安排,明天早晨有车接你们。”
一切都安顿好之后,南国官员和翻译告退了。
“看来,他们的工作也不是都没有效率。”彭春祥说。
“哪里,这是他们的惯例。”吴晓川撇撇嘴,不以为然道:“每个外国人到这里来,不管提没提要求,他们都要拉着去姆遗址转上一圈。其实话说回来,除了那个遗址,这个国家里也真没什么值得一看的。”
说话间天色已黑,彭李二人初来乍到,再加上屋里闷热,都想到大街上逛逛。他们听吴晓川说过,南国币值低廉。普通中国人一天的工资,在这里可供一家人一个月内吃饱肚子。两个人都想在这里过一把富翁的瘾。不料吴晓川却没有当向导的兴致。他把棋具摆开,埋头打起棋谱来。吴晓川平时一惯靠机灵下棋,甚少用功。这时竟然临阵磨枪,认真起来。彭李二人均感诧异。不过他们也没往别处想,都猜他也许是来过一次,该逛的全逛过了,没了新鲜感。
大街上风丝都没有。首都居民纷纷搬着藤椅和竹席到街上乘凉。因为停电,四外那些破旧的楼房在昏暗中显得影影绰绰、神神秘秘。周围就象是个庞大的村落。两人不知有什么地方好支,四面张望,视线一下子被远处一溜烛光所吸引,便大步迈向那里。
走到近前他们发现,那里原来是一排水果摊。热带水果品种丰富,两人早想大饱口福。借着烛光,摊主发现来到摊前的竟是两个外国人,顿然张口结舌,不知所措。
“买、买。”彭春祥用刚从吴晓川那里趸来的加尔卡常用语,夹杂着手势向店主说着。
“中国人?”摊主嘴里突然冒出一句汉语。
“对对。”彭春祥高兴得连连点头。
“人民币!”
交谈了半天,彭李二人才发现,原来摊主就会这两句中文。双方比比划划,艰难地完成了交易。两个生长在中国东北的客人把榴连、木瓜、椰果、芒果、菠萝蜜等热带水果装了满满一个大帆布袋。摊主则喜孜孜地接过一张十元人民币的钞票。如今,这笔钱在国内只够吃一顿早点。
两人直起身,正准备满载而归,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陷入重围。周围的摊贩、乘凉的居民、过路的行人、抱孩子的妇女、拄拐的老人、光着屁股的孩子,这些人不知何时在昏暗中悄悄地摸上来,组成了“包围圈”。两个人抬头四望,叽叽喳喳的声音顿时从人群里暴发出来。两个人朝远处看去,发现在昏暗的烛光下,更有越来越多的人正汇集过来。有趣的是,人们在他们周围七八步远自动停止,自动圈出一片空地,好象是给卖艺人留出的表演场。
“他们真得很热情,是吧?”李红钟声音发虚,回头望望彭春祥,象是在找主心骨。后者心里也没有谱,他和李红钟一样,虽然经常出国旅游,但都是头一次见到这阵势。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向围观的人点头致意,用刚学会的一句加尔卡问候语打招呼。
没有人回答他们,望着四周那充满好奇的眼神和比比划划的手势,两个人觉得自己象是从动物园溜出来的大猩猩。
当他们终于狼狈地逃回旅馆时,不光没带回那袋子水果,还弄掉了遮阳帽,挤坏了鞋子、刮撕了衬衫。更让他们气恼的是,吴晓川非但没在“老营”里练功,反而躺在竹床上,双手抱头,一脸坏笑。
“怎么样,这里的主人够热情吧?”吴晓川阴阳怪气地说。
“你小子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吧!”彭春祥笑骂道。
“这是怎么回事呀?我们脸上又没长着三个鼻子,五只眼睛。他们围观什么呀。”李红钟问道。
吴晓川笑够了,才向他们揭底。原来,南加尔卡自独立建国以来,数十年闭关自守,一个外国人走到这里的大街上,就象外星人降落在天安门广场,鲜有不被围观的。
(二)
二十年前,在修建首都与南方一座城镇的连接公路时,出土了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考古发现——姆文明遗址。联合国进行了紧急干预和金钱收买,终于使南国政府在封闭如铁罐般的国门上打开一道小缝,允许世界各国第一流的考古学家进入。他们迅速汇集到这里,攻关数载,终于理清传闻已久的姆文化产生和发展的脉络。
原来,一万年前,仙踪飘渺的姆文明就发源于如今澳洲大陆的西北角上,鼎盛时期方圆达数十万平方公里,生产技术已经达到了青铜器时代的最高水准。由于大沙漠将他们与澳洲其它地区分隔开来,姆文明的先祖们选择了面向北方的跨海开拓之路,加尔卡港遗址就是他们在澳洲大陆之外的第一个殖民地,并成为他们深入欧亚大陆腹地的中继站。因为发现了美丽的新世界,先驱们纷纷跨海远征,而姆文明的发祥地却日趋衰落,终于尘封在滚滚黄沙之下,成为历史之谜。
以加尔卡港为起点,姆文明的先祖们挺进世界各处,先后建立起暹罗、贵霜、夜柔、维吾尔、克里特等远古帝国。又历经了数千年时光,这些超远古文明相继衰败,但在它们的余烬烘焙下,终于催生出后世的四大文明古国。于是,姆文明也被公认为全人类的文明之母。
不仅如此,人类学家经过周密的基因分析,终于证实,如今的南加尔卡人就是古代姆国人的纯正后裔。
当三位中国棋手踏上加尔卡港的时候,人类对自身历史的看法已与过去大不相同。而加尔卡港的姆文明遗址,顺理成章地变成所有喜好探幽寻古的人们最理想的去处。
彭春祥他们对考古本无多大兴趣。但作为围棋爱好者,姆文明遗址中也有可供他们凭吊的圣物。第二天早上,骄阳探头之前,南国体协的坦克轿车果然驶来,接上他们,直奔城外。一条高标准的公路出现在车轮下。不多一会儿,地平线上又冒出了一片极尽宏伟豪华的建筑,乍一望过去,宾馆、酒店、娱乐城应有尽有。从昨天开始,彭李二人觉得自己在时空隧道里倒退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现在又象是回到了当代。眼前这片华堂广厦着实大出他们的意料。
“这就是我们伟大的遗址,国人的骄傲。”南国官员遥遥一指,自豪地介绍道。
“噢。”彭春祥随口应了一声,转过头悄悄地问吴晓川:“他们盖这么多旅游设施,是为了赚外国人的钱吧?”他知道,姆文明遗址的出土,多少改变了南加尔卡闭关锁国的政策,最近,他们也开始欢迎外国游客。
“这是原因之一,但更主要的原因是,钱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拨给,不花白不花。”吴晓川不怕一旁的翻译听得明白,直截了当地介绍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拨的钱多被该国挪用,但为了发掘和保护姆文明遗址,教科文组织只好对地头蛇南国政府采取妥协态度。坐在前面的翻译甚是乖巧,一语不发地听着他冷嘲热讽。
遗址区中央,是一座比体育场还大的碟形封闭建筑物。它将遗址核心区域罩住,屏风吹日晒于幕罩之外。碟形建筑物内部有一圈展厅,用来展示出土的上万件文物。当然,游客们看到的,其实是仿制品,一般文物展馆都如此安排,眼下这些数千乃至一万年前的古物更不能轻易示人。
踏进第一间展厅,赫然抢入彭春祥三人视野的,不是任何一件文物,而是一幅巨大的戎装标准像。标准像悬挂在正对入口的墙壁上,像中的男子端着肩膀,鄙夷不屑地瞟着入口处进来的每一位游客。南国官员恭敬地介绍说,这位就是南国国父,伟大的开国元首某某。彭春祥等人哦了几声,在脸上给主人挤出一些敬意。他们略知南国政情,知道这位逝去的国父如今已经成了“国祖”,因为他的孙子执政时间都过了十载。
国父像旁稍低一些的位置上,悬挂着一幅稍小一些的油画画像。画的是个白人,穿着十九世纪英国军官的服装。那身军服古色古香,倒是与这里的大氛围保持一致。听罢南国官员的介绍,他们才知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詹姆斯-乔治-瓦特,姆文明考察的始作俑者。此人原是英国驻印占领军军官,颇好考古,富有洞察力。当年,在阅读过大量东方神秘文献后,一个消失在太平洋深处的“超远古文明”的轮廓逐渐从他的脑海里形成。终其一生,官阶不高的瓦特努力收集有关姆大陆的历史见证,并著有《沉没的大陆》一书,详细描述了姆文明的全貌。
不过,在瓦特活着的时候,历史学界对姆文明始终不予理睬。好一些的评价认为他的研究不严谨,不科学,因为它始终无法明确指出姆文明的具体位置。糟一些的评价认定他是牛皮大王,或者根本就是学术骗子。但是,在他身后,断断续续地总有一些人接受他的推测,继续他的研究。在这些人的共同努力下,姆文明的神秘面纱一点点被剥去,历经近两百年曲折反复,姆文明探索事业最终在加尔卡港成就正果。南国政府在展厅里挂上乔治-瓦特的画像,多少有些“吃水不忘挖井人”的意思。
在指示牌的引导下,三个人沿顺时针方向转过去。展厅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出土文物:船具、刀剑、饰物、器皿、载着文字的泥板和兽骨。青铜铸造的天文测量工具。望着这些线条粗犷的古物,就连一向爱说爱笑没有正形儿的吴晓川也闭上了嘴巴。放眼望去,大厅里每位游客也都是一幅肃然起敬的样子。仿佛历史本身幻化成气体,凝结在周围的空间里。
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三位围棋爱好者找到了全世界棋手们心目中的圣物。那是一块茶几面大小的青石板,安静地躺在一个玻璃罩下。石板上有纵横交错的整齐细线。石板旁的青铜盒里,盛有两种颜色对比,大小相同的磨制棋子。一望即知,这是一副围棋,只不过棋盘上横竖只十四线,而不是现代围棋的十九线。罩内的英、南两种文字的铭牌告诉游客,通过碳十四同位素测定,这幅棋盘的历史已经超过九千年了,它证明,围棋长河的源头也是从姆国流出来的。文字上还介绍说,据考证,围棋乃是当年姆国人用以训练军官的军事类游戏。
在三位客人的眼里,那块石板上不仅刻着棋格,更刻着漫长的时光。他们朝圣般地围着那只展台盘桓良久,默默注视,好半天,才恋恋不舍地告别世界围棋的老祖宗,拐入接下来的第二间展厅。
出乎意料的是,这里也有一幅国父像挂在正对门口的墙上,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每一位游客。一时间,彭春祥觉得这位前国家元首更象是展馆里烦人的警卫。他移开视线,发现这间展厅展出的是澳洲大陆姆文明复原后的影像。大厅中央是七尾蛇”娜拉西娜”大神的塑像,此神是姆文明体系中的宇宙创造之神。”娜拉西娜”的前面,是一座巨大的沙盘,沙盘上是姆国首都喜拉尼布拉全景。亭台楼阁,气象万千。而且,就是外行人都能够看出,东西方建筑都能从这里找到本民族建筑风格的渊源。可惜的是,考古学家竭尽全力,也无法从澳洲本地找到这些遗迹。这里全部雕塑的蓝本都是此处遗址里的出土文献。
侧面墙壁上,展馆设计者用现代化光电技术展示着姆国的行政区划图,以及姆国拓荒者在全世界建立的二十三个殖民地的位置。稍有地理知识的人就会发现,那二十三点黄灯闪耀之处,如今有许多已经投入大海或者荒漠的怀抱。剩下的地方,也被后继文明层层叠叠地压在上面,以致芳踪难觅,余烬不存。
告别苍海桑田的伤感,三个人走进最后一个展厅。游客们在这里能够看到各古代文明的文献中关于姆文明的片断记载,有中国西藏地区的《神圣灵感之书》,有印度教经典《神圣兄弟那卡尔之书》,有来自伊拉克的《特洛亚诺古抄本》,还有来自东南亚,南太平洋诸岛的各种简陋记载。这些记载都传述着内容类似的“失去母国”的传说,并且象孝顺的孩子般忏诚地记录着本族文明与姆文明的师承关系。
步出展厅时,彭春祥留心了一下大门正对着的那面墙壁,果然,这里也挂着一幅国父像,他的目光仍然是那么桀傲不训,丝毫不觉得自己打扰了游客的兴致。
离开遗址展馆,三个人和大一群各国游客又被集体拉到南加尔卡的最高学府——历史大学。没有人要求去参观这座大学,但这是必须完成的程序,就象在用好货搭售劣货。历史大学就建筑在遗址区里,和整个遗址区结合成一体,也间接地证明它同属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投资范围。当初,教科文组织希望建设一座现代化的文物研究和保养机构。南国政府软硬兼施,终于为这笔经费附加了别的功能。
此时,大家的“导游”已经换成了南国外交兼旅游部的一位官员。当他带着大家,迈进历史学院气派的大门时,转过身来,自豪地介绍说,历史大学在本国各学府中条件最好、考试标准最严、毕业生出路最佳,是所有南国青年梦寐以求的天堂福地。恰好走在他身边的彭春祥本能地产生一个疑问:
“贵国需要这么多考古学家吗?”
“不、不,我们这所学院培养的不是考古学家,而是政府官员。另外,上年纪的官员也要轮流到这里来进修。”
“怎么,难道你们国家没有行政学院吗?”另外一位中国游客接喳问道。
“只有熟知本民族的过去,才能对我们的未来充满希望。所以,历史学是我们国家的第一学科。熟知姆文明发展史是本国官员最基本的素质要求。”南国官员大概回答过无数次同样的问题,早就备有一套熟练说辞。解释完,这位官员并不掩饰自己的高傲,补充道:
“这一点,你们这些来自历史短暂国家的人难以理解。”
谁也没说什么。大家被请到一间大教室里参观公开教学。上课的是入学新生。他们穿着鲜亮的统一校服。脸上也不象大街上的南国少年那样满是菜色。每个人的桌面上都放着教材。仔细一看,教材封面上赫然印着这样的书名:《人类文明之母——姆文化概述》
课堂上,师生们正在作问答练习。问者声音洪亮,答者整齐划一。初看上去不象是研讨学术的大学讲堂,而是折腾菜鸟的新兵训练营。
“我们的祖先什么时候发明了六十进位制?”
“姆历七世纪。”
“比苏美尔人早多少年?”
“早七千五百年!”
“什么是‘姆历’?”彭春祥听完翻译的传译,不解地问。吴晓川代其回答:南国人发现姆文明遗址后不久,就开始用姆文明的记年法,以示本国文明之古老。姆历以传说中的创世者“娜拉西娜”大神的生日为纪元元年,今年已经排到了姆历11386年。由于全世界只有这个角落还在使用姆历,所以外人均不熟悉。
“我的天,五位数,真不好使!”彭春祥听罢暗自感叹。
课堂上,一问一答仍在继续。
“我们的祖先什么时候开始编绘星像全图?”
“姆历第九世纪。”
“比印度人早多少年?”
“六千六百年!”
“我们的祖先什么时候发明金字塔建筑法?”
“姆历十五世纪!”
“比埃及人早多少年?”
“早六千年!”
“我们的祖先什么时候发明的火药配方?”
“姆历三十七世纪!”
“比中国人早多少年?”
“早五千五百年!”
……
彭春祥偷眼望了望周围的外宾们,发现大家的教养都非常好。大家面无表情地听着课堂表演。既然主人一定要把闹剧当成正剧去演出,礼貌的客人也只好忍住笑容,保持严肃,以致于自己都仿佛这场闹剧的一部分。
(三)
第二天,被潮湿闷热夺去两夜好觉的中国棋手们终于坐到南国体协大楼的会议厅里,参加“南——中围棋对抗赛”的开幕式。
他们一进大厅,就被严肃的气氛震住了。大厅里除了衣着讲究的达官显贵,就是东瞅西瞧的新闻记者。前天负责接待他们的那位体协官员此时缩在一旁,低眉顺眼,大气都不敢出。厅内虽然有一些标语,但却都是南文。
“请柬上不是写着业余比赛吗?怎么搞得这么隆重?”彭春祥瞧着气氛不对,赶忙问吴晓川。吴晓川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大家只好走着瞧。他们被带到座位上,除了有人来上茶外,半天都没有人理会他们。
不一会儿,南国体协主席在前呼后拥中走进会议厅。此人不愧为体协主席,生就一副南国土著少见的彪悍体格,面皮也白上许多。体协主席也不理三个客人,径直来到扩音器前,高声地宣布着什么。坐在三位棋手身边的翻译逐句传译,彭春祥等人听罢,俱都惊出一身冷汗。
原来,南国体协正在举行纪念围棋运动诞生九千年的一系列活动。所谓的“南——中围棋对抗赛”是这些活动的核心部分。彭春祥等三人则被介绍成代表中国围棋最高水平的顶尖棋手。
“抱歉,我们去趟厕所。”彭春祥最先反应过来。他把两个棋友带到外面走廊偏僻处。
“你肯定跟他们吹牛来着?”彭春祥严厉地盯着吴晓川。他清楚自己这位好朋友的坏毛病。
“没有没有,”吴晓川连连摆手,竭力辨白。
“我再好吹牛,也不敢开这种国际玩笑。我一直告诉他们,咱哥仨都是业余棋手,而且是业余里都不靠前儿的棋手。不代表国家,只是来玩玩,连旅游带交流棋艺。再说,他们体协要想搞清咱们的身份,到中国棋院网站上查查就不行了。就是有信息鸿沟,发封信核实总有条件的。”
“那是他们故意瞎编?”不喑世事,被称为“棋呆子”的李红钟也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那也备不住。”吴晓川对南国国情多少有些了解。“反正无论怎么编,也只是给他们的老百姓看的。这里的人接触不到国际舆论,无法核实。”
三个人中,彭春祥年纪最长,经验最丰,最有主见,几乎算是非正式的领队。他沉思片刻,猛地点了点头。
“这两天逛下来,我也看出些门道来了。这个国家论文论武都端不上台面,所以就用这些投机取巧的方式挣点面子,糊弄糊弄国内的百姓。如果咱们输了,他们就可以造舆论,说南国棋手打败了中国顶尖棋手。即使国际棋界笑掉大牙,反正这里的百姓也不知道。”
“那咱们打道回府吧。”李红钟谨慎地说:”这事可关系到国家荣誉。”
“走?那他们更有话讲:中国顶尖棋手不战自败!我可知道他们的人敢吹多大的牛。”吴晓川说。
“瞧你,也不考察考察,这下子咱们进套了不是!”李红钟埋怨着。
“晓川。”彭春祥拍了拍吴晓川的肩膀。在这个时候,他需要用自己的镇定令同伴放松下来。
“你和他们的棋手下过,你觉得他们的水平究竟怎么样?”
“要说上次在马来西亚遇到的那个棋手,我让他一子能打个平手。不过,别看什么九千年一万年历史,他们的现代围棋运动也就刚开始几年,新人出得多,选手们长棋也快。”
“就是说,他们和咱们三个有一拼?”
“顶多如此,如果规规矩矩地比,咱们的胜面还要大些。”
“规规矩矩?你说他们还可能作手脚?”李红钟问。
“这次我可不敢打保票了。上次我来,他们谁也没说要搞今天这阵势。”
“这棋咱们下!”彭春祥以拳击掌。“甭管什么荣誉,总得靠真本事去赢,我就不信,如果他们输了,还敢篡改比分不成!不过,一有机会我们就要声明,咱们只是业余棋手。这事不能含糊。”
结果,他们根本没有被安排发言时间。三个人只好强忍不满,听那一句句缺乏韵味的南国语言。终于熬到开幕式结束了,南国体协官员给三个人送来了比赛规程。果然对方又耍了一次赖:请柬上清楚写明的擂台制突然变成了团体赛制,每个棋手只能出场一次。
出国之前,为了备战擂台制比赛,三个人曾经来到年过六旬的中国老一代棋圣常昊家里,进行了一次让两子的车轮战。结果,李红钟赢半目,彭春祥输一又四分之一子,吴晓川中盘告负。三个人便以此成绩选定主帅、副帅和先锋。主帅李红钟棋风稳健,棉里藏针,即使对手强于自己,也不犯什么大错误,总能先立于不败之地,而于后半盘韧性十足地猛击对手。
眼看这种安排变得毫无意义,三偿免失望。不想,体协官员竟然又补充道:“按照我们的惯例,团体赛也要安排先锋、副帅和主帅,并且,双方主帅要第一盘出场作赛。这是我们民族的优秀传统。两军对垒时,主帅必须身先士卒。”
“噢,好传统,我们入乡随俗吧。”彭春祥装得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接着,南国体协递来了对方的选手名单。彭春祥指着上面的中文译名,问吴晓川,可有在马来西亚遇到的棋手?吴晓川摇摇头。三个选手他一个也不认识,大家只好打遭遇战。
战幕终于拉开。彭吴二人退到外面的讲棋室,只把对李红钟的信心留在对局室里。李红钟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的棋手,如果单瞅那一脸皱纹,肯定有四十开外。姜是老的辣,单是这把年龄就让李红钟不敢怠慢。猜棋的结果,南国棋手执黑先行,上来头一手,一枚黑棋就被这块“老姜”摆到了天元上。
李红钟倒吸一口凉气,此种开局变化复杂,极难把握。棋手若非有丰富经验,轻易不敢作此尝试。李红钟思考良久,谨慎地在已方小目位置上投下一子。
对方不加思索,在对称的小目位置上落下黑子。
李红钟又占了一个星位……
对手大模大样地占据了对称的星位。
十步以后,除了天元上那枚黑子外,黑白双方列出了同样的阵式。
“模仿棋!”场内的李红钟和场外的彭吴二人均瞧出端倪。
模仿棋是一种很不平等的下法,被模仿的一方精神需要高度集中,每一步都要防备对手抓住漏洞变着。模仿的一方只需你下一步我跟一步,瞅准机会变阵即可。虽然李红钟以稳健著称,彭吴二人仍然为他捏了一把汗。
五十步过去了,南国棋手仍在模仿。
一百手过去了,南国棋手好似鹦鹦学舌。
怪哉,眼见中盘战斗即将过去,哪有模仿这样久还不变阵的。忽然,一个念头升上来,让他自己也大吃一惊:棋手们在思考时神态各异,但总有规律可循,可这位主帅的表情看上去……
“这主儿别是根本就不会下棋吧?”
如果不是连日来遇到许多大违常规的怪事,李红钟也不敢肯定这种猜测。现在他怎么看,对面的棋手怎么都是个外表忠厚的骗子。于是,李红钟大胆起来,迅速将局面拖入官子阶段。如果执黑的一方先占了天元,然后一路模仿下去,白棋可根据盘上局势,在官子的最后令对方因无处着子而少走一步,最终总会以微小优势获胜。所以从头模仿至尾的一方肯定是输棋。
果然,南国棋手大大方方地跟着李红钟走进死胡同。接着,南国体协的裁判老老实实地判定李红钟获胜。这位胖主帅一点胜利喜悦都没有,垂头丧气地走到讲棋室,好象是他输了这局比赛。自己一身棋艺,竟然跟个“棒槌”耗了一上午,让憋足了劲的李红钟好不失落。
吃罢午饭,吴晓川便轻松地坐到棋台上。主帅如此,先锋有甚可虑?此役轮到中国棋手执黑。吴晓川早有主张,如果对手再玩出模仿棋,他一定选择最佳时机占领天元,让对方学无可学,只能对方变阵。然后起码要宰掉对方一条大龙,让他好好地丢丢脸。
吴晓川以堂皇的三连星开局,对方以星——目外的配置对垒。
这还有点意思。吴晓川一面点头,一面飞快落子。不几手,便布成一个庞大外势。白棋则取得不少实地。
“啪!一枚黑子打入白阵中,吴晓川的棋风好勇斗狠,不喜平淡,平时每每主动挑起战火,结果要么狂胜,要么惨败。如今,连日来的经历使他有足够的自信这么下。
然而,场外的彭李二人却不禁摇摇头,黑棋这手恐怕打入得太深了。
哪知对手并不理睬那个入侵者,竟也在黑阵里投下一子。
好啊,太岁爷上动土!吴晓川顿生围剿之意,“啪”地一子靠将上去。顿时,棋盘上狼烟四起,十几着过后,打入的白棋仅剩一眼,全军覆灭。
吴晓川满意地向后靠到椅背上,远距离地审视一遍棋局。
突然,他觉得冷汗自额头渗出,脑海里响起“嗡”的一声。白棋在失去进犯之子的同时,居然在三条边上不知不觉地形成强大的外势。而自己先前打入的那枚黑子已经落进一巨大的包围圈里。
天啊,莫非对方玩儿的是弃子取势之招?此时轮到白棋走,吴晓川无计可施,只有期待对方误打误撞,偶然间下成这种局面。再拖一手,就一手,下一手,我一定补强这枚黑子。
晚了,白棋在这枚黑子上当头一镇!开始了最严厉的剿杀。
这一镇不仅使黑棋陷入苦战,也打掉了吴晓川一直保持的优越感。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地看看这个刚才甚至没有认真端详的对手。对方与自己年纪相仿,也是三十上下,一张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脸。自负呀,自负!再低级不过的错误,怎么又犯在自己身上。
好在吴晓川迅速稳住了自己的心神。此时他已无法避战,必须逃出这枚孤子。于是,势关胜负的围剿与突围之战开始了。场外的彭李二人看得心惊肉跳,因为有劲使不上,他们比吴晓川还紧张。周围的气温仿佛也增加了十度,逼近他们能够承受的极限。最后,重重包围中的黑子仅余两眼苦活,白棋则在腹中围得大片实地。
此时单算盘面,黑棋已经落后十目之多,好在吴晓川通过刚才的对局已经察觉到,对手眼光虽远,算路却不甚精细。于是他开始仔细地、顽强地收官,一目、两目……终局前吴晓川在盘面上已经追回,只是无法贴出目数了。
棋输了,吴晓川心服口服。他这才想起,开局前自己竟然没有和对方主动握手。看来自负的报应莫过于此。吴晓川直起身子,和对手友好地握了握手,同时又仔细地看了看对方的脸。他要把这张脸和这局棋记一辈子。
(四)
晚上,体协接待处照例将当地的报纸送到三个外国棋手的房间里。他们看不懂南国文字,但能从报上找到棋赛场面的照片,以及”1:1”的醒目字样。他们不知道那是份什么级别的报纸,只知道这个消息被放在了头版。吴晓川被故意照得很是狼狈。要在平时,他早就嘟嚷开来。此时他只是反复地复着盘。李红钟则猛摇着扇子。他们都有自己的后悔之处。吴晓川后悔自己的大意,李红钟则后悔自己有劲使不上了。早知如此,自己报名当先锋多好。
突然,一旁的彭春祥猛拍大腿!喊了一声:
“我明白了,他们这叫田忌赛马之策!”
这个典故吴李二人是知道的,闻言顿时醒悟。看来,上午那个中年人根本就不是什么主帅,只是用来消耗掉中方主帅的“牺牲品”。仔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南国刚恢复现代围棋不久,越是上年纪的人越不懂围棋。那个什么主帅别看四十好几了,兴许就是个棋盲。只是这些道理现在很容易想起来,但到了现场,思维定势便左右了他们。至于下午那位,大概就是他们的“中乘”吧。照这么看,明天和彭春祥对阵的才是他们真正的主帅。”
“我的天,”李红钟叹了口气,“咱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他们想怎么算计就怎么算计。”
“甭管他们怎么算计,我们就抓住一条,实力!”彭春祥用信心给棋友们,也给自己打着气。“其实晓川那盘棋要不是轻敌,赢面极大。明天不管遇到什么人,我决不大意,一定沉着应付。”
第二天,坐到彭春祥对面的杀手,竟然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不过,现在彭春祥已经从根本上理解了南国的围棋现状,所以毫不犹豫地就认定他才是对方的最高手。
此役再轮到南国棋手执黑。“啪!”一枚黑子落到彭春祥这半边棋盘的星位上。
围棋盘是对称的,无论从哪里开始布局,棋理上没有差别,风格却有所不同。在对手那半边布局,显示出棋手强烈的攻击欲望。
彭春祥思考片刻,竟然不去占角,直接外挂这枚黑棋。他不能输掉气势!
果然,南国少年愣了一愣,思考良久,终于决定先行避战,老老实实去占另一个角。于是彭春祥也开始占角,十几步后,双方布开阵势,黑棋保持领先,且率先打入白阵。
一番撕杀之后,黑棋侵得实地,白棋则获得一片不牢靠的外势。黑棋依旧领先。
彭春祥象个最挑剔的会计一样,一遍遍认真地计算着双方的目数。几十手过去了,他已经觉出,对方实力确实不凡,既有吴晓川的算路,也有吴晓川那个对手的大局观。应对鲜少差错,更有年轻棋手的朝气。如果这样平衡地对局下去,对方将会领先到底!
但他肯定有弱点,有一个年轻棋手不可能没有的弱点。
于是,一枚白子主动打入敌阵,黑棋立刻夹击迎战,几着过后,自黑角处,两条大龙纠缠着竞相奔向中腹,象是挣扎着要浮出水面换气一样。
这时,少年棋手竟然点起了只烟,悠然地喷云吐雾。还在彭春祥年幼时,中国的戒烟运动就已深入普及,在无烟环境中长大的彭春祥被迅速弥漫的烟气呛得咳嗽起来。室内没有空调。闷热难挡,再加上数日来睡眠不足、饮食不惯、水土不服,几天来身上暴起的许多痱子和潮湿疙瘩,诸般不适同时夹击,彭春祥头晕目眩,双眼已经开始有些模糊。
“坚持!”他暗暗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一把子年纪的优势是什么,意志力!
外边的观战室里,李吴二人并不晓得彭春祥正受何种折磨,他们只能从大挂盘上看到,两条大龙迅速漫过中腹,奔向对面的角地。对于初学者来说,十九行见方的围棋盘真乃天高地广。而在彭春祥这等极别的棋手眼里,不过是弹丸之地,牵一发动全身。眼见这一局部战斗波及到了全盘,彭春祥竟然不顾自己的大龙没有活净,用它东撞一头,西蹬一腿,到处攻击四外的黑棋。于是乎,棋盘上几片棋纠缠到一起,你包围我,我包围你,每一块棋都威胁着临近的对手,每一块棋自身也都没有活净。
看到此时,李吴二人都明白了彭春祥的意图:他想把局势变得错综复杂。眼看这盘棋已经乱到了极点,初学者根本无法分清楚谁在攻击谁,水平高一点的也辨不清谁占优势,下一步落在何处为佳。在这种情况下,棋艺的作用越来越小,经验的威力却越来越大。彭春祥的棋龄超过对手的年龄,他有足够的经验优势。
突然,彭春祥挑起了一个生死大劫,李吴二人初则大惊,继而大喜:盘面上同样价值的劫材,黑棋只有三个,白棋却有四处。
胜负顿然分明,就象一场暴风雨刚刚下过,吴李两人的心里顿时透亮了许多。
彭春祥端过一杯茶,一边呷,一边透过烟雾,望着愁眉苦脸的对手。他觉得这个半大孩子很是可惜,如果能到中日韩之类围棋强国里,投拜在名师门下,应该大有前途。
白棋提劫……
黑棋提劫……
白棋再提劫……
聊作几手无谓的抵抗后,南国少年终于投子认输。
(五)
闭幕式上,服务员端来新鲜的热带水果。三位中国棋手的味觉被连日绷紧的神经搞得一直麻木,现在才有些恢复,能够感受到这些水果的美味。
接下来又有一些什么仪式,各色人等来来往往,惟独三个中国棋手被晾在一边。他们乐得不去搅和,甜甜地吃着胜利的水果。
南国体协主席魁梧的身材又出现在扩音器后。讲话开始,三位客人就发现,他的语气中不仅没有沮丧感,甚至随败犹荣的感觉都没有。南国体协当然没有修改比分,但记者们已经奉到指示,一定要在吴晓川的败局上大做文章。以此证明南国棋手已经具备向中国一流和世界一流棋手挑战的实力。
闭幕式后,记者们在官方安排下,围住“中国围棋代表团”,并向“领队”彭春祥发问。
“请您谈谈对我国围棋运动水平的看法。”
彭春祥平静地说:“贵国有不少棋手拥有足够的天赋,但贵国围棋的整体水平和环境是很差的。要想迅速提高贵国的围棋水平,必须充分地进行国际交流,应该经常和真正的世界一流棋手对局。你们可以请高水平的外国教练前来执教。如果条件不足,也可以把你们的优秀围棋少年选手输送到国外学习。想当初,中国的围棋水平也很差。上世纪五十年代,一位日本女职业棋手就可以打败中国一流的男国手。但中国棋界坚持了上面这些作法,最终成为世界围棋强国。我们这方面的经验是可以借鉴的。”
通过翻译,大厅里的每一个人都听到了彭春祥的话。他打量着被隔绝到远处的那些南国棋手,从他们的表情和眼神中,他看到了明显的赞同之意。但他们的实际地位正象此时的位置一样,永远不会在南国围棋运动的中心。
伫立在大厅中央的,仍然是南国体协主席那魁梧的身影,他不开口,屋子里没有人敢回应彭春祥这些带有原则性的谈话。
“不,不需要,”体协主席不屑一故地摆着手。
“凭我们自己的努力,我们的围棋水平一定可以领先于世界。因为我们有一万一千年光辉的文明史,有九千年的围棋运动史。当我们的祖先发明围棋时,你们中国人的祖先还裹着兽皮生活!”
这家伙,八成就是个历史大学的高材生。彭春祥再也忍不住,冷笑着说:
“在我们中国,如果一个人不思进取,只会躺在祖先的财富上睡大觉,用前辈的荣誉往自己脸上贴金,我们就把这种人叫‘败家子儿’”
一旁的南国翻译张了张嘴,又刹住话头,问彭春祥:
“您刚才说什么?‘败——家——子儿’?”
“是,败家子儿,请你照实翻译。”
翻译想了又想,终于为难地摇了摇头。
“抱歉,无法翻译。在我国语言里,根本没有对应的词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