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章 彩莲船
这是1984年的年底,离春节还有一段时间。
别看平日里灰头灰脸的囚犯,春节将至的喜悦还是按捺不住地开始显现在这群人的脸上,被打入另册也不能改变大家对生活的期盼。“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几乎每个人都在公开或暗地里忙碌着,作过节的各种准备。到时伙房里会改善生活,社会上有的节日计划物资一般来说里面也有,另外各中队也要设法组织一点东西回来,让那些因家远或其它原因没有人来探监的囚犯也能有点打发时间的小吃。大家都想讨一点吉利,都希望能把令人烦心的晦气扔在年的这一边。更真实的想法是让这一年沉闷的日子在这几天能够有个改变,放松一下自己、麻醉一下自己。此时最稀罕的东西就是酒,我们形象地给它起了个名子:手榴弹。此物不仅外形极似手榴弹,而且真可以把人“炸”得晕头转向,“炸”得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炸”得人飘飘欲仙。在这里,一元三角伍分钱一瓶的黄鹤楼白酒是不惜代价也要设法弄两瓶的,大年三十怎么能没有酒呢?没有酒怎么叫过年呢?何况唯有一醉才能解千愁。
劳改队是明文规定不许喝酒的,监狱当局在过年前总要三令五申,采取各种措施防范,不时有因搞酒被关进禁闭室的。不过真到了大年三十的晚上,三五一堆的光脑壳凑在一起,在车间的某个角落吃那没有家人的“团年饭”时,明知只要此时去逮喝酒的肯定一逮一个准,也绝少有管教干部在这个时候跑来巡视。大概是在这个普天同欢的时刻,对这个不算太原则的违规有意放一马,自己也图个吉利。但是如果你喝多了发酒疯,那就别指望谁会对你再宽一板。不过敢让自己醉里不知身是囚的光脑壳,好像也不会去管事后的惩罚了。
“今年春节教育科准备出面组织点活动,不要老是那一套,要有点新内容。把你们几个人找来,就是商量这事,看看你们有什么建议。这回过年要搞出点过年的气氛出来,有什么想法只管说。”
召集开会的是刚来不久的教育科的一个头。他首先找到我,又让我帮他点了几个人,就在车间钳工房里开起了会。找我们商量怎么样安排春节的活动,这里还是第一次。
“要搞出过年的气氛还不容易,做一批红灯笼在各个车间门口一挂,车间里用各色彩纸剪成彩条一拉,再搞几挂鞭噼里啪啦一放,节日气氛不就出来了?”有人见这位管教话说得这样牛,也就想到那说到那。
“要你说你就没得边了,这里能放鞭?厂里到处是汽油,鞭一放,烧起来那才好看咧,那我们就要红红火火光着屁股过大年了。只怕年没过完,老子就要和你们当‘同改’了。”这个管教幽了一默,说得我们都笑起来了。
“篮球赛还是要搞吧?”
“搞。”
“对打赢的总要表示一下沙。”
“发张奖状?”
“鬼的姆妈要那,来点现的,一箱汽水加条烟。”
“教育科没这笔开支,要搞你们自己搞,你们每次的奖金就分得那样干净,一点都没有留?”
“几百双眼睛盯着,账目都是公开的,那点奖金还有留的?”
“那我不管,要搞你们自己去凑份子。”
“搞了莫又说我们赌博来拈我们的筋。”
“你们不扯皮我们会管这破事?说点别的,莫老盯着这事说。”
“我们做一条几十个人玩的大龙灯,一直舞到你们家属区去。”
“可以呀,只要你们做得出来,到时候我来带你们出二道门。”
……
“今天算是吹个风,你们再商量一下,需要什么东西写份报告,材料一类的我负责给你们搞回来。”在我们七嘴八舌说了一大堆内容后,这位管教说。
“我们最需要的是酒,我们写上去你莫划掉啊。”有人用开玩笑的方式同他拉近距离,顺便也是试探。
“个狗日的,怕老子不晓得你们的本事,到时候老子来把你搜个底朝天,
看有几多酒还不够你喝?”看来这个新来的管教对劳改队了解得很。
他边说边笑地走了。
我们这几个光脑壳认真地考虑这个事。
这是劳改局有新的精神还是这里的头头思想特别解放?抑或只不过是少数人的一时兴起?在劳改队呆了三十年的老囚犯也没有见过这种新颖的搞法,我倒觉得这事可以理解。别看这些人制服一穿,在我们面前吆五喝六的,神气十足,其实他们的生活同样单调,同样也有在春节时改变一下的愿望。有干警公开说:你们劳改,我们是在陪你们劳改,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要和你们泡在一起,说起来比你多一点自由,但神经比你们紧张多了。这是个大实话。只要有可能,他们也会想点新花样乐一乐,这大概也是人的本性。
管它是怎么回事,既然有这个安排我们总不能错过这个机会,这不只是苦中作乐,还有那么一点自得其乐的味道。过年在我心里最想的就是搞一点鞭炮烟花放放,这比什么都更能烘托出节日的气氛,也最能让我们真正进入节日的状态。对我们这些长年累月关在里面的人来说,放点烟花的感觉真好,这我是有体会的。有个春节我就搞了一点放了,那是两年前。
那次春节将至时我和队长出去找生产上急需的一个机床附件。办完事后在大成路进了一家土产日杂商店,他买了几件餐具,我玩性突发,挑了一点不会有多大声响的烟花。队长看见后说你买这干什么?我说好玩。他说你这大个人还玩这东西?我笑了一下没说话。他也没再说什么,算是默许了。
这大概是我在劳改队的又一个第一。
大年三十晚上新年的钟声刚一响过,我把监舍里的灯一关,就在里面放了起来。大概是这里面就从来没有过烟花,不少人十几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都没有见过烟花,这点烟花给大家带来的欢愉是我完全没有料到的。不论老少,不论是城里的读书人还是山沟里的泥巴腿,也不管是在黑夜里剪径的歹徒还是撬门扭锁的梁上君子,都没有例外地像孩子一样围着烟花跳着、笑着,那一刻可能在场的人是真正进入了过年的状态,表现出人的最原始的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的兴奋。
1983年3月4日在给燕妮丹的信中我还特地说到此事:
这个春节,我出了一点格,外出时买了一点焰火。三十夜电视结束后,在监舍的走道廊里热闹了一下。本来我只想自己散散心,不料却给那样多的人带来了欢乐,论年龄,都不算小了,就那么几个最简单的焰火,却把一个个搞得忘乎所以,以至于在监舍外面的人还以为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家一下子回到了童稚时代,欢呼雀跃,一张张兴奋的脸上闪映照着不断变幻的红光,蓝光,黄光。这是我到劳改队来第一次看到的节日焰火,也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兴奋的场面。在外面这焰火对小孩也不会有多大的吸引力,因为它实在太平常太普通了,以至于我在买焰火时管教干部还不以为然,意思是说这有什么玩头。看来,在处境不同的时候心灵是不容易相通的。此时,谁要我用“珍贵”这个词造句。我会说应该有却很难得到的东西都是珍贵的。照规矩,劳改队是不允许玩焰火的,在走到大成路口的土产商店门口时,我对同我一道的管教说进去看看鞭,也没有请示他一下就买了几样焰火。知道不能请示,如果请示那答复肯定是不会同意的。但对既成事实他却不会来纠正的。没有焰火怎么能叫年三十夜呢?谁能说这天对我们就不是大年三十?
这次是我在劳改队里的最后一个春节了,连管教干部都要我们玩点新东西出来,如果不能有点创意,那不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都有点说不过去。灯谜、球赛这些驾轻就熟的东西我安排到位后,就一心一意考虑怎样玩点新花样出来。
别看这个劳改队规模不算大,能工巧匠却不少,做灯笼是小菜一碟,制作五光十色的走马灯更是无师自通,各式各样的彩灯在钳工房里一排排挂起,各具神态的人物、花鸟、山水在里面转过去又走回来。消息传出去,引来不少里里外外的参观者,有些干警和他们的家属来找我要,搞得我那钳工房一时间成了灯笼加工厂,一天十几个小时忙不停。不过这也为我精心准备的一个秘密节目提供了不少方便,所需的各色服饰、胭脂口红等没费什么口舌就有人送来了。
大年初二那天上午九点钟,全厂上下都傻了眼:在欢快的锣鼓声里,从车间里款款摇出一艘光彩四射的彩莲船,在服饰动作都十分夸张的艄公和媒婆的簇拥下,彩莲船正中是一个千娇百媚的“新嫁娘”,头上系着一条花围巾,整齐的刘海轻轻地摆动,两边吊着一对玉色的大耳环。“她”生就一对丹凤眼,两条柳叶眉,脸上薄施粉黛,口红勾勒出一个樱桃小嘴,身材娇小,胸脯高耸,两眼含羞带怯却又春波荡漾顾盼生辉,在阵阵拂来的晨风中楚楚动人。一直在性饥渴中煎熬的光脑壳们眼睛看得放绿光。
在这里有句很粗俗的话:劳改三年,母猪当貂蝉。这秀色可餐的“新嫁娘”在光脑壳眼里可要胜过国色天香的仙女下凡了,彩莲船被围得水泄不通,光老壳们盯着“新娘子”起哄,胆大脸皮厚的挤到跟前跟“她”搭讪,甚至挑逗。还有人抓住我的肩膀说,拐子你好有板眼,连二监狱的女犯人都搞来了,她是么时候来的?今天走不走?我故弄玄虚地告诉他说今晚不走,和我在一起时,他一脸困惑又无比羡慕地看着我。
在那位管教的带领下,我们在前堵后围中挤出来,先在几个中队部闹了一下后,就很是得意地朝家属区一路吹吹打打地走去。跟在后面看热闹起哄的光脑壳在二道门被哨兵拦下,只放我们这一队披红挂绿的人马出了门。我们这边人还没有到,那边就有人大声喊开了,高声要我们先到他那里去。这人是厂部的刘司机,司机的消息总比别人灵通,再说平日里他们也不用刻意在脸上戴上一副什么面具,比较随便。此时更是没什么顾忌,他要讨个头彩,他要这个破天荒出现的吉庆队伍第一个到他的家,期望能在这年交个好运。面对如此盛情的邀请,事前多少还有点担心会不会受到冷遇的我心里有了一点底,指挥着队伍直奔他家。
他家住二楼,一挂不知是几千响的鞭炮从凉台直落地面,我们的表演还未开始,鞭就炸响了。在我们充满噱头又十分投入的表演里,恭贺吉祥、万事如意的唱词让刘司机脸上阳光灿烂,得意万分。过年也是表现自己的大度和释放自己表现欲望的机会,平时就很爽快的他把成条的香烟,整包的京果杂糖等朝我们扔过来,这是我们没有料到的,搞得我们措手不及,一时间真让我们是叫花子捡了银子——没有纸包。那个带队的管教连忙给我们找来一个大蛇皮袋,说今天你们要起篓子了。
刘司机家的这个头一开,整个家属区像炸开了的锅,事先知道我们这队光脑壳要来的只是少数人,多数人先只是用一脸惊奇诧异的神色看着我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的精彩表演和刘司机的兴奋马上让人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动作快的也在凉台上垂下了鞭炮,招呼我们过去。节日盛装的大人小孩、男女老少都拥到凉台、窗前看热闹,兴奋地大声喊着新娘子。他们中的多数也同样没有想到这是一个男扮女妆的新娘子,在欢愉兴奋的同时也在纳闷这新娘子是从哪里钻出来的?自劳改队在这里组建以来,这地方从来就没有这样热闹过。在这对敌斗争的第一线,那一张张被阶级斗争的弦绷得都变了形的脸此时绽开了笑容,这是名副其实的破天荒。在这一刻是什么消弭了那不可逾越的鸿沟?有谁说得清楚在此时这些人是迷失了自我还是找回了自我?
不知是不在家还是因为要注意自己的形象,监狱一级的头头没有全部露面,只看到一个副政委和一个副监狱长,不过这就足够了。这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闹春队伍所带来的兴奋和欢乐就像一种无药可治的烈性传染病迅速在家属区传开。第一次出现的新事物所产生的冲击力总是巨大的,蔓延在人们心中的希望这支队伍早点到自家门前的那种急切心情在不断地升级,去谁家愈早谁家就愈有面子,他们之间开始了较劲。起先他们只是站在凉台上声嘶力竭地叫喊,后来见叫喊的人太多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有人干脆跑下楼来不等我们把一家唱完就把我们往他那边拉。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和人们忘形的欢闹声中,我们走了东家到西家,闹了张家唱李家,唱词也越来越疯,最后连“今年生个双胞胎”这样的内容也出来了。没人在意这是否符合计划生育的国策,只是引来更大的笑声。我们那个蛇皮袋在迅速膨胀,除了酒和人民币外,扔什么的都有。几个见了我们从来就没有过笑脸的管教,此时也咧开了嘴,说个狗日的,你们真会想心思,搞么事像么事,这个“新娘子”是哪个装的?怎么比女人还女人?
我注意到那个曾给我砸上镣铐并且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会整我的贾干部。见是我在指挥这队人,一开始他做出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只是远远地在一边看。随着热闹气氛的升级,随着几乎每一家都争先恐后的邀请,别家的热闹反衬出他家的冷清,他有点沉不住气了,眼巴巴地等我的眼睛和他对视,大概想从我的眼神中看出我心中是怎么想的。看得出来他是想参入进来又担心我给他难堪,他在那里犹豫,有点不知该如何是好。在这一片欢乐的氛围里,他显得有点另类,就像在满堂的欢声笑语之中,他独自一人向隅而泣。只不过没任何人的情绪会受他的影响,因为除了我再没任何人注意到他。在这一刻他被他自己边缘化了,把自己放在了欢乐人群的外面。大过年的谁不想讨点吉利?这几千年的传统心理凭他那境界他能免俗?他看来真有点难受,在无奈和自设的心狱中和我较劲。但与其说是同我较劲不如说是在同他自己较劲。此时他那身制服所能带来的权威在这支队伍面前没任何意义,只能靠这身制服来支撑自己的他此时一定有点痛苦。我没有任何改变地笑着闹着,心里因他而生出快意和同情这样两种交替出现的感觉。心中缺乏善良的程度同快乐之间距离的平方是成正比的,这大概可以作为一条善良心理学的定理。缺乏善良的人是最容易被快乐边缘化的,这是他自找的,这是生活的辩证法,谁也不能违背辩证法而不受惩罚,惩罚如果生自内心可能远比外加的来得痛苦。这也是生活给他的报应,想到这里我感到有那么一点快意。同时他内心的矛盾和挣扎又让我在这欢乐的时刻为他悲哀,在不屑后面其实我对他更多的是同情,只不过我没法帮他走出他为自己设下的心狱。这心狱是他自己用自私、贪婪和仇恨垒起来的,可叹的是他还浑然不知。真希望他此时能感悟出一点什么。
他终于撑不住了。
他从屋里拿出了一大挂鞭,让他的小孩举着,他自己把两包烟和几个水果高高地扬着,一开始他好像还不好意思喊,不自在地张了几下嘴但没发出声,在又一阵犹豫后他终于鼓起了勇气喊了起来。有了第一声后他好像有了点战胜自己的味道,开始自然地也像别人那样大声叫喊到他那去。喊了半天见我们没一点反应,又进屋把手里的两包烟换成了一整条,还加了些糖果之类的东西,他还特地搬出个板凳站在上面,把手里的东西高高扬起,不停地吆喝,生怕我们看不见。
不是我有意把他晾在一边,实在是他的邀请信息发出得太晚了,一时轮不到他,他有点抓耳挠腮、急不可耐了,又开始眼巴巴地望着我,直到我用眼神给了他一个肯定的信息,他好像才稍稍平和了一点。当我们终于到了他家门口时,在我们的祝福声中,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如释重负的笑意。这彩莲船一直划到中午时分才算告一段落,我们满足了每一个希望吉祥如意、鸿运当头的邀请者的愿望。但最实在的受益者却是我们这伙人。那满满当当的一大袋东西足以让人眼红,我当然不会在这点东西上让人在大过节的时候生出不快,知道大家伙们的期盼,一回到车间就把它分了,每个参与者都有份,包括那些热心捧场的光脑壳。
“新娘子”的身份此时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他开始卸妆,露出自己的庐山真面目。但还是有不少光脑壳不依不饶地拿他开心,在他身上东捏一把西摸一下,特别是那两个塞在胸前的用毛巾扎成的小球,被几个家伙抢去捏了又捏、亲了又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