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转战上寮(二)

第八章 转战上寮(二)

入夜,狂风摧木,惊雷击石,瓢泼般的暴雨遮天盖地。咆哮的山洪像挣脱束缚的兽群,顺着陡峭的山壑飞泻而下……

经过风云变幻中的反复孕育,上寮高原进入旱季后第一场大雨,带着摧枯拉朽地动山摇的气势骤然袭来。刹那间,位于西部地区孟洪到北本一带的山地,全被白茫茫的雨幕淹没了。

孟洪往南二十公里一条幽长的山谷中,隐蔽集结的我机动设伏炮队,刚刚编好行车序列整装待发,便被突如其来的大雨阻隔在原地动弹不得。雷电交加之中,隐隐约约闪现出牵引车和火炮威武的身姿。

沉重的雨滴打在车顶棚上砰砰作响,一个炸雷落在近处,闪电照亮了迷蒙浑沌的天地。

杨天臣身穿雨衣钻出吉普车,将手掌伸到雨中感到凉森森的,又仰起脸,张开嘴,不一会儿就接满了清清的水滴。他“咚、咚”两声把它咽下去,心里暗暗叫苦:“人算不如天算,这鬼天气,说来就来,分明是想让我出师不利呀!”

一个参谋冒着大雨,从车队末尾一步一滑地跑过来,喘着粗气说:“报告一号,部队都到齐了,人员装备良好,无线电联络已经开通,各小队等候命令,随时可以出发。”

杨天臣没做声。

他又说:“今夜行车路程为75公里,完全是工程兵修公路正线时临时开辟的小道,有些地方需临时加固方可通行,非常难走。按照上级规定,我部必须在天亮前抵达第一个隐蔽待机地,可是这天……真糟糕!”

杨天臣:“慌什么?这种气象咱们走不了,敌机也不会来。估计这场大雨不会持续太久,欲速不达,现在不是兵贵神速的时候,贸然开进,途中容易发生问题。通知部队原地待命,雨小了再走。”说着,钻回吉普车,“砰”的一声关上车门。

“是!”参谋抹把脸,转身“叽叽呱呱”跑走了。

北本战斗后,一连多日不见敌机踪影,或许是被打怕了,或许是暂时顾不上,总之,防区平静了许多。被迫向东绕行的敌过航机群,又在孟赛、孟夸一线连遭我兄弟部队地面炮火截击,顾此失彼,许多战斗轰炸机编队,没等到达预定作战区域就已中途夭折损失惨重了,但丧心病狂的敌机,仍然不顾一切地东环西绕纷至沓来。据上级通报,当前美空军对“胡志明小道”昼夜不停的空袭达到前所未有的强度,敌人老羞成怒恨不得把所有的燃烧弹、气浪弹、爆破弹和化学弹,一个不剩的丢进丛林,彻底毁灭那条不屈的运输线。甚至将大批从不轻易动用的B-52“同温层堡垒”战略轰炸机投入战场,实施“地毯式”轰炸,穷凶极恶,豁上了血本。

为了更加灵活机动地打击敌人、减少主防区的压力,杨团长建议从内线抽调部分兵力转移到外线,在敌机经常过往的预定航路上打埋伏,于机动作战之中打它措手不及,歼灭敌有生力量。这一灵活有效的战术手段和实施方案,当即得到轮战部队领导机关的批准。随后,由三个37炮连和三个57炮连组成机动设伏部队,如同一只来无影去无踪的铁拳,在莽莽雨林中与敌展开了周旋。

指挥连奉命派出一个精干的通信指挥和情报保障战勤班子,包括:架线电话员两名、内勤电话员两名、报话员两名、报务员两名、调配员两名、标图员两名、侦察员两名、带队军官一名,随同前进指挥所执行设伏任务。

消息一经公布,全连上下立刻摩拳擦掌奋勇争先,吵得面红耳赤各不相让。入选者欢天喜地气宇轩昂,落选者大失所望垂头丧气。甭问,大家都是争强好胜的后生,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当战斗任务摆到面前时,有谁还能置若罔闻无动于衷呢?当仁不让是属必然。对此,沈长河和王怀忠亦喜亦忧,连忙大会讲小会说,广泛宣传耐心解释,反复告诉大家:士气可贵、精神可嘉,同志们都是英雄好汉,谁也不是稀泥软蛋,杀敌立功的机会有的是,要正确对待战斗分工,等等,等等。循循善诱、苦口婆心。

别人倒还好办,最难缠的当属曹向东,管他什么挨没挨过枪子儿、管他负没负过伤,反正这回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否则就是另眼相看!什么关心照顾,一概是花言巧语合伙骗人,干脆把老子送回国去算了,彻底休养岂不省事!虽说腿脚不大利索,可身上有的是劲儿,不信摇回马达试试,一口气干上半个小时,保证大气不喘面不改色,要么就来掰腕子,有种的比试比试,输了咱认栽!

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如是说,具体行动就是“坐地泡”,谁不同意就找谁泡,泡完班长泡排长,泡了排长泡小队长,屁股一粘铺板就不走,你想睡觉都不行,你到哪我到哪跟屁虫一样。一句话:看得起咱你就点个头,看不起就送咱回国,总之,不在这里“活受罪”。说到伤心处,“吧嗒、吧嗒”掉眼泪。

就这样,领导被感动了,同志们被感动了,副班长刘文也被感动了,他拧着曹向东的脸蛋说:“路遥知马力,烈火见真金。这回我带你去,咱们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哪个领导不同意,我老刘跟你一起泡,泡他个昏天黑地,泡他个壮烈牺牲!”

最后,曹向东入选了。

党支部决定,佟雷带队,由陈友、魏立财、许志宏、刘文、刘振海、金亮等十五人作为前进指挥所战斗成员,随设伏部队出征。

临行前,沈长河同每个人紧紧握手神情庄重,只说了一句话:

“我等你们回来!”

雨渐渐小了,狂风依然肆虐,林海还在呼啸。

杨天臣抬手看看腕上的夜光表,说:“咱们该上路了,出发!”

长长的车队如蛟龙出海驶出峡谷。按照夜间行车要求,只开小灯,关闭大灯。炮车一辆紧跟一辆爬上泥泞崎岖的山道,朝下一个隐蔽地驰去……

大钢盔底下,刘文轻声念道:“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

穿山林、跨激流,昼伏夜行,历尽辛苦。三天后,部队抵达设伏地域。

这是一条东西走向、横卧于崇山峻岭之中的低洼谷地。南乌河的一条小小支流经过很大的地形落差,“哗哗”地向南淌去,不断跌下悬崖,形成一连串的小瀑布,未到近前便闻水声,清脑静心令人神往。一些依山傍水而居、荷锄下田而做的农人,散乱地住在小河两岸,过着恬静安详的日子。然而,随着隆隆做响的炮队到来,这里的宁静被打破,要打仗了!

按照预先行动方案,六个高炮连组成两个“品”字形,顺着谷地的自然走向,由东往西依次摆放在小山包上,彼此支撑互为犄角。火力衔接紧、炮火密度大、隐蔽条件好、进出道路通。周围险峻的大山和密密的丛林,还可为战斗结束后顺利退出、从容撤走提供非常有利的隐蔽条件,果然是个打埋伏的好战场。

一张严严实实的大网在群山之间悄悄张开,未曾开打已有八成胜算。

前进指挥所位于谷地北侧一个海拔略高于炮连阵地比较平坦的小山顶上,方圆百米长满细竹和荒草,四面均无高大遮蔽物,南来北往的敌机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人背肩扛上得山来,佟雷顾不得抹把汗,就马不停蹄地察看了一圈,对地形心中有了数。略做休整,便集合全体参战人员安排架设作业。

站在队列面前,他严肃地说:“机动作战,非同一般,旨在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咱们是通信指挥和情报保障分队,与战斗成败休戚相关,决不能出半点差错!各位都是战斗骨干、连队精英,希望大家互相协作紧密配合,保证战斗顺利进行,打下敌机,完成任务!”言简意赅,话语中充满期待与激情。

“明白!”十四名战士齐声回答,年轻的面庞个个坚毅刚强。

“三班长,你和魏立财迅速在南山坡设立分线箱,沿途做好标志,接应各小队架线员接通电话线路。然后协助内勤电话班保障有线通信畅通,随时做好查线准备,并担任前进指挥所警戒。”佟雷开始分配任务。

“是!”陈友两腿一并。

佟雷目光转向金亮:“八班长,立即在东侧二十米处构筑三个野战掩体,一个为侦察班观察点,两个为首长和其他辅助指挥人员的指挥位置。每个掩体相隔五米,掌握好深度和角度,视野要开阔,表土不得外露,注意伪装。然后迅速展开观察器材,对空警戒。”

“是!”金亮厉声回答。

“报话班、标图班、内勤电话班,首先在原地开辟简易指挥室,作业标准是:宽三米,长五米,下挖深度一米,覆盖三防布、伪装网,入口朝东,以交通壕与野战掩体相连接。然后架设战备器材,建立通信联络,收听敌情通报,做好战斗准备。”

“是!”众人应道。

“许志宏、刘文,你们于西侧十米处面对师指方向,开设野战电台,掩蔽室为二米乘二米五,构筑方法同指挥室一样,天线既要高架又不能暴露目标,下午两点前必须勾通联络。”佟雷说着,略顿一顿放慢语气,“志宏,你们任务很重,一定要想方设法跟师指联系上,否则,咱们眼前这‘一大坨’都成了没娘的孩子了。”

“明白!放心吧排长,保证没问题!”许志宏和刘文同时挺起胸脯。

佟雷一挥手:“任务明确,分头行动!”

天空中又淅淅沥沥飘起了小雨,天暗云低,借助有利的气象掩护,设伏部队神不知鬼不觉悄悄进入阵地,开始了紧张有序的战前准备。

可是,尽管信心十足技术精湛,许志宏和刘文他们仍然遇上了麻烦。野战短波电台功率更小,且收、发信机同置一室,同频工作,信号弱、干扰强,通讯难度大大增加。在“铁匠”陈友的帮助下,绿色的铝制天线已经上升到极限,风一吹,颤颤巍巍摇摆不定。刘文和曹向东给发射机校准频率以后,就竭尽全力摇起了马达,一摇就是俩钟头。为了保证电流平稳输出,他们必须长时间保持相同的转速,急又急不得,慢也慢不了,如同两只上满了发条的钟摆,一刻不停做着机械运动,累得腰酸背痛。

许志宏端坐在电台跟前,汗流浃背。一场疟疾使他的身体大不如以前,热汗汇成小溪,顺着臂膀弯弯曲曲流淌下来,经过指尖滴落在电键上。耳机里没有一点电讯信号,全是“吱扭、吱扭”的噪声。随行的通信参谋心急火燎,几次三番跑来询问联络进展情况,机动部队安抵设伏地域及其战斗准备情况和请示有关问题的电报,一份接一份摆在案头,就是发不出去。

“妈的,今天又要老子好看了!”许志宏心里暗暗咒骂。

“停!停一下。”他放下电键,朝身后的刘文摆了摆手,“老刘,这样不行,这么傻干绝对没戏,干到明天也通不了。我可怜的诗人,累不累?”

“不累?不累是他妈假的!”刘文一屁股坐在地上,“志宏,赶紧想办法,咱小胳膊小腿儿的辛苦点没关系,只当哄着你玩儿了。可时间紧迫、军情急呀!要不,把老佟喊来一起商量商量?他鬼点子多。”说罢,扭头对曹向东说:“快,把排长叫来!”

不大功夫,佟雷浑身透湿带着风钻了进来,“咣当”一声把钢盔扔在桌子上,抓起水壶猛喝几口,喘着粗气道:“怎么?没招啦?我们的大技术能手、大诗人,黔驴技穷啦?”

刘文一听,裂着嘴说:“排座,火烧屁股,咱别打哈哈行不行?有咸淡话打完仗随你讲,我保证洗耳恭听,现在赶快想办法吧。”

佟雷大大咧咧点支烟:“想办法?你们是专业,我有什么办法?”

“嘿,幸灭乐祸、见死不救是不是?完不成任务你当排长的可有责任啊!”刘文两手一插腰,脖子更长了。

许志宏见状,摘下耳机咽口唾沫说:“老佟,时间不等人哪,现实摆在这里,四面环山,咱这小机器根本不好使。有什么好办法,讲出来听听,你可别成心急人啊!”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我这是想让你们放松放松,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光急有什么用?告诉你们吧,出发前我就想好了一招。”佟雷故意停一停,神秘的一笑。

“什么招?”两人忙瞪圆眼睛问。

“绕!”

“绕?”

“就是迂回。”

“迂回?怎么迂回?”

“你们俩是不是累晕了?脑子这么慢!与师指直接联络已无希望,可是跟咱们大队指挥所却很容易勾通,现在就可以改变方式,调整频率,插进大队与师指的电台网络中,由大队做中继台进行接力通信。速度虽然慢了点,但保证联络畅通绝无问题,如何?”佟雷认真加以解释。

“好你佟雷子!留着锦囊妙计深藏不露,害得我们大活人差点让尿憋死!”许志宏大喜过望,兴奋得跳起来,头撞在顶棚上疼得直咧嘴,“快!就这么办!我们这里马上做准备,你赶快去请示领导,咱们回去再算账!到时候必须把护身符拿出来让大家复习复习。”他一叠声喊着。

因为战友们无一例外地知道,佟雷不管走到哪里,总是把安静的相片带在身边,紧张劳累之余时常拿出来看看,久而久之便有了“护身符”之称。那相片是他的至爱,自然也成了光棍儿们一饱眼福的想往。

“复习个屁!想得倒美,看了几十遍了,还没看够?赶快干活!”佟雷吼罢,抓起钢盔扭身走了。

杨团长冒着细雨站在山顶上,听罢佟雷的建议又征询了通信参谋的意见,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扫视群山说:“就这么干,要快!”

由于及时采取了人工接力通信的方法,联络迅速勾通,师指挥所的电报立即飞来。

下午两点,佟雷手持电文准时出现在团长身后:“报告一号,前进指挥所开设完毕,有、无线联络畅通,远、近方情报良好。师指通知,两日后天气转晴,命令我机动部队抓紧时间完善阵地,准备迎敌!”

杨天臣回转身爱惜地看看佟雷,有些动情的说:“很好,小雷子,辛苦啦!”说罢,悄悄摸出一包香烟递过去。

“首长辛苦!”佟雷一把抓过烟,做个鬼脸跑走了。

“这孩子!”

……

侦察班长金亮,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团长身旁,挺直腰杆比比划划,口中自言自语:“嗯,还差点儿。”

杨天臣回头看看他,感到奇怪:“小金,你在干什么?怎么鬼鬼祟祟的?什么还差点儿?”

金亮一边笑嘻嘻地往回走,一边心不在焉地说:“没什么,没什么。”

他跟了过去,荒草丛中一个隐蔽坚固的野战掩体出现在眼前。金亮光膀子还在往下挖,脊梁上泥水和着汗水,一条一条像爬满了小泥鳅,右手中指碰破了,绷带上浸透了鲜血。见团长走来,不好意思地擦把脸:“一号,这是您的指挥掩体,深浅一定要合适,挖浅了容易暴露有危险,挖深了遮挡视线影响指挥。我刚才跟您比比个子,好有个参照。现在还有点浅,再挖下去三十公分就安全了。”说着,举起大镐奋力向下刨去。

猛然间,一股热流涌上来,不知是雨水还是什么,杨团长触景生情觉得视线有些模糊,说声:“小金哪,谢谢你了!”便转身走开。

夜深人静,临时搭建的帐篷里传出战士们疲劳的鼾声。

所谓帐篷,不过是在指挥室旁平一小块草地,转圈掘出排水沟,铺上木板、雨衣,再用木头钉两个三角架支起一块防雨布而已。劳累一整天,大家连背包都懒得打开,便三五成群挤作一堆,和衣而卧进入梦乡。

山包上只有哨兵陈友高大的身影在竹林边静静地游动。“当啷”,弹匣与水壶碰了一下,发出轻轻的声响,他不由自主摸一摸早已磕碰得斑驳陆离的军用铝壶,忍不住拧开壶盖小小的抿了一口那辛辣香甜的液体,酒曲诱人的芬芳顿时充满苦涩的舌腔。“真美呀!”每当想起自己执行任务时,小队长一如既往的“特殊关照”,“铁匠”心里总是暖烘烘的。不过,今天这壶洋河大曲他可舍不得轻易消耗,准备打了胜仗再与弟兄们共享。嗅嗅味道,舔舔嘴唇,又小心地把盖拧上了,他舍不得多喝。

“砰、砰、砰、砰……”

北面坡下突然响起枪声,这响亮的枪声带着呼哨划破寂静的夜空,在大山里引起一连串的回音。

佟雷惊醒翻身坐起,拔出手枪推弹上膛第一个从帐篷里钻出来。

“哨兵!哨兵!”他低声呼唤,迎着急匆匆跑来的陈友问道,“铁匠,怎么回事,哪里放枪?”

陈友端着冲锋枪气喘喘地说:“佟排长,北面山下响枪,还***挺密集,情况不明。”

佟雷浓眉紧锁,环视周围焦虑不安的人群,心想:天上战斗未曾开打,先来场陆战!干一仗也不错,说不定,闹个天上地下双丰收。他把袖子一卷,从容不迫地说:“不要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了不起的。志宏,你带三个人守卫指挥室和电台,别让人端了老窝。金亮,你带三个人到露天掩体去担任东侧警戒,保证首长安全。铁匠,你把剩下的人全带上,再把那两箱手榴弹扛上,跟我一起把守北坡,没有命令不许开枪!走!”分派完毕,分开众人挥枪便走。

“砰、砰、砰……”

零乱的枪声继续在山下密林中不停的鸣放,黑影里似有火把闪动,还夹杂着“呜嗷”的喊叫声,甚至还有“咣咣”的锣响。

是敌人?是特务?部落殴斗?土匪火并?部队行动被发觉了?好像都不对。一个个问号在佟雷脑海中疾速闪过。

“佟排长,发生什么情况?”杨天臣带警卫员来到身后,他压低声音问。

“报告一号,下面枪声很紧、很乱,可是光听枪响不见人来,看架式不像是冲着咱们,要不要派人下去看看?”

团长想了想:“注意安全,不要打草惊蛇,防止暴露我军行踪,快去快回!”

惯打头阵的陈友挺身而出,不待佟雷阻拦,说声“走”,带着魏立财悄悄向山下摸去。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闹腾了半个多小时,嘈杂的枪声和叫喊声渐渐离远,最终恢复平静,人们悬着的心也随之慢慢放下,可仍然端着枪趴在草丛里凝神瞩目不敢松懈。

大约一个小时后,陈友他们大背着枪,就像没事儿人一样,嘻嘻哈哈爬上山来,手里还拎着一只死猴子。

“没事,没事。”走到众人面前,陈友乐呵呵地说,“虚惊一场,是一群猴子糊里糊涂跑到埋死人的‘神山’上去了,老挝人怕冲了风水,跟它们干了一仗,打死了好几只,现在都被赶跑了。这不是,大宝还捡了一只。”

魏立财举起死猴,一脸严肃地走到杨天臣面前:“一号,这也算咱们的战利品吧?明天让炊事员给您改善伙食,煮着吃、炖着吃都行,香着呢!就是扒完皮不大好看,有点像死孩子。”

陈友见“大宝”又走了板,忙呵斥道:“怎么跟首长讲话哪?胡说八道的!一号,您别理他,这块料嘴没把门儿的。”

“别这么说嘛,我看他倒是一片好心。”杨天臣也乐了,“送到嘴的好嚼货,我倒乐意接受。小伙子,明天我请你吃猴脑。”

“猴脑?”魏立财一捂嘴做呕吐状,“俺那娘,还是算了吧。”

“哈……”

东方现出一丝鱼肚白,鸟儿开始了清晨第一声鸣叫,天快亮了。

雨过天晴,云开雾散,碧空如洗,艳阳高照。被水雾锁闭了三天的高原,重又显现出美丽葱茏的身影。座座山峦像一群刚刚出浴的少女,或坐或倚或卧,千娇百媚、婀娜多姿。绿水青山流香扑面沁人心脾,几天来焦灼压抑的心情一扫而光。

杨天臣早早来到指挥室,迎面碰上佟雷。

“杨叔叔,起这么早,有什么事吗?”佟雷望着团长未及修饰、胡子拉碴的脸问。

“不早喽,敌人那边恐怕起得还早,战场形势变幻无常,前方战事吃紧,航空兵被这恶劣气象搞得上不了阵,一定也憋急了,今天会有大行动。通知你的人提前开饭,严密伪装,全部进入战位,咱们这只秘密铁拳要出击啦!”杨天臣扫视着指挥所说。

“您放心,我已经做了安排,同志们都去砍伪装了。这几个人绝大多数是党员,责任心强不怕苦不怕累,个个精明强干不需要多嘱咐。我们有信心完成任务!”佟雷腰杆笔直地说。

杨天臣笑了,拍拍他结实的后背:“好啦,好啦,指挥连的战斗骨干全让你带来了,兵精将猛,岂有不放心之理?小雷子,最近老首长来信了吗?”

“来了,让我问您好,还让我……还让我,别跟你捣乱!我哪捣乱了?”佟雷耷拉下眼皮嘟囔着。

“哈哈哈……”他忍不住大笑起来,“这老爷子,还拿你当小孩子呢!回头打完这一仗,我给他写封信,消除影响以正视听。”接着又说,“雷子,听说了吧,你的职务要动一动,这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领导和群众评价都不错,可不许骄傲自满。”

“是!”

“还有。”他眼睛里露出严厉的目光,“听说你在为周援朝的事奔走呼号鸣不平,居然擅自给政治部门打电话反映情况,谁给你的权利?作为支部委员,可以发表自己的意见,但不能固执已见一意孤行,个人要服从组织。这个兵情况特殊,党委当然要慎重,要集体负责,在这件事上勿需多言自有公道,听清楚了吗?”

“知道了。”佟雷低下头,有些惶愧。

“去吧,今天可能有仗打,尽快做好准备。”团长口气缓和了些。

“是!”佟雷脚后跟一碰,敬礼转身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杨天臣赞许地点点头:“这小子还挺仗义!”

八点刚过,伏击圈西南方向便出现了大批敌机,大雁列阵一般,轰轰隆隆朝东北方向飞去。那几架大型机作为空中加油平台,照例有节奏有规律不紧不慢地在附近转悠,为过往的战斗轰炸机添加燃料。周而复始,一切都显得有条不紊秩序井然。

可他们完全没有料到,仅仅一场大雨过后,看似平静如常的空中航线下面,绵延起伏的大山之中已然伏下一支奇兵,盘马弯弓势在必发,组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对空防线。

许志宏通过电话报告:“师指指示,设伏部队对敌过航机群注意把握开火时机,不要轻易暴露我军意图,集中火力,近战歼敌。”

团长冷静地望着标图板,凝神思索半晌不语,心想:此战关键在于突然,战斗发起之前,决不能让敌人发现半点蛛丝马迹,否则稍有疏忽,前功尽弃。目前,敌机大多已装备了最先进的“百舌鸟”空对地反雷达导弹,也就是说,我方雷达开机后,只要加上高压捕捉住目标,机载仪器就会发觉,并且可以在极短时间内分辨和计算出雷达的种类、频率、方位等技术参数。然后采取反制措施,或有针对性地施放干扰致雷达迷茫,或直接发射“百舌鸟”加以摧毁。那样,我方阵地暴露无疑,还会遭受损失。常规战法绝对不行!

想到这里,他拿起话筒:“各小队注意,执行二号作战预案,光学器材严密搜索,炮瞄雷达开机按照指挥仪诸元静默跟踪,压缩开火距离,适时加高压消灭敌机!从现在起,作战人员不得离开阵地,保持一等,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话音刚落,扩音器里立即传来各小队指挥员急促而果断的“明白”声。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与等待中一分钟一分钟过去,当表针指向十一点整的时候,机会来了。近方图板显示,一批四架小型机脱离加油编队后,径直朝设伏地域飞来。

“西南方向发现34批,小型机四架,高度4000,距离35公里,直行临近。”作战参谋及时报告。

杨天臣:“西南方向搜索34批,目标临近,准备战斗!”

佟雷戴上钢盔钻出指挥室,对坐在外面竹林里待命的陈友挥挥手:“铁匠,敌机来了,注意隐蔽,做好抢修线路准备!”

陈友和魏立财同时打个手势,拍拍身上的装俱工具:“放心吧,一切就绪!”

佟雷猫下腰,又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电台,探进头去朝里面的人舞动拳头,没说话。满头大汗的许志宏、刘文心领神会,同时竖起了拳头。

“发现敌机,F-4四架,航向东北,目标直行,临近。”金亮率先发现目标,亢奋得有些颤抖,望远镜里敌机的魅影越来越大。

“四小队发现34批!”

“六小队发现敌机!”

……

距离十公里,炮连全部锁定目标。阵地上所有炮管都插满了伪装,从上面望下去,就像一片片微微转动的小树林,炮口抬起稳定跟踪。

团长站在掩体里,一条腿蹬住坑壁,手拿望远镜下令:“集中火力消灭34批!先打第一架,依次转移火力,打击后续目标,不要放走一架!自行掌握射击!”

此时,执行远距离作战任务的四架“鬼怪”满载炸弹,排成整齐的飞行编队,从左往右呈梯形毫无防备地钻进伏击圈,闪亮的机身越来越清晰,整个谷地都被它们凄厉刺耳的呼啸声震动了。

“打!”

射程较远的57炮连率先开火,一座座平静的小山包突然变成烈焰喷发的火山口。伴随节奏鲜明排山倒海的炮声,一串串火球追风赶月般钻上天空直奔敌机。炮口处火光闪闪刺眼眩目,阵地上硝烟弥漫杀声震天。巨大声响盖过敌机轰鸣,在高高的群山中四处回荡经久不息,每座山峰都发出怒吼,仿佛一群站脚助威的勇士。

当头一架敌机猝不及防,被炮火击中,浓烟烈火包裹之中连翻几个跟头,像个脆弱的啤酒瓶子四分五裂爆炸开来,燃烧的金属片飞溅在半空,尾部朝下掉落下去,坠毁在西边峡谷中。第二架敌机见势不妙,不知炮弹从何而来,急忙做出机动动作,蹬左舵、压左杆,机身向左大角度侧倾机头高昂,猛加油门想从斜刺里寻条生路掉头返航。但由于飞行编队紧密,互相间距过小,它这一转弯,反而对我高射炮转移火力射击十分有利,炮口略做调整即将其抓住。一顿炮弹冲天而起紧追不舍,只见它在弹雨包围之中,机翼猛然一震,接着,窜出黑烟,左右摇摆向下滑落,眼看就要触地。可是,驾驶战机的飞行员并未放弃,他一边甩掉副油箱,一边努力稳定飞行姿态,逐渐将机头重新拉起,擦着山峰缓慢升高,像一名醉汉,趔趔趄趄,虎口余生,逃命去了。

“打得好!打得好!”在小竹林里观战的陈友和魏立财跳起脚,互相拍打着狂呼乱吼。许志宏他们也利用联络间隙“擅离职守”,钻到外边手舞足蹈看热闹,兴奋地大喊大叫。

与此同时,另外两架敌机知道中了埋伏如梦初醒,在满天横飞的弹雨中,一时无法确定高炮阵地的具体位置,求生欲望占了上风,“三十六计走为上”,惊惶失措之中连忙将副油箱和机载武器统统丢掉,向右转身疾速下降,企图沿山谷往东另寻出路脱离战场。

“注意低空!注意低空!集火低空之敌!”杨天臣撇开望远镜,一手拿话筒,一手指向低空快速、风驰电掣而来的“鬼怪”。

战地片刻的沉寂,使早就红了眼的勇士们好像经历了漫长的等待,37炮的炮手们手心攥出了汗、眼睛瞪出了血,赤膊腆胸咬牙切齿,憋得五脏六腑快要爆炸了,只等那复仇时刻的到来。

测远机手嗓音嘶哑大声测报:“3500……3000……2800……2500……”

“放——”

炮声再次响起,如同平地卷起一阵狂飙,无数颗夺命的弹丸被火药猛然一推,便轻快地跃出炮膛,呈抛物状一路欢歌钻上云霄。它们摩肩接踵你追我赶飞向敌机。同时,刚胜一阵的57炮连也扭转炮口前来助阵,瞄准侧行的目标又是一通炮弹。半空朵朵炸云里放射出许许多多密如飞蝗、横冲直撞的弹片,呼啸着四散开去。此时此刻,技术精湛的美军飞行员使出浑身解数操纵战机,左躲右闪迂回曲折拼命规避,仍旧无法冲破这密不透风、铁桶似的人间炼狱。

死神终于降临了。

一架敌机被当场切掉尾翼,机身也被打成了筛子,百孔千疮。发动机徒劳地“咯咯”呻吟剧烈震颤,火苗窜上机翼,头重脚轻直接撞到北面山峰上,轰然一响炸成碎片,浓烟滚滚飘向远方。另一架境遇稍好,虽然挨了几炮,并不致命,拖着白烟冒死俯冲,几乎贴着树梢疾速掠过落荒而去,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侥幸冲出火网的逃亡者,困难地扬起机头,循着来路越飞越远……

战斗结束,山谷中恢复宁静,习习山风吹散了阵地上空的烟团,刺鼻的火药味也渐渐淡了。

机动部队旗开得胜,参战官兵笑逐颜开。杨团长坐在掩体外面,遥望群山,取了支香烟在鼻子上闻,对围在身边的人说:“上报战果,设伏部队于十一时二十五分投入战斗,击落敌机两架,击伤两架。我方无一伤亡,按预定计划拟于今夜转移阵地。”略停顿,又说,“现在,通知参战部队全力搞好伪装,从现在起不得使用明火做饭,天黑以后撤出阵地,二十点集结,二十一点出发,我们要走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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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挥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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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转战上寮(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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