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静静的爱(一)
野战医院位于二号公路北端的一条大山沟里。
此沟偏南北走向,沟口朝南,外窄内宽,整条山沟树大林深,遍地翠竹。山脚一侧有条浅浅的、但水流湍急的小河,河底乱石突兀,虽然千万年来被雨水冲刷得早已没了棱角,但依然顽强地阻挡着激流,以致险滩密布,清澈的河水不断撞击出无数洁白的水花,打着旋儿向下泻去,欢快流畅。林间一排排小竹屋错落有致、干净整齐,沿山麓逐次摆开,一律四梁八柱,油毡盖顶竹篱笆做墙,上下有回廊相连,左右有扶手保驾,既安全方便又显得十分别致。
医院就是医院。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顺着森林的间隙照射进来时,刚刚睁开睡眼的小松鼠们便开始了一天的嬉戏和操劳,鸟儿们忙不迭亮起自己美妙的歌喉,高一声低一声的鸣叫起来,向广褒的大自然证实自己的存在。一声长长的哨音响过以后,人们三三两两走出病房,高高低低站在不同的位置上,和着广播体操节奏分明的音乐,开始了晨练。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安静下了夜班,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全身乏力地走回宿舍,进了门就把自己往床上一扔,不想动了。昨晚一连送来两名患恶性疟疾的重症病号,高烧不退、神志不清。她和李医生两个人又是打针输液、又是抽血化验、又是擦酒精降温,手脚不停的足足忙到天亮,病人总算脱离了危险,可把她们自己累得散了架。
“安静,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同屋的护士小吴梳理着短发,惊诧地问。
“是吗?有那么严重吗?”安静仰起脸,眯着眼睛,懒洋洋地从桌上摸过小圆镜举到面前照照。
小吴走过来,嘴里衔一只黑色的发夹,一手梳拢头发,一手在她脸上指指点点:“看看,眼圈都黑啦,听说昨晚又送来两个重病号,你和李医生跟上了发条似的忙了一宿,肯定是累了,赶快洗洗睡吧,一会儿我给你打早饭来。”
小吴名叫吴雪,是南方人,跟安静同岁,生得小巧纤弱白白净净,讲起话来慢声细气天生一副笑模样,平日里有些多愁善感。两个人虽然来自不同的部队医院,但相处融洽情同姐妹。由于安静性格泼辣有主见、待人诚恳说话做事比较成熟,深得领导与战友们的信赖和喜爱。在小吴眼里,她更像个姐姐,只要跟她在一起就觉得踏实,随时都能感受到关爱和鼓舞,多苦多累也心甘情愿。
安静闭上眼睛,用一根手指按了按自己的眼角:“还说呢,大卡车颠了五六个钟头才送到医院,两个病号烧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其中一个小兵烧得直抽筋,拳打脚踢不停的折腾,摁都摁不住,把吊瓶都摔碎了,满嘴大燎泡,还说胡话,挺危险的,天快亮了才稳定下来。”
小吴叹口气:“这些战士真是太苦了,生活条件那么差,自然环境又险恶,还要打仗,随时都有危险、都有可能牺牲,真是……”
“你又感慨,战场嘛,就这样,炸弹又没长眼睛,生死考验是家常便饭,这是我爸爸说的。就拿昨天那个小兵来说,我看最多十八、九岁,要是在家里病成这个样子,爸爸妈妈肯定心疼死了!咱们多尽心就是了。”
小吴深有感触地点点头,往脸盆里舀了些水:“你也别太累了,不管哪个科忙不过来都去帮忙,熬得快成小熊猫了,我看你还能撑多久,快起来洗洗吧。”
安静坐起身,脱掉外衣:“熊猫就熊猫吧,咱们外科把重伤员都送回国去了,现在伤员少,还是挺轻松的。他们内科到了老挝就开始忙,病号太多,主任对我说了,要我再多帮他们一段时间。你说我最近是不是有点憔悴啊?”
小吴把脸凑过来,故意大惊小怪地说:“岂止憔悴,皱纹都出来了!横七竖八、曲里拐弯的,像个小老太太,这叫未老先衰。再这样下去,人家佟雷该不认识咱们的院花喽!”
安静听了,又举起镜子,扭着脸左看右看:“太夸张了吧?他不认识我?只怕没到那时候,他先变成小老头了,在这个地方,人好像老得特别快。不行,这可是个原则问题,我得赶紧休息了,真成了小老太太,你就不喊姐姐,改叫阿姨了!”
一句话逗得小吴开心地笑了。
“你少在人家面前充大辈啊,叫你声姐姐就不错了。”说着,从脸盆里拧了一条热毛巾递给安静,然后戴上军帽,拿起饭碗向门外走去。
“早饭别给我打了,我要睡觉!”安静朝她的背影喊道。
一觉醒来,已经是中午时分,安静躺在蚊帐里身上全是汗,黏巴巴的,天真热。她抓起枕边的毛巾胡乱在衣服里擦了擦,然后轻轻摇着小竹扇,脑子还是昏昏沉沉的。长时间缺乏睡眠,不是几个小时能够补回来的,她真想一直这么躺下去,彻底缓解疲劳直到精神完全恢复为止。
午休时分,院区里静悄悄的,树不动、叶不摇,偶尔传来一两声有气无力的蝉鸣,毒辣的日头挂在当空,仿佛要把整条山沟连同那条小河一同烤干。一只漂亮的金龟子不知什么时候钻了进来,懒散地挂在蚊帐顶上,硬硬的甲壳上蒙着五颜六色的光彩。
可能是精神紧张加上睡眠质量差的缘故,最近她总是梦见佟雷,刚才她又梦见了他,梦见了孩童时代的雷子哥。
那时他们两家同住一座将军楼,楼上楼下离得很近,咳嗽一声都听得见,撒泡尿的功夫就能打个来回。两家的孩子们从小就在一起做功课、一起玩耍、一起闯祸、一起长大。吃饭的时候端起饭碗上下窜,谁家的饭好吃就在谁家吃,东一口西一口,总觉得人家的饭比自己家的香,喊都喊不回来。晚上睡觉也愿意过集体生活,在地上铺张大席子,所有的孩子挤挤叉叉躺了一地,个个圆头圆脑,分不出哪个是佟家的儿,哪个是安家的女,弄得保姆们个个“一仆二主”怨声载道。
佟叔叔会拉京胡,打了半辈子仗,不知哪来的音乐天赋,无师自通,一把老旧的京胡,宝贝似的用黄布口袋装着,大概是战争年代的战利品,反正是走到哪警卫员背到哪,有空就拉,说是便于思考问题!父亲偏又爱唱两句京戏,有时军务不忙空闲下来,老哥俩便烫壶酒,轰走“闲杂人等”,有滋有味、有板有眼地来段“西皮二黄”,琴声激越唱腔老道甚是逍遥。酒酣时,佟叔叔便把安静唤到跟前,揪着小辫说:“老兄,把你这个宝贝丫头给我当儿媳妇吧,我那三个臭小子,你看上谁给谁,随便挑、随便拣!”又问,“小静静,你喜欢哪个哥哥呀?”
“我喜欢雷子哥!”小安静一本正经地说。
“好!眼力不错,就是他了!”佟叔叔放下酒盅,嘴里酒气扑鼻,脸上红光四射。
父亲笑了,连忙摆手:“快算了吧,你们家雷子是匹野驴驹子,又淘又尥,实在不那么安分守己,我们可就这么一个闺女,还是让你老嫂子多活几年吧,人家可是知识分子,看不上那个混小子。”说完,伸手揽过掌上明珠,疼爱地哄道,,“静静,咱可不要那野小子,他会欺负你的。”
“不,雷子哥才不会欺负人呢!他会保护我,有他在就没人敢欺负我了。你们知道吗?他可利害哪,谁都打不过他,我就要雷子哥,我就要雷子哥!”安静在父亲温暖的大手掌中扭动着身子。
“哈哈哈哈……”两位老战友放声大笑,笑得她傻愣愣地呆看着他们。
佟雷在大院里调皮捣蛋颇有名气,可谓声名狼藉。爬树、上房、翻墙头,摸鱼、逮虾、掏鸟窝,昨天刚捅漏通信营的房顶,今天又砸破警卫连的玻璃,还跑到澡堂的大池子里拉屎!恨得大麻子管理员看见他就如同见到“混世魔王”,整天不错眼珠的盯着他,生怕稍一放松警惕,这嘎小子又捅出大漏子来。那段时间,大院里永远没有无头案,只要发生情况找不着主儿,没跑儿,一准儿跟他有关系,管理处大仓库里那间小黑屋,几乎成了他单独享用的“禁闭室”,随时随地接受特殊“照顾”。关禁闭也不好使,因为他不怕!自家兄弟自不必说,肯定会在父母面前百般求情、极力掩护,安家兄妹更是鼎力相救,不断搞些好吃好喝偷偷前来“慰问”。
“百折不挠”的佟雷从小就像个“英雄”,在安静的鼓舞下,变本加厉地搞出了更多的“英雄壮举”,活脱一个“江湖响马”,令人防不胜防。
安静崇拜英雄!她不喜欢自己的哥哥安祥,整天埋在书堆里,鼻梁上架副小眼镜,慢条斯理唯唯诺诺的“假斯文”,嘲笑他是孔已己。后来他们都长大了,她仍然一如既往地喜欢这个敢做敢当、处处保护自己的大男孩。
一次,大院的孩子们同一伙企图冲击军事机关的“造反派”发生冲突,“激战正酣”时,安静恰巧回家路过大门口,当即被卷了进去,推推搡搡中,脑门上狠狠挨了武装带,顿时肿起老高,打得她头昏眼花天旋地转。可在愤怒的人群中一时又挤不出去,正在慌乱,佟雷不知从什么地方大吼大叫地撞了过来,他像个冲锋陷阵杀气腾腾的“黑旋风”,一脚踢倒了那个打人者,抢过武装带,挥舞如风,分开众人挟住安静且战且走。即将脱离险境时,突然,一把黑洞洞的火药枪挡住去路,想躲已经来不及了,佟雷毫不犹豫地转身,用宽厚的脊梁遮住安静。枪响了,一团黑烟,一片焦糊。佟雷紧搂住安静,向前踉跄两步,站定,回头怒视那人,吓得那家伙弃枪于地,狼狈逃窜。佟雷亦不敢恋战,在安静的帮扶下突围而去。
参加“武斗”挨了枪子儿,佟雷哪里还敢回家!更不能去门诊部就医,无奈,只得叫来安祥,三人悄悄溜到安家,趁着大人不在,取出酒精、棉球、红药水、镊子、小刀、白纱布,自力更生做起了“手术”。佟雷脱去上衣,嘴里咬一条手巾,面如土色趴在床上。平时见血就晕菜的安祥在妹妹的逼迫下,颤抖着嘴唇,颤抖着腿肚子,颤抖着双手,一颗一颗抠出镶在皮肉里的铁砂。安静泪流满面,掉转头、闭上眼,紧紧握住佟雷的大手,呼吸困难心痛欲裂。
少女的心在流血、在呻吟、在震颤,朦胧中,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弥漫了全身,有一股滚烫的热流到处涌动、冲撞。安静觉得自己像万顷波涛中随时都会倾覆的一叶小舟,那样迷茫、那样把持不住。她头一次真正意识到面前的这个男人是多么强大,而自己又是多么依恋他。她感到浑身无力,快要晕过去了。
当几度企图半途而废、临阵脱逃的安祥终于笨手笨脚地完成“手术”时,安静哽咽着叫了声“雷子哥”,便俯在那个缠满了绷带的身躯上大哭起来。
所幸的是,土造火药枪威力甚小,在安家兄妹精心的护理下,佟雷很快康复。可是,从那以后,他们相互之间的关系却在潜移默化之中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他有事没事都爱往安家跑,名义上是去找安祥,而心里却惦记着安静,以至于一天不见面就坐立不安、六神无主,淘小子佟雷变得感情丰富起来,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安静喜欢看书,无论古今中外,凡是能找得着的书,只要一到手便废寝忘食如醉如痴。她看过许多书:《牛虻》、《铜雀》、《安娜卡列妮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日》、《林海雪原》、《欧阳海之歌》……书中的人物经历和情感世界让她着迷、让她兴奋、让她叹息。看到浓处,自己的心情也会同书中主人公的命运一起跌宕起伏,一起悲欢离合,一起水深火热,一起激情万丈。她虽然不是个多愁善感、过于敏感的女孩,但是,安娜的不幸和渥伦斯基的冷酷,保尔的无畏和冬妮娅的虚荣,少剑波的大智大勇和小白鸽的热情执着,都在她年轻的内心世界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她不光自己看,还揪住佟雷一起读,不让他在社会上到处乱跑、惹事生非。在那个风云变幻、乱世英雄起四方的政治年代,她由衷的希望雷子哥成为一个思想深刻聪明睿智、勇敢上进德才兼备的战士,而不是那种头脑简单目光短浅、有勇无谋不识大体的莽汉。天长日久佟雷也入了迷,整天手不释卷趴在床上抱着书本乱啃。当然,更重要的是只要能同安静在一起,他就觉得愉快、觉得充实、觉得时间过的特别快。他们在一起议论故事情节、人物遭遇,一起笑谈身边发生的事情,还一起吹口琴,一起学唱毛主席语录歌,一天到晚形影不离。尽管他们之间没有如胶似漆,没有耳鬓厮磨,更没有甜言蜜语,一切都那样自然、从容,甚至还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但两颗青春萌动的心却越发贴近了,野小子开始变了。
直到有一天,佟雷身穿崭新的绿军装,英姿焕发的站在安静面前时,他们才发觉即使是暂时的分别,对双方来说都是残酷的,那将意味着长久的思恋和牵挂。这一走不知何时才得相见,此时此刻,他们方才明白什么叫心心相印、难舍难分。
晚上,巨大的梧桐树静悄悄的树影下,两人长时间面对面站着,相对无言,甚至能听见彼此喘气的声音。半晌,佟雷憋红了脸,吐着粗气说:“静静,明天我就要走了,你可别忘了我!”
“才不会呢!那你以后会给我写信吗?”安静仰起脸,忽闪着大眼睛,真挚地问。
“当然!”
安静一脸羞怯,慢慢垂下眼帘:“雷子哥,咱们是在恋爱吗?”
“不知道,也许是。”佟雷的确闹不明白,只觉得心跳加快,手心里湿乎乎的……
安静看着那张坚毅刚强的脸,突然产生一种难以遏制的冲动,她犹豫地往前挪动身子,慢慢伸出手围住了佟雷的腰,把脸颊在他厚实的胸前贴一贴。
“告诉你,佟雷,从今以后,不管你走到哪,我都要找到你。”说完,深情的看他一眼,便飞一样跑回家去了。
佟雷走了,安静也参了军,从此,来来往往的书信成为他们之间唯一表露心迹和寄托思念的纽带。她渴望从那质朴的字里行间感受鼓舞、体味幸福,任思绪随着那热情洋溢的话语在幻想的蓝天中遨游,她更盼望听到他不断进步的消息,哪怕一点微小的进步,都会使她感到骄傲与自豪。
经过时间的研磨、溶解和重新聚合,孩童时代的友谊,一天天演化成实实在在、灿烂多彩的爱!
小竹扇的细风使安静又睡着了,刚合眼,那该死的梦又来了,这回梦见的是炮火连天的战场,梦见了疯狂投弹扫射的敌机。她和战友们奋不顾身地拼死抢救伤员,大炮在怒吼、大地在震动、浓烟烈火中战士们在奋勇杀敌。突然,一颗重磅炸弹从天而降,巨大的阴影遮住了太阳,它翻滚着黑色的身躯,露出狰狞的面孔劈头盖脑砸了下来。“卧倒!快隐蔽!”安静不顾一切地呼唤同伴。一个无畏的战士从倒塌的掩体里钻出来,迎着死神伸出双手,轻轻接住了那颗炸弹,并且把它高高举过头,顶天立地的站在一片氤氲之中,满是灰土的脸上现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他在笑!“快!快把它扔掉!”安静趴在战壕里拼命喊叫。那罪恶的武器爆炸了,在他手上爆炸了,红光闪过,漫天腾起的烟尘遮蔽了眼前的一切。她扑上去,扒开尚在冒烟的松土,抱起那具残缺的躯体,殷红的鲜血染红了她洁白的医疗服。当她泪眼模糊地为他擦干净脸上的血迹与泥土时,出现在面前的竟然是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是佟雷!是微笑着的佟雷!
安静醒了,吓出一身冷汗,痴痴的坐在床上虚弱地喘息着,手脚都凉冰冰的,头发也粘在了额上。她用手摁住胸口,自从第一批烈士和伤员运到医院时起,已经记不得是第几次做这样可怕的梦了。有时候她暗暗嘲笑自己胆怯、不够坚强,不能像英雄们那样从容面对死亡,特别不能面对佟雷的万一。她希望佟雷出类拔萃,希望佟雷百炼成钢,成为英雄,可又怕真的失去心上人,安静的心情矛盾极了。
“安静,你起来了?赶快吃点东西吧,中午饭早给你打来了,都凉啦。”小吴撩开蚊帐,笑眯眯的站在床前。
安静还有些恍惚,头也疼得厉害,嗓子干干的。她穿上鞋擦擦汗:“小吴,刚才我又做梦了。”
“又梦见他了?看你这副表情,肯定不是什么好梦。”
安静点点头。
“该死,你怎么尽做这种不吉利的梦?不过听老人们说,梦都是反的,越可怕越没事。”小吴往茶缸里倒点开水,走过来安慰道。
安静噘起了嘴:“这个可恨的家伙,老是弄得人家心神不定的。”
小吴用一根手指刮着脸蛋:“别没出息啦,这就是爱情,酸甜苦辣都让你尝尝。”
“你呀,站着说话不腰疼,回头叫老佟给你也介绍个男朋友,到时候也尝尝酸甜苦辣,看你还说不说风凉话!”
“我嘛,恐怕暂时还没那个福气,这叫顺其自然。”小吴白白的面庞上现出一朵红晕。
她把安静拉回床前坐下,用手摸摸她的额头,认真地说:“听李医生讲,你昨天晚上就发烧了,硬挺了一夜,我说大清早就瞧你不对劲儿,看看,现在还没退烧。哎,是不是跟主任说一下,今晚上换个班?”
她摇摇头,把湿毛巾捂在发烫的脸上:“不用换,现在已经好多了,一会儿你给我打一针,再吃点药就行了。”
“没见过你这么要强的人,要我说,你们俩有一个当英雄模范就可以啦,用不着这么比、学、赶、帮、超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懂不懂?”说着,小吴把饭盒端了过来,“吃吧。”
“你也学会伶牙俐齿的挖苦人,不理你了!”安静接过饭盒,假装生气的样子。
“好啦,好啦,不说了,好姐姐,赶快吃饭,我给你拿针去。不过,接班以前你如果还没退烧,我就报告!”
“你敢!”
小吴走了。
太阳已经偏西,一个黑白相间的高大云团,珠穆朗玛峰一样耸立在天际,天还是那样闷热,翠绿的嫩竹全都无精打采的低着头。
安静匆匆吃了几口饭,打过针,服了药,感觉轻快了不少,刚想再休息一会儿,门外一阵骚乱,山坡上有人步履匆匆地跑来跑去,有人在喊:“安护士!安护士!”
安静急忙用手拢拢头发走到门外,见五号病房门前围了一群人,值班军医从里面探出半截身子,正在向她招手。
安静心里一惊,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分开众人来到十六号病床前,是昨晚抢救的病号小罗——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小战士。只见他面色惨白、呼吸微弱,病号服上沾了许多枯草和树叶,手划破了,脚上只剩下一只鞋。
“怎么回事?”安静惊讶地问。
“这小伙子解小便虚脱,滚到下面去了。”军医推一推鼻梁上的眼镜,焦急地说,“安护士,我那边离不开人,他需要马上输液,你能不能……”
“行,你去吧,这里我来处理。”说罢,安静取来吊瓶,熟练地接上,一扭脸看见同病房的病人,便对其中一个埋怨道,“李排长,你是老病号了,怎么忘了关照他?上厕所一定要两个人去嘛,你看,多危险!”
李排长红了脸,一边帮助照顾小罗,一边内疚地说:“一眼没看见,他就摇摇晃晃走出去,还没到厕所就摔倒了,疏忽了,疏忽了。不过安护士,我听说他三天都没解小便了,憋得难受,又尿不出来。”
“糟糕!怎么不早说?”安静皱起了眉。
“都是女同志,他不好意思讲出来。”
“这个小病号还挺封建!你先看着他,我去跟医生打个招呼,给他导尿。”安静掏出手帕,擦擦脖子上的汗珠。
“我不,我不。”小罗勉强睁开眼,挣扎着要坐起来,“我现在不想上厕所,没尿了,再说,我自己能行。”
李排长急忙把他按住,安静则一脸严肃而又委婉地说:“你这是高烧后的并发症,体内存尿太多会出危险的,诱发其它病变就麻烦了!小小年纪别胡思乱想,这是治病。告诉你,我参军的时候,你还叫阿姨呢!现在最起码也是你的大姐姐,听话,在医院也要服从命令。”
李排长忙说:“是啊,小罗,在医院要配合医生的治疗,不能任性!再说,早一天治好病,咱们早一天回前线打美国鬼子,对不对?”
一股暖流涌入小战士的心田,他觉得自己的眼眶不争气地发热了,在医院的病床上流眼泪实在太丢人,不像革命战士。尽管自己身边没有父母和家乡的亲人,可是周围那兄弟姐妹般的情谊和关爱,使他感到安慰和满足。小罗闭上眼,小声说:“大姐,谢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