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血染山林(四)

第十一章 血染山林(四)

快要落山的那轮红日把西边天际涂抹成一片血红,远方隐隐传来隆隆的雷声,一层厚厚的乌云渐渐挤了上来,使晴朗的天空慢慢向后退去。

安静从手术室走出来,把脸仰得高高的,习惯性地眯起眼睛望着头顶上的天空。从上午到现在整整八个小时,她没离开过这个抢救中心。长时间低头工作使她脖子酸痛,两肩像压了块沉甸甸的磨盘,又涨又沉。这个姿势可以缓解局部疲劳。

陆续送来的伤员经过紧急分类、包扎,手术后得到有效的救治,有的保全了肢体,有的挽回了生命。野战医院在残酷的战争环境中高效运转。

李军医从病房那边走过来,一眼看见安静。

“小安哪,累了一天,手术结束可以歇会儿了,看看,小脸儿都绿啦。”

“李大姐,你也够辛苦的,一天没拾闲儿,晚上又是夜班吧?”

“我是铁打的,没事。”天性爽朗的李军医满不在乎一摆手,“哎,对了,刚才我在办公室那边看见一个人挺面熟,好像是你们小佟连队的张志峰。当时送伤员送烈士的车挺多、人挺乱,没看清,听说今天416仗打得很残酷,你是不是过去问问?”

“真的吗?”安静激灵打个冷战,“我赶快看看去!”

李大姐的话使安静心头一沉,马上产生一种不祥的预兆,暗忖:前面打得这么热闹,他跑来干什么?会不会看错了?也许是真的,送伤员?送烈士?可是危重手术名单里没有指挥连的人哪,不管怎么样先找到张志峰再说。

“安静。”经过院部前的小路,老院长站在办公室门口向她招手。

安静答应一声,有些紧张,满腹狐疑地走过去。静悄悄的,医院黄政委也在屋里,还有一个人抱着脑袋坐在一边,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果然是张志峰。她心“怦怦”跳得厉害,血液直往上涌,脑子里“嗡嗡”作响:难道真的出事了?不会吧?不会的!安静预感到凶多吉少。

她抢上一步,抓住张志峰的肩膀:“张志峰,你怎么会在这里,你干什么来啦?”

张志峰眼圈红红的,注视她一下,痛苦地合上眼,又把头深深低下去。

“说话呀!说话呀!”她用力摇晃他,“到底怎么啦?出什么事啦?”

老院长一步一步走过来,两手扶住她的肩,又抚摸她的头发:“安静啊,孩子,你要坚强些。”

安静惊恐地推开慈祥的老院长,连连后退:“你说什么呢?什么坚强些?为什么?”

“佟雷同志牺牲了。”黄政委的声音很低沉、很难过,小得只能自己听得见。

“什么?不、不、不、不可能,不可能……”安静原本发涨的脑子全乱了,腿开始不由自主地发抖,有种天塌地陷的感觉,仿佛一下子掉进冰冷的、暗无天日的黑窟窿里,脚底凉嗖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她好像没听清,又像是听错了,或者黄政委根本就没说那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完全是自己耳朵里的自鸣!牺牲?牺牲是什么意思?就是死了,就是从此以后再也见不着了,就是永别了吗?!这怎么可能呢。安静的脑袋快要炸裂了。

“佟雷是牺牲了,很英勇、很壮烈!”老院长上前两步,复又搂住她,“勇敢点,孩子,你应该感到骄傲!”

安静再一次挣脱开,转身揪住张志峰,把他从椅子上拽起来:“你说!你说!佟雷在哪里?到底怎么回事,他不会死的,对不对?”

张志峰再也抑制不住了,泪流满面嗓音颤抖:“安静,你冷静点,我那好兄弟,雷子兄弟,他、他在今天下午的战斗中壮烈牺牲了,他已经不在了!”

安静跌坐在椅子里,她哭了,哭得那么悲、那么痛、那么伤心、那么可怜。现在她终于相信了,她那青梅竹马、日思夜想、牵肠挂肚、时常梦中相见的雷子哥,真的离开了人世、离开了她。

得到消息,办公室门口很快挤满了人,有医护人员,也有伤病员。小吴早已泣不成声难以自恃,几番想冲进去同安静抱头痛哭一场,以发泄自己的悲痛,表达对挚友失去亲人后最真挚的情感。可是,战友们拦住了她,此刻,大家都非常理解安静的心情,不愿看到更加使人心痛的场景。人人都在暗暗落泪。

过了许久,安静停止了抽泣,仰起脸,把头发甩到脑后,茫然地问:“他在哪?”

“在太平间,还没有整理遗容,想征求你的意见。”黄政委小声说。

“我来吧。”安静摇晃着站起来,朝门外走去。

“我跟你一起去。”张志峰迈着沉重的脚步跟了出去。

一场大雨把山林洗刷得格外清爽,艳阳高照、蓝天如洗。

烈士陵园。

树不动,竹不摇。

安静和张志峰默默地坐在那座新起的坟前,久久不愿离去。公路旁停着一辆吉普车,黄政委和司机耐心等候着这两个创巨痛深、感情一时难以平复的年轻人。

佟雷的突然离去,无疑给他们精神上留下了巨大创伤。就在刚才,没有哀乐、没有悼词、没有任何仪式,他们用颤抖的双手捧起一把把泥土,亲手埋葬了自己情同手足的亲人。当那口简易的棺木被最后一把红色土壤完全掩盖的时候,佟雷便从所有人的视线中、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他将长久的安息在这块战斗了五百多个日夜的土地上。对他来说,这土地是那样陌生,又是那样熟悉,现在又是如此贴近而密不可分。最终他们将完全融化、融合在一起,在另一个没有生命的物质世界里无声无息地运动、轮回。

在血腥杀戮的战场上,一个士兵的阵亡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因为战争本身就意味着生离死别,没有死亡就没有战争的胜利。古来便有“一将功成万骨枯”之说,于是,在枪林弹雨中人们感觉麻木、习以为常地看待那一个个灵魂的消逝。就这个意义而言,佟雷和陈友的牺牲不过是那些成千上万的献身者中普通的一员。然而,当不幸降临到某个具体个人和家庭头上时,情况就不同了。

从安静得知这一可怕的消息那一刻起,整整四十八个小时都在极端悲惨的心境中度过,精神恍惚水米不进。她仿佛觉得自己的灵魂在短暂瞬间便离开了自己的躯壳,轻飘飘、没着没落地游荡在虚无飘渺的空间,像荒无人烟的沙漠,又像没有生命迹象的太空。即使是给佟雷擦拭他血迹斑斑的遗体、整理遗容时,仍然如同置身另外一个世界一般毫无知觉,她柔软细嫩的手指第一次真正触摸着自己心爱的男人那冰冷、赤裸的躯干,不由心潮翻卷浮想联翩。一整夜,她喋喋不休语无伦次地说完了所有要说的话,同时也淌完了所有的眼泪。潜意识里、她仍执拗地希望这是梦,就像平时做梦一样,当一觉醒来时,一切都过去了,雷子哥还是那样充满活力、朝气蓬勃地站在她面前。

可惜,事实是残酷的,她的的确确告别了佟雷,现在他就安详地、面带微笑地躺在面前这座微微隆起的土丘下。此时此刻,姑娘那难以忍受的痛苦心情是不能用语言来表达的。

张志峰同样机械地抓起湿润松软的泥土,一捧又一捧,不断把它们添在新坟上,像制作一件艺术品那样,修了又修、拍了又拍。盖的多了他怕份量太重压得兄弟喘不上气。盖得少了又怕太薄,天凉时把兄弟冻着,圆锥形的土堆上印满了他粗大的手印。

这里将是佟雷永久的家!

不知过了多久,张志峰从挎包里取出那只作为烈士遗物的“国光”口琴,双手递给安静。

人亡物在,睹物思人。安静原已干枯的眼眶里顿时泪如泉涌,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接过口琴,哽咽着说:“我拿回来是物归原主,你留着是个永久的纪念,你好好珍藏吧。”

“谢谢你。”张志峰悄悄扭过头,在脸上抹了一把。

“人死了不能复生,佟雷就这样走了,张志峰,你告诉我,将来咱们还能回来吗?还能见到他吗?”

“能,一定能!”张志峰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接着,一口咬破手指,举过头顶:“我发誓,我张志峰一定要回来,回来看望雷子兄弟,还要把他带回祖国,带回家去!”血顺着手掌淌下来,一滴滴落入坟丘,渗进土壤,流向佟雷。

安静感动了:“谢谢你,张志峰。记住,将来不管什么时候、你在哪里,我一定要跟你一起回来,带上我,好吗?”

张志峰坚决地点点头,然后把口琴放在安静手里:“再吹一支曲子吧,他能听见,他知道我们跟他在一起。”

安静任凭泪水在面颊上流淌:“雷子哥,你听我吹得有进步吗?”

断断续续的口琴声在寂寞的陵园中响起,周围的一切都凝固了。满园飘荡的英烈灵魂纷纷驻足,侧耳倾听着这来自人间优美的中国乐曲……

泪飞顿作倾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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