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冬祭》(一)

第一章《冬祭》(一)

冬季

BY商惜永恒

朔北寒风。白雪纷飞。千里冰封。

真是可怕的时节。它们说。

冬只是微笑,默默摇了摇头。

我能带来温暖和煦的亲情。春说。

我能创造热烈绚烂的爱情。夏说。

我能收获硕果累累的友情。秋说。

冬,除了寒冷与绝望,你还能给人们什么?

冬轻轻吹散掌中雪花,洒满天际,美的纯净,毫无杂质。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我见证了一场生命的绝唱。

冬说,听我讲一个故事吧。

——这是一个发生在冬季里的故事。

——这是一个关于爱和成长的故事。

——这是一个需要你闭上眼睛细细品味的故事。

第一章 冬祭

迷失

在冬季

失去一切

却只有你一直在我身边

赢回一切

却再也无法共婵娟

我不曾

刻骨铭心地去祭奠过什么

一如我不曾

肝肠寸断地去追忆过什么

然而

你是我

唯一的例外

——启章

北宋都城东京。

繁华热闹的街巷,熙熙攘攘的人群。喜悦之色在人们眉宇间荡漾。小贩兴高采烈的吆喝声,酒楼飘出的阵阵香味,人们满足惬意的说笑,在黄昏夕阳的笼罩下,晕出了一片安详欣悦的光彩。

今天,是除夕。

人们都办好年货,正领着孩子在街上选鞭炮,挑灯笼。七八岁的小孩子们,又笑又跳,一个个兴奋得两颊红红的。仿佛已听到响亮的爆竹声,看到红通通的灯笼高高挂在自家门前,荡呀荡似的。

如果你亲眼目睹这一派繁荣的景象,你一定会说,这个冬季,不会再寒冷了。每个人都得到温暖了。

小孩子是最爱热闹的,他们争先恐后的寻着锣鼓声,欢快急切的像闹市中心奔去。大人们只得也一路跟着过去,脸上挂着慈爱又有点无奈的神情。

七八岁,正是娇惯撒欢儿的年龄呐。

闹市中心的空地上,是个卖艺的场子。

几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方才舞蹈弄枪,展示了看家本领。这会儿正筹划着今天压轴的大戏。

围拢的人群越聚越多。这几个少年一年里几乎天天都来卖艺,大家与他们都是老相识了,前些天他们已放出话来,今年除夕的表演,一定超乎意料,空前绝后!

终于,压轴戏开始了。

一个金黄衣的少年,噔噔噔几步如飞,一溜烟蹿上了先前搭好的阶梯形的圆木柱子。那最高一柱几乎有一层楼高,他立在上前,丝毫不乱阵脚,彬彬有礼地向下面围的人群行了一礼。然后,他直起身来。所有的人都仰望着高处的他——

这个少年,让人怎么用语言形容?!

你见过初击长空的雏鹰吗?你见过刚刚学会追猎的幼虎吗?你见过天不怕地不怕的牛犊吗?

是了,他便是如此。

那是怎样一双醉人的眼睛呐!黑,亮,深邃,幽远。偏偏这双眼睛还像会说话似的,让你的感情,也随着他的喜怒哀乐而变化了。有三分的温柔,三分的得意,三分的神秘,还有一分的狡黠。好像可以把一切看透,有好像什么也不甚了解。

他的头发。直且黑,很随意的扎起来,额前有几缕发丝自然地下垂,稍稍遮住他英俊的脸。

台下的人们期待地望着他,小孩子们景仰似的看着他,眼睛都张得大大的,有的甚至不由得张开了嘴巴。

多可爱的小孩啊。这么想着,他笑了。

那是多么美丽的笑容呐。仿佛能把冰封的漠北融化成温婉的江南。对,像和煦的阳光,让你迷恋,让你不由自主地想靠近,让你希望这样的笑容能永远向你绽放。

另一个少年在地上举起一根彩柱,那彩柱也有一楼高。

黄衣少年张开双臂,深吸一口气——凌空向那彩柱跳去!

人群发出倒吸气的声音。

但那是没必要的。少年如鸿雁般轻巧落在彩柱上——不偏不倚!

就在人们正要喝彩时,更令人惊喜的场面出现了——那彩柱里喷射出五光十色的彩带!一瞬间好像把夕阳都辉映地五彩斑斓起来!

“好!”人群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欢呼声,孩子们追着彩带跑着蹦着,好不容易抢到了,就挂在胸前,或者盘在脑袋上,一个个笑得像花朵盛放。

少年笑得愈发灿烂,也愈发令人眩目了。他飞身又一跃而起,敏捷地跳到了另一根彩柱上。

真是没有最喜,只有更喜。因为这次喷射出的,是孩子们的最爱——糖块,所谓喜出望外,莫过于此吧。

瞧,那些孩子,像欢快的小百灵,像畅游的小锦鳞,高高跳起去接漫天撒下的糖块,一时间整个街上只听得孩童的叽叽喳喳,嘻嘻哈哈。他们把糖块嚼的脆响,脸上的幸福好像比糖还要浓,还要甜。

少年觉得自己似乎也回到了美好的童年,七八岁时的天真烂漫。他接连不断地跳到一个又一个彩柱上,五颜六色的小玩意儿雨点似的迸射出来,那里变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最后,少年腾空翻跃,又落回原先那个木柱子上。人们以为结束了,正欲掏钱赏银,却又是一个意料之外——

少年双手中魔法般的变出两挂鞭炮,噼里啪啦的响起来。这倒不算奇,奇的是鞭炮燃过处竟是一段红绸,随着爆竹燃尽,红绸招展,绸上的金字便显露出来——

日暖风调雨顺

家和人寿年丰

“给大家拜年啦!”少年双手举着春联,激动地喊。

“好!……太精彩了!”喝彩之声不绝于耳,银钱如涌般抛来。另几个少年急忙去收,黄衣少年却不匆忙。他闭了眼睛,仰头做了一个深呼吸。他的嘴角,抑制不住激动而往上翘。

生活多美好呀。他如是想。不是因为今天得了许多钱,而是因为他见到了人们脸上发自内心的快乐。能让别人快乐,就是他最大的快乐。

“戚少商,真有你的,我还以为今回买这么多糖啊什么的,肯定会赔本呢!”小茶馆里,一个少年点着几盒满满的钱币对那黄衣少年说着,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知道人为什么高于动物吗?”戚少商侧着身,一脸坏笑地问那少年。

“不知道。为什么啊?”那少年茫然。

“因为……”戚少商抄起一个铜币敲在他脑门上,笑道,“人的智商比动物高!”

大家都笑起来,纷纷说,“戚哥高明,戚哥高明……”

戚少商做了个“停”的手势,把几个盒子推到桌子正中,打个响指,说:“先把这个分了,大伙好去吃年夜饭。”

面对这笔不小的财富,戚少商看到,那些家伙满脸的贪婪和不好意思直说的腼腆。

戚少商看他们这副德行,甚是想笑。叩了叩桌子,说:“我看,平分吧。”

说着将钱币倒出来,利利落落地开始分。那些少年见状,才恍然大悟似的,跟着分起来。但他们粗糙的很,弄得铜币碰撞声和刮桌面声此起彼伏。只把戚少商郁闷地感慨:“我怎么有一种在搓麻将的感觉?”

“戚哥先别感觉麻将,这一锭银子怎么分,您来感觉感觉?”一个少年满脸堆笑地指着分完后桌上仅剩的一锭银子,表情显然有讨好之嫌。

戚少商算是明白这群家伙了。个个都想独吞这笔好处,共享是不可能的了。这难免让他泛起一丝心烦,感觉自己被一群未来的市侩包围,透不过起来。

“你们随便是喽。”戚少商尽量保持语气的平和。

简直像一声令下,那些少年几乎是同时同刻一纵而起,向那可怜的银子扑去。一时间争夺声、呼喊声、碰撞声交相辉映。

戚少商无奈地笑笑,起身欲走,却听铮的一声清响。低头一瞅,不jin哑然失笑——那锭银子已掉在了地上,桌上那群人还在争得不亦乐乎。

“大家这样积极踊跃地孝敬戚哥,戚哥就笑纳了。”戚少商坏笑着掂了掂手中的银子,窜出了茶馆。

跑了一段路,一回头,茶馆里的人还没出来,想必还在争抢,又觉得好笑。一脸灿烂地抬头,却见刚才一起卖艺的一个少年已走在自己前面。心中纳闷,三步并两步跑上前去问:“你怎么走了?”

那少年似是吃了一惊,见是戚少商,愣了一下,便垂首道:“我不想跟他们争。”

这种话实在难得,只听得戚少商大为感动。又想到这少年家里还有患病的娘亲,便将银子抛给他,说:“归你了!”

那少年惶惶地接住,又愣了半晌,戚少商却已大踏步走去了。于是那少年心头一暖,叫道:“戚哥,多谢了!”

戚少商也不回头,也不停步,只是挥了挥手。动作里透着说不尽的洒tuo。

今天戚少商的心情大好。他几乎是跳着回家的。那些七八岁的小孩,勾起了他未泯的童心。

即使面对日薄西山的夕阳,他也只看美好的那一面。

夕阳为万物镀上了金红的镶边。山林间飞鸟结伴回还,热闹而不喧嚣。晚霞是那样红艳。只有在山里,才能仰望见这样纯粹的天空吧。

今天赚的真不少。兴许能花到春天呢。那自己这个冬天就可以不去赶场子卖艺受冻了。想到这里,戚少商几乎想引吭高歌一番。但终究克制住了。他可不想让这儿的鸟儿吓得大冬天搬家。况且这是山上,积雪已经很厚了,万一引起雪崩怎么办。

戚少商想着,笑着。对了,回家把卖艺的营生放下,收拾准备一番,晚上还要去东京大街上看烟花呢。还要买点灯笼,挂在自己的小屋门前,多漂亮呐!

他心里美美地盘算着,思绪早已不知飘到何方了,全然不看脚下的山路。

“哎呦!”戚少商被结结实实绊了一下,要不是反应敏捷,双手撑住了地,这跤摔下来,肯定得鼻青脸肿。

戚少商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是地上有一团什么东西方才绊的他。

那一刹的头脑,是空白的。

戚少商机械地站起来,继续走他的路。

迈出一步。戚少商怔怔地顿住了。

我刚才,看到了什么?

再回首。

那是一双戚少商永生难忘的眼睛。

迷蒙。朦胧。懵懂。

像淡淡的月光。

那团事物身上覆盖着一层厚雪,想必是倒在这里有段时间了。

身上盖着雪,躺在雪地中,躺很长的时间。世上有哪种生灵能经受得起这种寒冷的吞噬。

戚少商一步步地走近。那个小东西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向后缩。

现在戚少商确定,这是一个人。而且,是个很小的孩子。

蓄着雪花的乱发,不知因为脏还是因为什么,有些微微的卷曲。

看不清脸。只有那双摄人心魂的眼睛露在卷发外。

当戚少商靠得足够的近时,他听到这个小东西喉咙里急促的“呜呜”声。戚少商向他伸出手去,想撩开他的乱发。

他两只生满冻疮的小手撑在雪地上,上身惶恐地向后仰。整个身子有种向后撤的趋势。像一头受惊的小鹿,前腿叉开,蹄子紧撑着,随时准备逃跑。

他惊恐地仰望戚少商,卷发便从脸侧垂下。

惨白的嘴唇,和ji肤一样的颜色。空洞无神的大眼,涣散了光彩。

这都不足以让戚少商动容。但令戚少商眼眶湿润的,是——

这个可怜的小东西,也是,七、八岁的年纪。

七八岁,正是在亲人怀中撒欢儿的年岁啊。正是任性淘气顽皮娇惯的年岁啊。正是被千人宠万人疼的甜mi的年岁啊。

今天卖艺时,我看到那些幸福的孩子们,扯着大人的衣角,要这要那;我看到他们穿着一新,光艳照人;我看到他们惬意地舔着糖葫芦,一脸满足;我看到大人们眼中的宠溺,与怜爱;我看到他们眼中的无忧无虑、快乐幸福。

于是,我天真地认为,这个冬季,没有人再寒冷,没有人再孤单。

原来,被世界遗忘的角落,是存在的。

透过你枯槁的身体,我能看出你的饥饿;透过你瑟瑟发抖的躯体,我能看出你的寒冷。你破烂的单衣上布满了洞,露出的ji肤绽着血痂,我能想象,你挨过多少打,受过多少罪。

尤其是那双眼睛——那哪里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可以拥有的眼睛啊!深不可测的瞳仁里,是绝望吗?是期待吗?是释怀吗?

今天,是除夕啊。

没有人告诉你,今天是除夕吗?

戚少商的手,不由自主地抚上了他的脸。

好冰。让戚少商的手冷得打颤。但还是忍受了这冰冷,静静地将手心的温暖传送给他。

那双空空蒙蒙的眼睛望着戚少商。似恐惧,又似期待。

“跟哥哥走,好吗?”戚少商声音里的温柔,连自己听了都有些诧异。

那双眼睛眨了一下,变成了另一种眼神。这次,戚少商读不懂这眼睛的含义了。只是,感觉不像原来那样空洞了。先前那种空洞的眼神,像已死去,而现在这种眼神,至少让人感觉,还活着。

或许,这就是心的复活吧。

“来。”戚少商向他伸出手去。

他的犹豫不决完全展现在戚少商面前。戚少商看到,他的手刚往前探,又迟疑地缩了回去。

太多次被欺骗了吧。

戚少商依然伸着手,脸上依旧挂着安静温和的笑容。

或许是那笑容太迷人了吧。像温暖的阳光,像和煦的春风,能使冰封的心河融化,化为汩汩的温泉。

那个孩子再次探出了手。满是疮疤、冻得红肿开裂的小手颤抖着一点点地挨近。大得惊人的眼睛含着不可掩饰的戒备。

戚少商等待着、等待着。他们的手,在一分一分地靠近。

在即将触到戚少商手指的那一刻,他发抖的手又顿住了。他谨慎地打量戚少商,眼中流露出一个孩子的胆怯。戚少商笑着,鼓励的目光看着他,肯定地点点头。

于是,他咬了一下嘴唇,把手放在戚少商宽大的手掌上。

一个短暂的动作,却似努力了百年。

逾越了心灵的天堑。

戚少商舒心地握住那双冰凉的手,用手心的温度为他焐暖。

“我叫戚少商。你呢?”

他无力地摇头。

“诶?怎么会没有名字呢?”戚少商挠头奇道。

他垂下眼睑。

戚少商有些后悔问了这样伤人的傻话。正窘迫,一转头,只见夕阳已经贴近了地平线,即将消失了。晚霞或红或紫,美得梦幻。漫山的白雪映着漫天的光辉,分外妖娆。

“好美……”戚少商喃喃道。忽然灵机一动,对他说:“我是在夕阳西下的时候遇见你的,不如就叫你小夕吧。”

他吃力地略微点了一下头。

“来,小夕,叫一声哥哥。”戚少商高兴地挑了挑他的下巴。

半晌,从小夕口中艰辛地吐出两个音——

“哥哥……”

喑哑的声音沙沙的,反倒增了几分可爱。

“好嘞!”戚少商心里说不出的甜,把小夕抱起来,直向家奔去。

太轻。太冰。

小夕埋头在戚少商衣襟里,手紧紧抓住他。

他们的胸膛贴得那样的近。可以清晰地听到对方急促的心跳——

怦怦。怦怦。

别人可以得到的,我也要让你得到。

这个除夕,我要每个人快乐。

其实,我也没有亲人。如果没有遇见你,我会独自一人度过这个亲人团聚万家灯火的除夕夜。可现在不同了。这,是不是也算一种缘分?

推开小屋的门。

简单而整洁的屋子,虽然不大,但很温馨。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木桌擦得光洁如新。床边是一个小小的炉子,燃过的木柴似乎还散发出袅袅的热流。墙壁也不显得单调,贴着几幅年画;四个墙角还挂着毛绒可爱的装饰——小虎、小兔、小羊、小狗。

戚少商从柜子找出件较厚的外衣,把小夕严严实实裹了起来。又拿起灶台上的一小包糕点,塞到小夕手里,补充道:“别吃太多,晚上还要吃好东西呢。”

小夕低头看看手中的糕点,又抬头望望戚少商。

眼睛亮晶晶的。像墨色夜空中最闪亮的两颗星星。

到了东京街上,太阳已完全落山了。稀稀疏疏的星斗,挂在天上,月亮似乎还没有露出容颜。街巷里已经陆续有人点灯笼了。

“你先在这里洗澡,我去给你买衣服。”戚少商带小夕到了浴室,拍拍他的头,说:“快去洗吧。“

小夕脸上竟浮现出些许依依不舍。戚少商便笑着抚慰道:“我马上就回来。”

戚少商觉得,青色的衣服配小夕再合适不过了。他那空濛潋滟的眸子,像细雨微润中亭亭的翠竹,像晚风吹拂中婀娜的绿柳,像山泉荡涤中澄澈的玉石。

这样想着,嘴角竟不知不觉地升起一弯弧度。

戚少商不jin加快了脚步。

回到浴室,戚少商门也不敲,就推门而入。

小夕已洗浴完,正披着长巾偎在炉边烤火,戚少商的突然驾到着实让他受了惊吓。

戚少商把他抱到床shang,便要掀开长巾给他穿新衣。他长巾下面就是一丝不gua的身子了,竟惊得拉紧了长巾,连连后退。

“都是男的,你害什么羞?”戚少商又好气又好笑地将他捉住。幸好方才小夕慌忙遮盖时戚少商已看到了他的xia身,不然此刻看他这样难为情的样子,自己还真会怀疑眼前这孩子是男是女。

戚少商硬是把长巾扯了下来。小夕一声低呼,小脸一下子涨得绯红。

长巾滑下,露出雪bai的ji肤。在炉火红光映照下,更像是渲染上一层光泽亮丽的釉彩。只是身上块块创伤像一只只邪恶的蛊,盘踞在这本无瑕的白玉般的胴ti上。沾着水珠的头发,果然是天然的微卷,半遮住莹玉的脸,毫不显得妖媚,反倒增添了几分雅致。

尖削的下巴,透红的脸庞,水汪汪的大眼睛。

羞涩。腼腆。讪讪。

最纯净的诱huo。

戚少商看呆了。黄昏时初见他,只是一个落魄枯瘦的小不点儿,而此刻,在他洗去身上的污秽、渐渐恢复生机时,竟是这样一个美丽动人的小精灵。

呆了良久,戚少商才想起衣裳的事,于是有些羞愧,心想盯着一个赤身露体的男孩子看半天也可算作流氓了,赶紧把那青衫递给他。

于是小夕在戚少商眼底下,局促地穿好衣服。头一直低着,不去看戚少商。

衣裳很合身。戚少商欣慰自己的眼光不错。

“谢谢。”小夕端详着身上明艳的青色,轻轻地说。

他标致的身子穿上好看的青衣,整个人亭亭玉立,已让戚少商倾倒,又听他轻声细语,声音撩人至极,更是抓狂。实在忍不住托起他的头,在他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一口,意犹未尽道:“真可爱!”

那张小脸更红了。

华灯初上,灯火通明。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汇成了一片欢腾的海洋,光芒璀璨。

今天,是除夕啊。

露天的小酒馆内,戚少商点了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如果是他一个人,他绝不会点这么多菜。只是他想把好吃的尽可能多地让小夕尝到。

小夕看看桌上菜肴,又瞧瞧戚少商,有些不知所措。

“想吃什么随便拿啊。”戚少商温言道。

小夕似乎是咽了一下口水,却仍是怯怯的没有动。

戚少商无奈地笑笑,拿了一块热气腾腾的鸡腿放到他碗里。

小夕终于动了。他慢慢贴近鸡腿,像是在嗅。

好诱ren的香气啊。

他终于开始吃了。不声不响地、一点一点地、一口一口地吃。没有狼吞虎咽,但能看出,他在苦苦压抑这种欲wang。

饥饿是最残酷的刑罚啊。你为什么还要这样掩饰对食物的渴望。哪里像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卸下伪装,真的就那么难么?

戚少商就不住地给他夹菜,夹多少他就吃多少。吃得并不慢,但仍是很文静。

一桌子菜就这样不动声色地渐渐吃完,小夕的目光,也从碗里移到了街上追着跑着的放鞭炮的孩子们身上。

“想要吗?”戚少商问。

他摇摇头,小声说:“太响了。”

戚少商不jin莞尔,心想这孩子真是特别。同龄的小孩子都爱热闹,唯独他这样喜欢安静。

饭后甜点摆上了桌。小夕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那盒花花绿绿的点心。

酥脆的春卷,粘软的年糕,香甜的豆糕……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春卷,咬了一小口。

“真甜。”他自言自语。戚少商看到,他眼中流过一丝光彩。

喜欢甜味,是因为心里太苦了么?

于是小夕一块接一块地吃点心,等到快没有了,才想到戚少商还一口未尝,心惊地抬头望望他,只见他一脸宠溺地看着自己,毫无责备的意思,心中才舒了一口气,又有些发窘,拿了仅剩的一块豆糕递向戚少商,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爱吃,你吃吧。”戚少商向他微笑道。

“我……吃够了。”小夕局促的摆弄着自己的衣角。

“好吧。”戚少商接过,又十分灿烂地笑了。

那种笑容,太动人了,简直无法言传。像冬日的溪流,被初春的风拂过,解了冻,春水潺潺流动;像温暖的阳光,照射在溪面上,有光闪耀。

小夕看着他,看呆了。

他是太阳的儿子吗?不然他的笑怎么会这样热烈,这样温暖,让人的心海,都为之融化了,沸腾了,升华了?

戚少商转头仰望夜空。一道光亮俶尔窜入夜幕。

“快看!”戚少商指着夜空,兴奋地喊。

小夕仰头——

一朵明艳的、火红的光华在夜幕中绽开!

——是烟花!

仿佛听到这第一响烟花的号召似的,千千万万道光亮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争先恐后地跃上了天际!

争奇斗艳!尽态极妍!万紫千红!五光十色!

红的香火,粉的若霞,青的似玉,紫的如梦。

轰!轰!轰!

不绝于耳的爆鸣声,目不暇接的缤纷光彩。

世上所有可见的色彩,都蕴含在这姹紫嫣红的夜的怀抱中了吧!

一团团,一簇簇,接连不断,没有尽头。

让人忘记生活的艰辛,战乱的纷扰,只是,仅仅是,如此的心醉神迷。

戚少商的目光投向小夕。然后便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漫天的光华,都汇聚到小夕的眼睛中。而那比烟花更绚丽,比星光更柔和。

他在笑。他居然笑了。这是戚少商今天见到他后第一次看他笑。

他就仰头看着美丽的烟花,发自内心地笑了。没有伪装,没有隐晦。

那样纯净。那样幸福。那样满足。

真正像一个七岁的孩子一样,露出笑容。

是花开那一瞬间绽放的绝艳。是蜻蜓轻点湖面时那微微泛出的第一波涟漪。是柳叶在第一场春雨中似拒犹迎的轻颤。

太美。

等戚少商意识到时,自己已经抱住了那孩子,并在他颊上印下炽热的一吻。

小家伙的脸,一刹间又红了。像清晨花瓣上的露珠,像雨后的彩虹,像夕阳西沉时的晚霞,像红日东升前的晨曦。

小夕难为情地把头埋在戚少商前襟里,双臂渐渐抱紧了他。

于是戚少商完全明白了这小家伙亲近的情意。

心照不宣的默契。

回到家中已是深夜。回首向山下望去,东京还是灯火通明,爆竹声声。

戚少商点燃了蜡烛。通红可爱的火苗,在夜风中跳跃、摇曳。

小心地将两只红烛安放在买来的两盏红灯笼里,戚少商把灯笼递给小夕,抱他走到门前。

“来,小夕,把它挂上。”

小夕便很认真地将两盏灯笼挂在门前。左右各一,迎风飘摇。

柔和的红光映在小夕脸上,又似涂抹了一层精致的釉彩。

不经意间目光相接。一个灼热,一个懵懂。

冬日的夜风似乎也和煦了,厚厚的积雪似乎也消融了,山下东京的喧嚣似乎也渺远了。

静谧。祥和。温馨。

时间啊,你不要再流淌了吧。

“小夕,小夕。你多大了?”戚少商揽他坐在门前,俯视东京上空依旧绚烂的烟火。

“好像是……七岁吧。”

“正好比我小七岁呐。”

“……哥哥,”沉默许久,小夕忽然说:“我现在在那里?是天上吗?”

戚少商失笑,捏了捏他的小脸说:“小傻子,这里当然是人间喽。”

“怎么会呢……”小夕自语道:“也可能我在做梦吧。”他突然抬头冲戚少商甜甜地笑了一下,很大声地说:“我希望这个梦永远都不会醒!”

戚少商却笑不起来了。听小夕这样说,自己心里竟有一点酸楚。

最美好的梦境,仅是如此简单的要求?

“再过一个多月,就是春天了。”戚少商抚着小夕的卷发说:“小夕,春天我们一起去放风筝好么?”

“好啊……”小夕的声音渐渐微弱了:“哥哥要教我……”

“嗯。”

美丽的风筝

激起过多少人慰藉的幻梦

从遥远的童年

飘入沉睡的梦境

那里宛如

寄托了所有的梦想与感情

那里好像

蕴藏了全部的朦胧与憧憬

阿风筝风筝

“小夕?”戚少商将思绪撤回现实,低头看他,才发现这小家伙已在自己肩头沉沉地睡着了。轻细的鼾声若有若无,嘴角还升起一弯幸福的弧度,难道在做梦?轻轻一抬肩,他没醒。睡得好熟①!

卷发掩映下,他的眼角闪烁着一颗晶莹。

是雪花吗?

戚少商伸出手,想接住它。但还没碰到它,它就倔强地掉下来,打在戚少商衣襟上,无声地,碎了。

戚少商不再动。默默地感受ji肤相接处的暖liu扩散开来。

我是向来不收留流浪的小动物的。我养活不了它们。我的生活,其实也很困窘。常年的宋辽战乱已搅得民不聊生。卖艺根本就挣不了几个钱。冬天,日子便更难熬。我不忍心看到,我收留的小动物活活饿死在我面前。动物尚且如此,更不必说收留人了。

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是除夕,我卖艺赚了不少。黄昏时看似火热的夕阳光辉洒在我身上,我突然觉得自己并非那样穷困了。心中升出一种欣欣向荣的感觉,仿佛一切都开始变得美好。

可今天的花费,确乎是有些多了。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呢。

这个冬季,快离开吧。

让春来吧。春来了就好了。一切就都好了。

(注:①仿自冯骥才《珍珠鸟》)

正月十五过后,鹅毛大雪丝毫没有停的意思。

这个冬天,怎么会这样漫长。

戚少商和小夕在山上一住就是半个月。眼看家里的存货就要耗尽,无论如何也撑不到春天了,他便带小夕下山寻那几个少年商议卖艺的事。

东京显然是没有除夕时热闹了。甚至是有些萧索冷清。雪后的城镇,四下一片沉静。街上人很少。店铺的门无精打采地敞着,就像许多饥饿的嘴巴一样;门口连一个乞丐也没有①。让人不得不面对现实:辽军又打过来了。

战争。饥饿。贫困。

东京,虚无的华盖下也不过如此吧。

戚少商闷头走着,小夕就乖乖地跟在后面。好奇的眼睛不时打量四周。

路旁的一个水果摊旁稀稀疏疏的聚着一群讨价还价的人。

黄澄澄的梨儿,那么大,那么亮,一定也很甜吧。

小夕看看摊上的梨,又扭头望望已走远的戚少商。眼睛忽闪了一下。

“哥哥,哥哥……”戚少商神游中听小夕喊他,一回头见小夕跑过来,两手各拿一只大梨,不由得一惊。

“给你。”小夕把那个稍大些的梨递给戚少商,小脸红红的满是兴奋。

“哪里来的?”戚少商尽量保持语气的和蔼。尽管很明确地知道,小夕身上连一个铜板都没有。

或许是戚少商的表情已经有微妙的变化了吧。小夕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小步,嗫嚅道:“拿的……”

“拿的?”戚少商追问道:“给人家钱了吗?”

小夕有点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怯生生地摇摇头。

戚少商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若不是这孩子眼中残留的喜悦实在令人不忍,自己早一个嘴巴抽过去!

戚少商告诫自己:他的初衷,是好的。他想把好东西和我分享。他把那个更大的给了我。他并不明白拿和偷的区别。

戚少商叹息一声,把梨递向他说:“从哪里拿的还到哪里去。”

小夕摇着头连连后退,分辩道:“我以前也是经常拿的……”

“跟了我以后就不可以了。”戚少商严肃地说:“还有,这不叫拿,这叫偷。我不喜欢偷东西的人。还回去。”

小夕的声音已经带哭腔了:“我怎么还回去啊……他们发现会打我的……”

戚少商仔细想想,也对。这让他怎么还回去。还回去两个,人家会说肯定有私藏的。无论如何都不会善了。

于是把梨丢到小夕手里道:“那就不还吧。都给你,我不吃偷来的东西。”没再多看那孩子一眼,戚少商转身继续向前走。

走了几步,却没听到身后小东西跟随的脚步。戚少商纳闷地回头——

那是怎样一幅让人难忘的画面呐。

让戚少商的心,一刹那,颤了,痛了,淌血了。

那个七岁的小孩子,孤零零地站在街角。一只大梨掉在雪地上。冻红的小手里拿着一只小梨,另一只手在慢慢地抹眼泪。没有号啕,没有痛哭,只是那样低低地抽泣,默默地擦。青色的衣袖被泪水打湿,变成了深绿色。满脸的委屈,满脸的无助,满脸的受伤。小小的身子在烈风中瑟瑟发抖。

像是没有人疼了,没有人要了,被世界抛弃了。

一脸的泪痕。

凌冽的寒风刮过脸上的泪痕,会很疼啊。

戚少商走过去,蹲xia身,双手捧起他冰凉的小脸,拇指轻轻为他抹去泪痕。

“别哭啊,小夕。”戚少商柔声安慰着,从地上捡起那只大梨,说:“我知道,你心里想着哥哥,想给哥哥大的、好的。哥哥很高兴。哥哥吃。”说着咬了一大口。

真的很甜。一直甜到心底。

那上面,还沾着你温热的咸涩的泪。

“来,尝尝,可甜了。”戚少商把梨举到他嘴边,想喂他。

小夕怔怔地看着他。眼泪一霎间凝固了似的。

戚少商的心很疼。在人世混了十几个春秋,今天第一次感到心疼。

蓦地,小夕扑到他怀里,抱住他的脖子,放声大哭起来。

“呜……啊啊啊……呜呜……”

温温的液体浸透了肩头。

水晶般剔透而脆弱的感情呐。

除了搂住他,轻轻拍他的背,戚少商还能做什么呢。

小夕死死地抱住他,伤心地哭。仿佛如果稍微松一点,戚少商就会甩开他,丢下他。

小傻子,怎么会呐。我还答应过带你去放风筝啊。

“想要什么,跟哥哥说。别再偷了,好么?”戚少商在他耳边说。

“嗯呜……”小夕抽噎着答应,起伏的胸口触着戚少商的胸膛,像是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太小了,还不会表达自己的感情吧。

“什么?!”戚少商吃惊地问那老汉。

“参军了,都参军去了……”老汉摇头感慨道:“没见过这么热血的孩子啊,征兵的还没来,他们就自己去边关了。那天听说辽人打到边关了,他们就急匆匆地走了,也没来得及上山跟你说一声……唉唉,年轻人就得这样,为国家尽一份力呀……”

老汉絮絮叨叨地回屋去了,留戚少商呆在外面,如化成一座石像。

“哥哥,你怎么了?”小夕仰起脸问他。

戚少商不说话。他一站便是一个时辰,小夕也算懂事,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不急不躁。站累了,小夕就坐在老汉门前的石头上,拖着小脸看戚少商,有时看著看著还露出甜甜的笑,不知在遐想些什么。

他哪里知道,此刻戚少商的精神,正经受着多么沉重的打击!

那五个少年,是我十岁起就认识的好兄弟!四年来,和他们赶场卖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搬到山上,他们留在市里。在我鄙夷他们日渐的市侩时,我自己又怎么样呢?到头来,竟是他们怀着一腔热血上了战场,而我还对宋辽的战况一无所知!这不是莫大的讽刺吗?我有什么资格嘲笑他们?他们难道不知道,这一去就是万里戎机、九死一生?可他们毅然决然地这样去了!

是啊,年轻人就该为国家效力,你不去抗敌,我不去抗敌,谁来保卫大宋的山河?谁来守护我们的家园?

在黄沙大漠上冲锋陷阵,才是一个男儿该做的事啊!

戚少商猛地回身,大踏步向山上走去了。

小夕不知所措地跟了上去。

这一晚,戚少商真的是,着了魔了。

沉醉了,伴着满目的嫣红。

眼前清晰地浮现出许多画面,许多字句。

斜阳青冢。碧血黄沙。古道红尘。

戍客。

他们或是在守望与期待中耗尽了生命,或是在惨烈的战争中血染黄沙。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叫戍客,有一份共同的责任是杀戮,有一个共同的定义是平凡。没有人愿意踏入死亡的圣殿,而关外热血男儿更渴望酣畅淋漓的激战。战死胜于老死②。

他们总是匆匆落生,为了试验和责任,将生命留在塞外,给这片荒凉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在他们七尺身躯轰然倒下的瞬间,一切都灰飞烟灭,宛如夜空中划过陨去的流星②。

夜空中,火焰如花般盛放,瞬间燃起的激情如一场绝美的盛筵。戍客们的心再次被火光撩起,深沉的夜也被耀得浮华明丽②。

羽矢纷飞,战马嘶鸣,大漠被烈火和硝烟燎遍。生死诀别铺天盖地压来,繁华巷陌与绵绵情思被一道关墙无情阻隔。

或生或死,终不负那一世的守望。

他们曾顽强地活着——为责任而生,为誓言而死。但是,他们太过平凡,历史却又太过广阔,时间还未来得及铭刻下他们的名字,就匆匆流去了②。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注:①摘自契诃夫《变色龙》

②选自09年4月《创新作文》初中版)

让我为大宋而战斗吧!

让我的血洒在战场上吧!

戚少商突然从床shang坐起,剧烈地喘息。

他的瞳孔,是放大的,碧色的,在暗夜里焕发出幽幽的光。

小夕的心吓得突突乱跳,咬住嘴唇不敢出声。

戚少商跳下床,开始翻箱倒柜收拾行装。

“哥哥,你要走了吗……”小夕问面无表情的戚少商,声音有些发颤。虽然回到山上后戚少商没说一个字,但看他渐趋发狂的状态,心里也猜出几分。

戚少商对他的询问充耳不闻,自顾将行囊一甩挎在右肩,径直向外走去。

“你走了我怎么办啊,哥哥!”小夕喊道。

戚少商脚步连停都没停,迈出了房门。其实,他真的什么都没有听见。他甚至早已忘了屋子里还有一个孩子,也忘了,自己是谁。他的身体烫得厉害,喘息得艰难。午夜是最令人神智癫狂的时刻,不幸他恰巧碰到了这一刻。心中只疯狂地呐喊着一个声音——

到边关去!到边关去!

他的背影,在小夕眼中逐渐模糊成一点。

最后,连那一点也消失在泛着微光的茫茫白雪尽头了。

戚少商呆滞地走着,灵魂已不知飘往何处。

不知不觉,已走到山脚。

一弯冷月无声移过。

“嗷呜——”

苍凉的嗥鸣。像大漠悲壮的号角。

狼。

戚少商抬头。

“嗷呜——”

是母狼,在呼唤迷失的幼崽。

狼。迷失的孩子。

恍若雷击般,戚少商定定地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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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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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冬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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