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冬祭》(二)

第一章《冬祭》(二)

迷惘的、破碎的、纷乱的意识,刹那间明晰了。

是狼!!!

戚少商疯了似的向山上冲去!

如果狼见到一个毫无反抗能力的孩子,会做什么?

不!我怎么能把你丢在豺狼遍地的荒山上?!

他狂奔在最短的捷径上,结了冰凌的松针锋利的像剑,无情地刮破他的脸。他顾不上抹一把脸上的血,拼命地拨开树枝向小屋跑去。

小夕!小夕!等我,等着我!

看到他的那一刻,戚少商的心,又是猛地一沉。

那个傻孩子,竟然敞开着房门,依坐在门槛上睡着了。而他身旁就是两只幼狼!他就那样沉沉的睡着,一团小小的青色像雪夜中一块翡翠。丝毫没察觉到身边的危险,反到让幼狼心虚了,徘徊在他面前,不知如何是好。

都火烧眉毛了,你还在这里酣睡?戚少商走近,想引诱幼狼离开。

不料幼狼突然觉察,短促而大声地叫了起来,随即拉开了进攻的架势。更糟的是,幼狼一叫,小夕被惊醒,两只眼冒绿光的灰狼赫然映入眼帘,吓得他也大叫一声——

“啊!!!”

几乎是出于本能,小夕狠狠甩开那只抓住他衣袖的幼狼,把它摔了个筋斗。

不好了!那只被摔的幼狼一跃而起,怒吼着向小夕狠狠扑来!

不要!!!戚少商霎时头脑一片空白,但行动非常果断。他手上一时拿不出任何兵刃,却仍是一个箭步跃过去,一拳挥向那只狼!

“嗷呜!”那狼被凌空打飞出去,却也在戚少商手背上抓出四道深深的血槽。

“该死……”戚少商自语着,受伤的右手血流不止,经已有些麻了。

“哥哥,你的手……”小夕扑到他身边,惊恐地喊。

“小心!”戚少商吼着,一把将他拽到怀里死死护住,血淋淋的右手毅然再次握拳,重重击在扑过来的另一只狼的头上!

也不知是击中了狼牙,还是狼头上有什么尖利事物,戚少商只觉得右手更痛了,几近攥不起拳头。今天即使能侥幸活下来,这只手也定是废了。

戚少商咬牙用右手拔出匕首,心里已下了与狼同归于尽的决心。

让人诧异的是,两只狼竟不再发起进攻。戚少商定睛一看,心里叫苦不迭——母狼已挡在两只幼狼身前!

这只母狼,比两只小狼庞大得多,眼睛闪着幽幽的光芒,说不出是绿是蓝。它恶狠狠地低吼,瞪着戚少商,满怀着敌意。

戚少商紧紧握住匕首,寒光射在母狼头上。

“嗷呜——”母狼伸长脖子,仰天对月长鸣。

戚少商疑惑地打量母狼。不知是否错觉,他觉得它的嘴角向上翘,像人类刻毒的冷笑。

“嗷呜——”

“嗷呜——”

“嗷呜——”

像听到一声号令似的,千千万万声嗥鸣,从山上每一个角落传来回应!

像吹角连营,沙场秋点兵!

狼群!!!

戚少商头脑“轰”的一声似要炸开,眼前一黑几欲晕去,待稍清醒一点,只见漫山遍野闪烁着幽蓝的光,莹绿的光。一双双饥饿贪婪的眼睛,一点点地,在逼近,再逼近。向他们包围。

今天,真的是,完了。

在劫难逃。

“哥哥……哥哥……”小夕在他怀中剧烈地发抖。

戚少商的汗,其实早就浸透衣衫了。但他将慌乱恐惧全藏在了心里,浅笑着对小夕说:“小夕,小夕。哥哥爱你。”

温暖的笑容,熔不了悲凉的语调。小夕全身一震,仰头望他。他的笑,已没有初见时那般憨厚单纯,而今却像蕴含了什么,反到更加迷人。

那一点不同,是责任感吧。

狼群环绕在他们四周,停下脚步。连小木屋里,也聚集了三五只。

戚少商紧紧搂住小夕,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肩上。把他护在自己怀抱的中心,就像守护自己的心脏一样。

小夕,是哥哥对不住你。如果我今天不发疯地下山,就不会发生现在的一切,就不会害得你跟我一起死。就这样死了,对你太不公平了。我多希望,能把你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即使我在和狼群搏斗时不幸死去,我也无憾了。

只可惜,来年春天,不能带你去放风筝了。

头狼举步,欲向他们扑来。

“站住!”戚少商用匕首指着它,大喝道。

头狼竟惊得前脚凝在半空,怔怔地停住了。

“不要过来。”戚少商大声地、像在对人说话一样:“你们要保护你们的孩子,我要保护我的弟弟。我们并没有伤害你们,你们也不许来进攻我们。今天,谁敢动我弟弟,我就是死,也要把它的头砍下来!”

也许是这番慷慨淋漓的言辞太有震撼力了吧,也许是他牢牢护住怀中孩子的神情太视死如归了吧,头狼居然垂下尾巴,倒退一步。

“带你们的孩子走。”戚少商匕首在空中一划,指向旁边一道山路。

沉默良久,冷月移过。

头狼低低地叫了一声。

所有的狼,缓慢地向后退去。

头狼敬畏地向戚少商点了一下头,带领狼群,迅速撤退。

幽蓝的、莹绿的灯盏,稀疏了,消失了。

“它们听的懂人话吗?”小夕惊讶地问道。

“……不。”戚少商长长出了一口气说:“但它们,通人性。”

紧绷的神经稍一放松,伤口的剧痛便肆无忌惮地袭来。

“铮”的一声,匕首掉落在结冰的地上。戚少商这才发现,脚下的雪已全被鲜血涤红。手背上已冻结了血块。伤痕累累的右手,已连抬都抬不起来。

“哥哥。”小夕拉着他的手端详着,两行眼泪缓缓滑过脸颊,滴在冰面上。

啪嗒。啪嗒。

小傻子,你哭什么啊。我还没死呐。

抚着他的脑袋把他牵回屋子。关好门,戚少商开始翻找金创药。直到翻到空空如也的药匣子,他才想起很久以前自己已把一整瓶药送给一个卖艺时不慎摔伤的少年了。

戚少商自嘲地笑了。一直自以为是,认为刀枪不入,不可能有什么跌打损伤,当时送人倒是大方,现如今可真是苦了自己。

小夕无所适从地看着他。他便无奈地笑道:“伤药没了。唉,幸好是冬天,伤口冻住了,不然光流血也流死了。”说着疲惫地仰天倒在床shang。手随意搭在床边。这一躺才顿觉浑身乏力,方想起经这一折腾,夜已深了,迷迷糊糊只想睡,连手上疼痛都似乎轻了许多。

恍惚间,感到手背上忽然触到一团温热的ruan绵绵、湿漉漉的东西,伤口痒酥酥的说不出地舒服,惊奇地睁开眼睛——

小夕正跪坐在床前,用舌头轻轻舔着他的创口。

一下,又一下。好潮。好暖。

戚少商看着他。他怯意地缩回了舌头,支支吾吾地小声说:“以前我哪里弄破了,也没有伤药……就是这样舔……很管用的。”

戚少商还是不置可否地看着他。他呆了一会儿,便又开始一下下地舔了起来。

一股暖liu涌上心头。

潮水般漫来的感动,竟让戚少商潸然泪下。

十几年来,第一次因感动而落泪。

戚少商是没有关于哭泣的记忆的。十几年来,再大的困难、再痛的创伤、再深重的灾难、饥饿与贫困,都不曾将这个坚强的少年打倒,都不曾博得过这个乐观的少年哪怕一滴的眼泪。而此刻,他却为这一个渺小的细节,jin不住泪流满面。

几乎是毫无征兆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察觉的时候,两颗晶莹的泪珠已经掉落下来,砸在小夕手上,让小夕吓了一大跳。

“哥哥,你怎么哭了?”小夕惊讶地问,伸手想去帮他擦泪。

戚少商侧过头避开他的手,自己用袖子抹了抹,勉强挤出个笑容,一把将小夕抱上le床放在自己身上,让他骑在自己腰上。

小夕两腿分开坐在戚少商身上,这样亲昵的动作他多少有些不适应。他懵懵懂懂地看着戚少商噙着泪却装出笑意的眼睛。

“啊!”小夕失声痛叫,pi股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子。

“小鬼,”戚少商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训斥道:“你深更半夜睡在门口干什么?你知不知道今天如果我不回来,你就给那群狼当夜宵了?”

“我想等你回来……”小夕委屈得泪光闪闪:“我觉得你不会不要我的……我不知道你去那儿了,就坐在门口等你……就睡着了,我真的不知道有狼,真的……”小声的辩解、委屈的泪花,可爱地让人发狂。

见他如此,戚少商的眼睛又不由得湿润了。缠绵的情思似有意又似无意地撩逗着心中最柔软的一角。但他硬是抑住即将涌出的泪,强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宠溺而又有些许责备地看着他。

“小坏蛋。”戚少商笑骂着,按住他乱动的腰,手高高扬起,轻轻落下,啪啪两下又打在他的pi股上,只是没第一下打得重了。

小夕忍住了没叫出声,虽然疼痛持续的时间不长,但刚打在身上还是蛮疼的,痛得他不由自主地扭动xia身,若不是戚少商按住他,早已滚落在地。

可怜可爱得让人想欺负。

小夕忽然向前一趴,上身贴在了戚少商胸膛上。他埋头在戚少商颈窝,呜咽着说:“哥哥,你狠狠打我吧,是我的错……我害你受了这么重的伤……”他抬头看了看戚少商,抿着嘴唇闭上了眼睛,两手紧张地攥住床单,身体颤抖不已,眼角泪水哗哗留下,一副任人宰割的小兽模样。

见他当真了,戚少商又是怜惜又是后悔,伸手揉了揉他的tun,温言道:“小夕,我不是真要惩罚你啊。刚才我是开玩笑呢。”托起他的下巴,在他颈间烙下一吻。火烫的唇触上冰凉的ji肤,两个人都不由得一颤。

“哥哥。我喜欢你。”小夕伏在戚少商胸口迷迷蒙蒙地呓语:“我不想和你分开……我想过了,等我再大些,到了可以参军的年龄,我们就一起去边关,上战场,把辽人打回去。死了也无所谓,只要跟你在一起。”他垂头梦呓似的说着,没看到戚少商满脸的震惊。

原来你的心,自始至终都像镜子一样清楚啊。我一直以为,你只是个浑浑噩噩的小孩子,不可能猜透我的心思。你却再我只字未提的情况下对我的想法了如指掌。成人也未必能做到这一点,你真的是个七岁的孩子么?

戚少商牢牢抱住他,几乎想把他揉碎在自己身体里。细致地、温柔地、一寸一寸地吻遍他的小脸,在他耳畔说:“好。再过几年,我们就去。去边关,去塞外……”

如果说深夜会使人着魔,那么怀里的小人儿就彻底让人癫狂了。灼热深情的亲吻烫得他一声又一声忍不住地哀叫,几乎让戚少商发疯。心意相通的欣慰,ji肤相触的快gan,对前途的憧憬,对故友的怀念,对杀敌的渴望,在胸腔中澎湃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滔天巨浪,彻彻底底冲垮了他守住泪河的堤岸!

“啊——”

他紧紧拥住小夕,仰头向天,完完全全、真真正正地哭起来。

积攒了十几年的泪,在今夜,全部释放。

但,并不是十分的悲伤。甚至,还夹杂着一份喜悦。他说不出,究竟是什么令他这样毫无保留地哭泣,只觉得胸中有一块压抑了很久很久的东西,要迸射出来,要喷薄出来!

十几年来,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成长起来了!

或许,独自一人,永远不会真正地成长;

或许,没有责任,永远不会真正地成长;

或许,泪水过后的蜕变,才是真正的成长。

战乱的恐怖已蔓延至东京。萧条冷清的街道,肃杀的严冬。

春天,怎么还不来啊。

少了那几个少年,戚少商单枪匹马街头卖艺,加上不景气的集市,一天连几个铜板都很难挣到。要饭的叫花也比卖艺的挣的多呐。戚少商自嘲。

回到家里,戚少商闷头吃着稀粥泡干馒头,寻思怎么挣钱糊口。一抬头,只见小夕垂头丧气地托着小脸看着面前的粥和馒头,蔫蔫的没有食欲。也是,小孩子嘛,对这种少油无盐的东西怎么感兴趣?

戚少商有点内疚,想起身去翻找去年存的一点肉干,但转念一想,现在还没到了吃不上饭的地步,真把存货吃完了,日后没饭吃怎么办?咬咬牙打消了这个念头。又见小夕实在吃得艰辛,心中不忍,起身拿起自己的竹笛。那笛子不怎么好看,青里泛褐,但吹起来音色极佳,乃是戚少商亲手制作。

“我吹笛子给你听。”戚少商苦笑道:“你就用曲子就着吃饭吧。”

小夕羞答答一笑:“好啊。”

悠远的笛音在皑皑白雪上空袅袅传送。情韵悠长。

这是一支欢快的民谣。

时而悠扬婉转,时而轻松活泼。让人追忆,春日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让人怀念,夏季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让人留恋,秋天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唯独没有冬。即使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也是基于对春天的期盼而言的。

冬,不会给人残留半点幻想的余地。

尾音飘飘渺渺游入天空,戚少商轻轻一叹,转过身来,只见小夕笑得甜甜的:“真好听。”碗中难以下咽的饭竟已不知不觉吃完了。

除了微笑,戚少商还能做什么呢。但他的心,已经很沉重地坠着了。他清楚的感受到,一种无形的敌人正日行千里策马奔驰而来,那就是——饥饿。

战乱。贫困。饥饿。历朝历代无法回避的话题。

这一日,生意照旧是十分的不景气。

收了摊子,戚少商无精打采地在前面走,小夕识趣地乖乖闭嘴跟着。

玎珰。玎玲。

小夕的眸子,闪过一道光亮。接着是片刻的犹豫。

几个流气的无赖少年正威风凛凛地向前走来。为首的那个衣着邋遢,腰间倒是挂着一小块光鲜的翡翠。

“哎呦!”那无赖头子突然被小夕一撞,大叫一声:“小鬼,你长没长眼?!”

“对不起,对不起……”小夕喏喏着向后退。

见是个漂亮小孩,那头子气也消了,摆摆手继续向前走。

小夕一溜烟窜了老远,跟上戚少商。戚少商正自顾郁闷,也没在意。

“老大,老大!”几个无赖中一个眼尖的瞥到那头子的腰带,突然跳起来嚷。

“嚷嚷什么?!”头子一拳打在他脑袋上。

“老大……”那无赖摸着头无辜道:“您的玉被那小鬼黑了!”

头子大吃一惊,低头看看空荡荡的腰带,怒骂道:“小jian货,敢黑老子玉佩?”抬头向几个少年无赖喝令道:“追!”

“哥哥,咱们走快一点吧……”小夕拉着戚少商袖口,恨不得拽着他跑。

“走那么快干嘛?家里又没现成的饭。”戚少商疑惑地问。

“快一点好……”小夕懒得解释,只是扯着他要他快走。

“就是他!拦住他!”身后突然响起一群脚步声。戚少商还没反应过来,已被几个十五六岁的痞子围住。

街上很快聚集了一群瞧热闹的人,仿佛一下子从地底下钻出来的。

“你们干什么?!”戚少商被蒙在鼓里,但还是挡在小夕前面喝问。

“那个小鬼偷了我们老大的宝贝,识相的赶紧交出来,不然……嘿嘿……”一个无赖说着亮了亮拳头。

戚少商本莫名其妙的心逐渐地明白了。

“你偷了他们的东西?拿出来。”戚少商冷冷地说。

小夕被他的眼神吓住了。他的眼睛里,是小夕不曾见过的失望,与冷漠。

小夕发着抖慢慢摊开手掌。那块碧绿翡翠,在他雪bai的小手里,像青玉与白玉完美的结合。

但这令戚少商的怒火瞬间熊熊燃烧,胸膛似乎都要炸开!

小夕惊恐地仰望他chong血的眼睛。苦苦寻找昔日他眼中的怜爱与温柔,可连包容与谅解都化为了乌有。

戚少商眼中射出鄙夷的寒芒。

“啪!”

在东京街头,当着所有人的面,戚少商狠狠一掌打在小夕脸上,毫不留情。

小小的青影被打飞出去,重重摔在了雪地上。手中的翡翠也甩了出去,撞在路边石阶上,碎了。

碎了一地粉末。像心。

卷发掩映下,小夕嘴角一缕鲜血涌出。溅在雪地里,殷红点点。

白的雪。青的玉。红的血。

透明的泪。

“不要脸。”戚少商一字一顿从齿缝中挤出三个字,头也不回地推开人群径直离去。

小夕躺在雪地上,冰冷使他蜷缩起来。他弓了背屈了膝缩成一团,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无神的大眼涣散地凝望戚少商离去的背影,像要被宰掉的小狐。

“哎呦!我的玉,我的玉碎了!”那无赖头子哭天喊地,恨恨道:“伙计们,给我打这小兔崽子!往死里打!”

几个无赖可捡了个邀功请赏的机会,一声吆喝,一齐向小夕扑来。他们揪住他长长的卷发,把他摁在冰面上,扒他的衣裳,拧他的肉,白xi的肩膀上被扭得青一块紫一块;他们高高举起拳头捶在他背上,不遗余力地用靴子踢他柔嫩的腰、tun、腿。

“啊!啊……呃啊……”他躲避、惨叫、哭喊。

破碎涣散的瞳孔,泪水被严寒冻结。

好疼……为什么连心里也这么疼……七年来不是没挨过这样重的打,可每次只是疼在皮肉,心里不疼啊……为什么,这一次,心痛,太痛,痛到窒息?

“哥哥——”

向着戚少商消失的方向,他声嘶力竭地呐喊。刹那间,整个东京都似乎冻结在了这一声泣血的呼唤里。

戚少商本已毅然决然下定决心的脚步,又硬生生地定住。

那哪里是一个七岁孩子所发出的声音呐!

嘶哑。凄厉。绝望。

像是快要死了。不,不是,是已经死去,在地狱中受酷刑时的惨叫。

“啊呀,做哥哥的怎么能看弟弟挨打不管啊……”

“是呀,怎么当哥哥的,是不是亲的呀?”

“小孩子嘛,小偷小摸有什么大不了的,至于吗……”

人群的议论声刺进戚少商的耳鼓,加重了方才的痛楚。

戚少商把心一横,掉转头挤开人群向回冲去。

拨开围观的人群,当头便见那无赖少年头子骑在小夕身上,左右开弓猛抽那孩子耳光,噼啪之声甚是响亮。小夕满脸是血,连叫喊声也没有了,也不知挨了几十嘴巴,似乎已不省人事。

戚少商的心,霎时像被尖刀捅穿了,直冒血。

“滚开!”戚少商吼着,冲上去一脚飞起踢在那无赖脸上,把那无赖踢得连翻了几个跟头。

“王八羔子,你活腻了?!”那头子捂着脸,眼里冒血光。那帮无赖最小的看上去也有十五岁,戚少商只不过区区十四而已,若真打起来,戚少商再骁勇善战,也敌不过的。

“他是我的垃圾,得由我收拾,轮不到你们!”戚少商眼里,有杀气。那帮无赖见了他一副要拼刀子的表情,也慑住了,不敢再多言语。于是他一把托起地上昏死过去的小夕,毫不怜惜地一甩,像扛猎物一样把他扛在肩头,大刀阔斧地向前走去了。

人群慌忙为他闪出一条道路。

走到山脚,依稀听到了背上的孩子痛苦的呓语。

戚少商一直身把他丢到地上。他刚醒来经这一摔又欲晕去,张着双大眼金星冒了好一阵才勉强看见东西。

“醒了?”戚少商冷冰冰地说:“那你可以滚了。”说罢转身就走,却觉脚下被什么扯住,回头一瞥,原来是小夕拽住了他的衣角。

“哥哥……”小夕看上去筋疲力尽,说不成话了。小脸红肿,衣衫凌乱,满身血污,乍一看有些可怖。

戚少商将自己的手掐出了血,硬是把心中那股柔软压了下去。

“别叫我哥哥。我不是你哥哥。”

“哥哥,我知道你恼我又偷东西,但是我们的确没钱了……我不想看你把仅有的东西给我吃,自己饿着……”

“够了!”戚少商突然暴怒起来:“这种话我已经听够了!现在,不管你是真情还是假意,都没用了!我上次说过,你再偷东西,我决不饶你,今天,你打也挨了,骂也挨了,但那是别人在修理你!我承认,我现在看你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是不忍心再教训你了,但我有权利赶你走!总之,我不会原谅你!”

使劲把小夕甩开,见他仍有跟随的迹象,喝道:“滚!”

小夕愣住了。

戚少商冰漠地转身离去,头也不回。

戚少商回到家,蜡烛也不点,直向床shang倒去。整个人摆成个“大”字形,四肢全部舒展开。

心潮起伏,难以入睡。一时间脑海里浮现的尽是小夕平日里的诸多好处。他一言一笑的可爱,一泪一涕的可怜。怎么会有这么一个小东西,时而可怜得让人想陪他一起落泪,时而让人恨得牙痒痒,让人打了他心疼,不打又气得慌,让人无可奈何!

忽然又想到那孩子今天受了那么多伤,几近体无完肤,如今自己不要他了,他又能栖身何处?那些伤又几时才能好?眼前仿佛又出现他肿胀的脸颊,戚少商心疼地不自觉地用手按在了心口。无法可想,当着街上几百号人的面挨一顿耳光,那是个什么滋味?!

戚少商耐不住了,跳下床打开门就想去寻他。

夜幕已经降临,屋外的雪已化了些。茫茫山雪,看不到那小家伙的身影。

雪化了。春天也该来了吧。罢罢罢,春天一来,你也可自谋生路了。

我们,分道扬镳吧。

戚少商勒住脚步退回屋中。关门的那一刻,心情居然十分沉重。好像这门一关,就永远隔绝了什么,生死诀别。

其实,戚少商如此痛恨偷窃,是有原因的。记不得是多少年前,一个好友的父亲害了重病,好友挨家挨户借钱,泣不成声。最后终于筹够了钱准备买药,那些银两却不知被哪个该千刀万剐的贼偷去了。好友父亲出殡那一天,看着好友孤零零一个人悄悄地哭,戚少商当时就发誓,以后遇见偷盗的贼,一定要抓住狠狠教训,再扭送官府让那贼人挨几十板子、坐几年牢。

可我怎么能把你押到衙门,看你挨板子,看你坐牢?

虽然我们本无亲缘,但你每天一声声的“哥哥”,让我不经意间相信了,你是我的弟弟。

即使像今天,你再一次犯偷窃的错误,我也不过是给了你一巴掌,赶你出门。

我不忍,去践行我曾经的诺言。我做不到。

我已为你,违背了承诺。

世界上如果没有战争,没有饥饿,没有贫穷,那该多好。

陶渊明笔下的,真的只能是个梦么。

次日清晨醒来,戚少商打个呵欠,伸个懒腰,习惯性地向右一抱想去搂小夕,不料抱了个空。纳闷地揉揉惺忪的睡眼向榻上看去,只见身侧空空如也。

像被冰水激了一下,戚少商猛然坐起来。

那孩子,已在外面……呆了一夜?

戚少商心跳加快了。他有些踉跄地走到窗边,想看看雪化得怎么样了。

打开窗户的那一瞬,戚少商彻彻底底僵硬了。

千里冰封。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随着怒吼的烈风纷飞、回旋、舞动。松枝上的积雪已有一寸厚。

这雪,难道……下了整整一夜?

戚少商的心猛地一沉。想想一个七岁的孩子被抛弃在白雪纷飞的雪夜山林里,独自处在黑漆漆的夜、惨白的雪地中,体温一点点把身周的雪熔化,雪水再在他衣服上凝结成冰,那种感觉,是怎样的孤凄悲凉!

戚少商急急拿起一件毛皮厚点的外衣向门奔去。

刚一打门,一团青色便跌进屋子。

“小夕?!”戚少商惊异地喊。

小夕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估计是刚被摔醒,表情朦朦胧胧的。背上覆盖着厚厚的一层雪,睫毛眉毛上也结的全是冰花。脸苍白得接近惨白,嘴唇毫无血色,不住地颤抖,牙齿打架,全身冻得痉luan。

缩在门口,蜷了一夜吗?不然背上积雪怎么会这么厚?厚得让人心寒?背是最贴近心脏的地方啊!

背朝着风雪,你傻不傻啊。你是不是,昨夜爬到这里,跪在门前,趴在门上,努力地从门缝向里窥探,渴望地望着床边那柔和温暖的炉火,期待我豁然宽恕的眼神?然后在明白一切已无法挽回后,绝望地无声哭泣,冷风刺过泪痕,冻结成冰?是不是就一直那样流着苦涩的泪,依恋地趴在门上伤心地睡着了?

你怎么这么傻?你怎么就不能鼓足勇气哭出声来,拍打我的门,求我饶恕你、放你进来?你怎么就不能向我哭诉外面下了大雪,你太冷?你不知道我爱你吗!不知道我会心疼你吗!不知道那样做之后我会让你进来、拥住你为你焐暖吗!

你怎么就能一声不吭在雪中跪一夜?!

戚少商强烈的感情又化为一腔怒火,他一把揪住小夕的领子拖进屋里,掼在地上,吼道:“你赖上我了,是吧?!”

小夕此时已完全清醒了。他一字字地说:“我想和你在一起。”他的脸上,已不再是懵懂可怜,取而代之的是决绝,是十分明确的视死如归:“要么留下我,要么杀了我。”

戚少商愕然了。

“你留不留我?”小夕再次问。

戚少商不耐烦地背过身去不看他。心想这种要挟实在是幼稚可笑。自己既不留他,也不杀他,他又能怎么办?

“我以为,你在乎我呢。”小夕的笑声,像从远方飘来,渺渺茫茫,无限苍凉。

“铮”的一声,匕首出鞘。

戚少商一惊回头,看到的画面宛如晴天霹雳向他劈来——

小夕双手握住刀柄,挥刀猛地向颈间抹去!

不!!!

戚少商发狂地扑上前去,用尽全身力量踢在小夕手上,一脚把那匕首踢飞出去!

匕首劲速飞出,深插入墙壁。一声轻响,随风而逝。

“你疯了?!”戚少商咆哮得像疯狂的豹子,双手钳住小夕的肩膀,几乎把他的骨头捏碎。

望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小夕麻木地感觉不到肩上扩散的鲜血,痴痴地笑起来:“你不在乎我,我死给你看。”

“疯子!!!”戚少商见他笑得一脸释然,更气得暴跳如雷,不假思索抡起巴掌就要向他脸上抽去。

小夕浅笑着瞧着他,并不躲避。

戚少商的手,凝在半空,微微颤抖。

我恨你不谙世事,恨你儿戏生死,恨你对我用情如此之深。但是,我更恨我自己,为什么要爱你!如果我不爱你,就不会害得你为情所扰,小小年纪就去苦苦探寻,人世间的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如果我不爱你,我们活得一定比现在轻松得多!快乐得多!

戚少商的巴掌,终究是落了下来。但并不是落在小夕脸上。

啪的一声,戚少商一记耳光重重扇在自己脸上。

自始至终,都是我的错。是我。

“哥哥!”小夕惊叫道。

当着一个小孩子的面,掌掴自己,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哥哥……”小夕痛心地念着,伸手想去拭戚少商嘴角缓缓渗出的血珠。

戚少商拂开他的手,不在乎地用手背抹抹嘴角,站起身来,摁住小夕的额头,把他抵在墙上,凝视他雾气氤氲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在乎你。”

认识你之前,我曾不止一次地嗤笑过世人为情所困。但现在看来,我竟也渐陷其中。感情,真是这世上最不可理喻的东西。

戚少商不再理会他,转身去灶台做饭。米已经少得可怜了。他沉默半晌,舀了小小一捧。

小夕乖乖地挪到火炉前,默默地生起火。

两个人就这样静默着,没有言语。既然已明白对方心意,又何必多言。

沉寂中,只听得火焰欢快的燃烧、蹦跳、翻腾。还有锅中米粥的煮沸声、摆放碗筷声。以及心跳、呼吸声。

小小的房间逐渐充盈了暖意。撒欢儿的火苗舔着大锅。粥诱ren的香味儿绵绵地弥散。薄薄的热气,红红的火光。这一切汇成一股股暖liu,抚慰着受伤的心,温馨得让人想流泪。

戚少商盛出两碗粥。一碗满满的稠米粥,一碗只漂着几粒米的清汤。他把那碗米多的推到小夕跟前。然后去橱子里找些什么。

小夕嗅着诱ren的粥香味,肚子饿得直叫。但还是忐忑地望着戚少商,不敢动筷子。

戚少商拿过来几片肉干。那是他去年存的,一直没舍得吃。他将这几片肉干全都泡在小夕那碗粥里。

“快吃吧。你昨晚开始就没吃东西,又冻了一夜,一定饿坏了吧。”戚少商轻柔地摩挲小夕的头。

小夕看看自己碗里热气腾腾的肉干泡饭,又看看戚少商碗里清得见底的米汤,再看看戚少商。

他的表情,说不出是快乐,还是悲伤。

“哥哥。”小夕哽咽了,却刻意去微笑,把眼睛弯成两道可爱的弧线。他说:“你对我,真好。”

戚少商抖了一下,随即埋头猛喝那碗米汤,不去看他。

小夕就那样纯粹地笑,声音像雨中的铃儿。他一直地笑,大声地笑。饥饿促使他迅速地、大口大口地向嘴里扒着饭,边吃边疯了似的笑,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饭碗里,溅出清脆的声响。

戚少商闭上眼睛,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

你为什么这样敏感。为什么这样复杂。为什么懂得这么多。

我不该教会你爱的。否则你也不至于付出这么多感情。做一个没有心的布娃娃,就永远不会这么伤心。

同甘,永远不能证实真正的感情。

可是,我们共苦了,又当如何呢?只是露出这样带泪的微笑,知道对方深爱着自己?紧紧相拥在冰天雪地里彼此温暖,在肉ti和精神上煎熬着双重的折磨?只是这样痛苦地享受灵魂的幸福?

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涸辙之鲋

相濡以沫

相煦以湿

曷不若

相忘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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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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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冬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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