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裂翼》(五)
戚少商一惊,伸手一把揪他,往牢里一甩。他太虚弱,这一甩竟被甩倒在地。
见他摔得不轻,戚少商又怜又气,“咣当”一声关上牢门,大步跨到他面前,怒道:“你干什么?!”
顾惜朝坐在地上,昂首大声道:“我要出去!”
“你休想!”戚少商冲他吼。
顾惜朝乍见戚少商发火,不免一愣。但随即又下定鱼死网破的决心,大喊道:“我要出去!我要自由!你凭什么关我!我就是死,也不死在这里!”
戚少商把他摁在墙上,不想让他乱动牵伤,他却像条刚落网的小鱼一样扑腾,狂乱挣扎,镣铐摇得铮铮响。
戚少商恼他不可理喻,所以不封他穴道,只把他翻个身,让他面朝墙壁,狠狠摁住他,他便挣扎不了,双臂被迫举高,伏在墙上喘息道:“放我走……给我自由……”
感觉他没有力气了,戚少商便松开手。顾惜朝不理他,艰难爬到栏杆前,双手各抓住一根木杆,趴在栏上,一双无神的大眼直勾勾盯着地道门缝投射出的一丝光明。
“你知道么。这里,和鱼池子一样的暗。我在鱼池子呆了七年,已经是人不人鬼不鬼了。九幽是魔鬼,他以杀人取乐。他设计了上千种酷刑,几十种死刑,经常在大殿里召集所有成员去看行刑。我也被上过刑,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我记忆犹新。还有白虎鲜于仇,他有断袖之癖,每天都要和男人做男女之事。很多男孩子被他凌虐致死。我每天都恐惧地提防他,怕被他所制。七年来提心吊胆,昏无天日的苟活。你把我关在这里,让我联想到在鱼池子的日子,让我很痛苦。”
顾惜朝倚在栏上,淡淡地说着,仿佛在叙述别人的苦难,与自己无关。
戚少商从背后揽住他,见他不反抗,便慢慢抱紧,用胸膛为它焐暖,在他耳畔低声说:“惜朝,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七年来受了太多苦。可我没有办法。你身受重伤,如果不关住你,兄弟们会借你受伤来攻击你,你会有生命危险。毕竟,有很多兄弟都与九幽有血海深仇。如果你离开连云寨,那危险更大。九幽和正派都会追杀你。我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保护你。你必须躲过现在江湖上关于青龙的风浪,等平息时再出去。”戚少商摩挲他的脑袋,和蔼道:“如果你讨厌黑,那我给你点上蜡烛,好么?”
戚少商能够的语气太温柔,动作太亲昵。他目光灼灼,手无意识的抚弄顾惜朝的锁骨。本是单纯表达亲近的动作,但顾惜朝受鲜于仇的影响,不可避免地曲解了,于是本能地推开戚少商。
“又怎么了?”戚少商很无辜地问。
顾惜朝知道戚少商不是那种人,但终想确认一下。于是有些脸红:“大当家,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可能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别介意。”
戚少商见他说得吞吐又正经,哑然失笑,道:“你问啊,我不会介意。”
顾惜朝横下心,道:“你有没有断袖之癖。”
戚少商愕然好一会儿,终于半笑半认真道:“我当然没有。”
“没有……就好。”顾惜朝松了口气,暗自庆幸,随即意识到自己所问的实在丢人,红着脸垂下头,局促的捋捋头发,嗫嚅道:“你别介意……我在鱼池子呆久了,对这种事有些涉猎……所以会不由自主乱想……”
戚少商托起他的脸,既温和又严肃道:“顾惜朝,你不用担心,我,是男人。你,也是男人。我不会对你起男女之情。我对你好,是把你当成弟弟,而不是对你有歹念。你的性格,我很欣赏,很喜欢,所以我觉得你美好,你可爱,所以我亲近你。既然你不喜欢这种方式,我以后尽量不做。”
“我不是这个意思。”顾惜朝为难地望着戚少商有点失落的眼睛。
戚少商无所谓地笑了笑,道:“我们还是办正事吧。坐好,我给你运功疗伤。”
浑厚的内力注入体内,顾惜朝身体里的剧痛一点点减轻。骨骼咯咯作响,五脏六腑舒适且掺着一丝隐痛。
运完功,戚少商把疲软的顾惜朝抱到草堆上,用衣袖擦擦他额头上汗水,关切到:“好点了吗?”
“……舒服多了。”顾惜朝苍白微笑。
戚少商也笑了一下,但又黯然道:“卷哥太狠了。你的心脏差一点就裂开了。我刚修复好你的心脏,以后在慢慢修复其它器官。”
顾惜朝点了点头,忽想起戚少商为他挡了一次电劫也受伤吐血,忙拉住戚少商的手,问:“你的伤怎么样了?”
“调息了一下,没有大碍。”戚少商道:“只是给你运功有些勉强。如果我好好的,今天一次就能把你的内脏全部疗好。”
顾惜朝又感动又内疚,只是紧紧握住他温暖的大手,不知该说什么。
戚少商反握住他凉凉的手,把他白xi的手掌捧在手心里,轻轻拍打,责备道:“怎么这么不守信用。你答应过要好好活下去,做一个好人。为什么今天还这样轻生,这样希望死。”
顾惜朝咬着下唇,半响,小声道:“活着有什么意思。”
戚少商强忍着踹他的冲动,揪住他的手,清脆地打了一下他的手心,愠道:“死了更没意思!”
顾惜朝侧过头去不说话。良久,幽幽道:“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要是在鱼池子呆七年,你也觉得活着痛苦,死了解tuo。”
“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悲观。”戚少商扳过他的脸,对他说:“如果你还在鱼池子里,我会支持你自杀,因为那的确只是活着受罪。可你现在出来了!熬出头了!美好的世界摆在你的面前,难道你不要么!九幽已经毁了你七年的人生,难道你人生的其余时光也要无谓的赔进去么!”
顾惜朝内心的触动,是表现在脸上的。他心潮澎湃望着戚少商。
戚少商把手放在他的双肩,有力地说:“活下去,跟命运赌一把!”
顾惜朝深吸一口气,坚定道:“好!”
戚少商怕他再反悔,伸出右手,道:“击掌为誓!”
顾惜朝毫不犹豫地伸出手。
两掌相击。
他们相视而笑。很久没有这样舒畅,这样痛快,这样振奋地笑了。
以后的几天里,地牢中始终亮着烛光。戚少商每天来为顾惜朝疗伤。阮红袍也一起来。
天越来越冷。阮红袍给顾惜朝带来棉被。终于有一天,地道门刚打开,阮红袍便像红蝴蝶一般飞进来,欢快叫着:“小顾!下雪了!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呐!”
顾惜朝惊奇的凑上去,只见她满头秀发上全沾满雪花,红色长袍也似在雪地打过滚,一脸兴奋。她手中拿着两团松软的雪球,将一团递给顾惜朝,悄声说:“大当家要进来了,咱们瞄准……”
话音未落,戚少商便已走进来。
“看我的!”阮红袍一声高呼,雪球咻的一声砸在戚少商的脑袋上!
那雪球极松软,撞在戚少商脑门上,雪花迸溅飞扬。
阮红袍拍手欢笑,得意至极。
“小红袍……”戚少商一把抹去脸上的雪花,狰狞逼近。
“咻……啪!”
戚少商脑门上,又粘了一个雪球。
“小顾!好棒耶!”阮红袍欢呼道:“太准了!”
顾惜朝得意拍拍手上沾的雪花,忍俊不jin。
“惜朝……你们两个!”戚少商慢慢抓掉头上雪球,抹一把脸,凶恶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顾阮二人都笑吟吟待看他如何发作。
戚少商坏笑着,缓缓将背在身后的手移到前方。
顾阮二人顿时呆住,片刻后惊慌逃窜——
一个,巨大的,雪球!
一场天昏地暗的雪仗后,三个人气喘吁吁坐在草堆上,脸上都是快乐的笑容。
平静下来,三个人的怅惘之情油然而生。
如果,生活能这样单纯快乐,那该多好。
阮红袍像姐姐一样为顾惜朝弹去发间的雪块,小声问戚少商:“大当家,什么时候放小顾啊?”
戚少商低头沉吟,又抬头,悲凉道:“快了。”
阮红袍不明白戚少商为何语调悲凉,正想发问,戚少商却已招呼顾惜朝:“过来疗伤。”
阮红袍便在一旁看着。这是正是晚饭时间,看守地牢的兄弟便将顾惜朝的食物送进来。阮红袍定睛一看,惊讶道:“小顾,你天天就吃这个?”
顾惜朝已治过伤,看了看她指的硬的馒头和冷水,淡笑道:“是啊。”全寨上下都知道他是九幽的人,给他饭吃已经是优待他了。
“大当家,怪不得小顾恢复得这么慢!你看看他都吃些什么啊!”阮红袍打抱不平道:“不行,我得给他做饭去。”
戚少商拦住他,正色道:“他现在是在坐牢,不是住客栈。我们每天来探望,已经很过分了,你还要给他专门做饭?”
顾惜朝抱膝坐在地上,歪着脑袋饶有趣味打量这两个人争论,唇角勾勒出一个似自嘲,似满足,似幸福的笑意。
“走吧。”戚少商拽阮红袍向外走。
阮红袍回头很同情地望着顾惜朝,眼珠一转,计上心来,神秘笑着冲顾惜朝使劲眨眨眼睛。
顾惜朝会意,微笑点点头。
静静的夜,雪花静静飘。
阮红袍蹑手蹑脚溜进厨房,悄悄点燃蜡烛,欣然烹饪起来。
一盘酱牛肉,一碗蛋汤,两个热乎乎的软面馒头。
阮红袍将饭菜放入篮中,张望四周,见没有人,大为快慰,挎上篮子转身欲走。
一转身,帐帘忽得掀起,赫然站在门口的,竟是戚少商!
“红袍,好香啊!”戚少商坏笑着挨近,嗅嗅篮中菜香,道:“这么晚了,给我做夜宵呐。”
“你臭美什么啊。”阮红袍局促地说着,提着篮子往外闯。
“哎?去哪啊?”戚少商堵住门口。
阮红袍知他明知故问,瞒不下去,干脆道:“你在外面活得逍遥,小顾却在里面受罪!我看不下去,进给他送点吃的。你不许拦我。”
戚少商一笑,优雅为她撩开帐帘,彬彬有礼道:“请。”
“喂,你搞什么?”阮红袍半信半疑敲敲他脑门,道:“不是被雪球砸傻了吧?你在牢里还义正辞严地不让我给他送饭,现在又这么殷勤?”
“因为我知道,凭你的机灵古怪,一定会想出办法。我的态度对你没有影响。”戚少商温柔点着她的鼻尖:“你就是这样,聪明,活泼,热情,善良,直爽。我喜欢你这样利落的女孩子。”
阮红袍羞得垂下头,面如粉霞,在白雪的映衬下,如冰山上绽放的红莲。
“红袍,你真美。”戚少商梦呓似的说。
阮红袍刚抬头想说些什么,却被戚少商吻住。
雪夜中,一个人身体最寒冷的部分,除了心脏,就是嘴唇。当嘴唇被焐暖时,心也就随之暖了。
缠绵良久,才离开对方嘴唇。眼神灼热迷幻。
阮红袍理了理妆容,低头羞涩道:“我……去送饭了……”
戚少商目送她红衣在雪中飘去,眼中的悲凉多于欢愉。
红袍。要有大事发生了。我感觉得到。不祥预感,日复一日浓重。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事。我只能在它发生之前,尽我所能,给你幸福。
一日,戚少商来到地牢,见顾惜朝气色不好,心里一紧,忙去摸他额头。触手火烫,戚少商惊问:“你发烧了?”
顾惜朝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甩开他的手,道:“烧不死的。”
地下温度虽比地上高,但夜间气温还是低。没有炉火,很易着凉。
戚少商急道:“我去给你煎药。”
不多久,药炉端了过来。戚少商倒出一碗,扶起顾惜朝想喂他。
药刚到嘴边,难忍的苦味便泛上来,顾惜朝皱了皱眉头,抿住嘴拒绝喝药。
“乖……喝了药才能好……”戚少商哄他。
“别用这种哄小猫小狗的语气跟我说话!”顾惜朝恼怒扬手打翻了药碗。他平日里就很倔强,如今发烧烧得头晕,比以往变本加厉。
好在碗掉在草堆上,只洒了药,碗没摔碎。戚少商无奈拾起碗擦了擦,递向他,道:“我不哄你,你自己喝。”
“我不要!”顾惜朝任性喊着,信手又将碗打掉。
戚少商压下一口气,闷头拾起碗,将砂锅内剩的药都倒出来,凶恶道:“这是最后一碗了,你再敢打翻,我就打你!”
这种暴力威胁对顾惜朝是最无效的。顾惜朝斜睨戚少商一眼,抬手将碗打飞出去,然后大义凛然地昂首看着戚少商凶神恶煞的脸孔。
“你!!!”戚少商挥起拳头,几乎要发作,但最终强压下来,摊开拳头,拍拍他的头,苦笑道:“有个性。我再去给你煎一锅。”
端来第二锅药,戚少商倒了一碗,直挺挺摆在顾惜朝面前,道:“你把它打翻吧。”
顾惜朝向来不听他的话,说东向西,说西向东,于是偏偏赌气,拗着他,捧起药碗忍着苦味咕噜咕噜地灌下去。
戚少商微笑看他仰头大口喝药,暗暗得意自己的计策成功。
一口气灌完药,顾惜朝扔下碗,直苦得打颤。忽然,被戚少商往嘴里塞了什么事物,入口甜滋滋的。不由得惊讶地望着戚少商。
“冰糖。”戚少商笑得灿烂。
顾惜朝品着冰糖甜味,口中的苦慢慢褪去了。恍惚笑道:“我想一直发烧,一直喝药,这样天天都能吃到糖。”
“说什么傻话呐。”戚少商刮一下他的鼻梁,温和道:“你不发烧,不喝药,也能吃到糖啊。”
顾惜朝歪在草堆上,闭了眼嚼冰糖嚼得脆响。过了一会儿,戚少商轻声道:“卷哥回到霹雳堂了。”
顾惜朝猛睁开眼睛。戚少商艰难地一字字问道:“你觉得,九幽,会不会亲自出马?”
顾惜朝低头,无意识地摆弄草棒。良久,抬头正色道———
“做好最坏的打算。”
第二天,戚少商没有来。顾惜朝倚在栏上,望着那团跳动的烛火。
他知道,出事了。
第三天夜里,他朦胧在似睡非睡之间。
“吱呀”一声开门声,在深夜听来格外刺耳。
顾惜朝清醒过来,怔忡望着面前两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阮红袍眼圈红肿,满脸断肠之痛。见到顾惜朝,目光一下子复杂起来,终于又忍不住捂住嘴抽泣。
戚少商的目光,从未像今夜这样黯淡空洞。顾惜朝还没见过他这样颓废不振。
“发生了什么?”顾惜朝的声音飘忽。
戚少商不回答,手中拿着钥匙,默默把顾惜朝手镣脚铐打开了。
“跟我走。”戚少商冷冷道。
“发生了什么!告诉我!”顾惜朝拉住戚少商,看到他悲痛欲绝的眼睛,恍然道:“是不是……雷堂主出事了……”
戚少商猛得推开顾惜朝,力道之大险些将他推倒。
顾惜朝惊异地看着戚少商陌生冰冷的脸。
“你们鱼池子的人……”戚少商低吼,却硬是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想说的后三个字,是——都该死。
终究是不忍心伤这个孩子的心。
但戚少商的表情,和前半截话,已经伤了顾惜朝。
你怎么可以用“你们”这个词。难道鱼池子注定将成为我终身的污点?难道你至今无法释怀我的过去?风平浪静时,我们相安无事,一旦出现惊涛骇浪,你又会因为鱼池子而激起对我的仇恨,是么?!
“大当家,你不要迁怒在他身上。”阮红袍走到顾惜朝身前,流泪道:“小顾,九幽……出马了。霹雳堂,被……被……灭了……”
顾惜朝一震,冲口道:“雷堂主呢?!”
阮红袍掩面而泣,已无力回答。
“霹雳堂被付之一炬,化为了焦土。卷哥和大部分兄弟……生死未卜。”戚少商吃力地说。
说生死未卜,只是为寄托希望。谁都清楚,人成了灰。自然就了无踪迹。死不见尸,只能说生死未卜。
顾惜朝扶住一根木栏,怔怔道:“江南已亡……下一个,就是连云寨了。”
“小顾,我们是来放你的。”阮红袍道:“江南已亡,九幽的人已撤回北方,江南安全了,你逃到哪里自谋生路吧。”
“我怎么能走?”顾惜朝道:“连云寨大敌当前,我要留下帮你们!”
“别傻了,小顾,现在能逃一人是一人!况且连云寨你不能待了,霹雳堂出事后兄弟们激愤异常,都要杀了你报仇,毕竟你是九幽的人。你今夜不走,明天就活不了了!”阮红袍焦急说着,拉顾惜朝向前走。
雪夜。
戚少商的白马静静立在雪上,如圣洁的冰雕。
“大家伙。”戚少商唤着白马的名字,拍去马鬃上的雪花,在马耳旁说:“把这个小兄弟带到江南安全的地方。”
白马依恋地蹭着戚少商的肩膀。戚少商抚着马头,叹息道:“大家伙,你跟着小兄弟留在江南,别再回来。好好听小兄弟的话,别任性,知道么?”
白马懂事地舔舔戚少商的手。戚少商长叹,转头百感交集看顾惜朝,将行囊交给他,道:“这是路上需要的东西。”
顾惜朝接过,垂首背在身上。沉甸甸的。
“小顾……”阮红袍哽咽,揽住他的肩,断续道:“到了江南,好好生活……即使改朝换代,兵荒马乱,也要勇敢地活下去!活着就是本钱,就是希望……”阮红袍拥抱了他一下,抚mo他瘦削的脸,喃喃道:“小顾,你是红袍姐见过的最可爱、最可爱的孩子。”
顾惜朝听了阮红袍声泪俱下的话,也不jin心中酸楚。
戚少商只是在一旁看他。微皱眉,想在竭力隐忍什么。
“天亮了。走吧。”戚少商轻声道。没有告别,没有离恨。
你我的感情。只是如此吧。
“谢谢你们。”顾惜朝向二人深鞠一躬,道:“我走了。”
跨上白马,最后深情回望两人。
阮红袍向他挥手。戚少商仍是那样专注地凝视他。
顾惜朝刺痛一般,驭马狂奔。
暗夜。飞雪。白马。青袍。
直至那抹青色的身影消失在模糊的视线,阮红袍才抱住戚少商的脖子,放声大哭起来。
“大当家……小顾走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
白马撒欢奔了一夜。天亮后,顾惜朝和白马均是疲惫不堪。来到一处树林,雪停了,顾惜朝下马休息,白马也ruan绵绵伏在没漏雪的树下。
“大家伙,累了吧?歇会儿,我给你点吃的。”顾惜朝怜爱地摸着马鬃毛,十分喜爱这匹高大纯白的骏马。
顾惜朝好奇的打开包裹,想看看这包里都装了什么。
包里的东西,都很实用。一些银两,一些棉衣,一些干粮还有诸如此类的东西。只是干粮中不仅有馒头,还有一些花花绿绿的糕点。他惊喜地拿起来看,发现有豆糕,有甜饼,甚至有春卷和月饼!都是新鲜的,想必是阮红袍新做的。
他咬了一口豆糕,舔舔软软的口感令他心悦。阮红袍知道他爱吃甜品,送别都不忘赠他甜点。想到这儿,顾惜朝快慰地将豆糕递向白马,让白马咬了一口,分享他的快乐。
干粮旁放着一个小纸袋,袋中鼓鼓的。顾惜朝好奇起来,拿起那个纸袋。触手硬硬的。是什么呐?顾惜朝窥探袋中——
满满一袋,冰糖。
错综复杂的记忆,回到三天前——
“你不发烧,不吃药,也能吃到糖啊。”
眼前,浮现戚少商明媚的笑容。
原来,我说过的话,你这样在意啊。
顾惜朝捧起冰糖,孩子气地笑了。
心里,好暖。
或许他没有发觉,自己的笑,充盈的竟是——幸福。
顾惜朝爱不释手地摸马头,给白马喂吃的。白马吃一口,他吃一口。白马似乎也酷爱甜食,吃完后还意犹未尽舔顾惜朝沾着糖渣的手。
“大家伙,睡一会儿吧。”顾惜朝困意袭来,拍着马头,紧挨着白马睡着了。
或许是白马太通人性了。白马定定看了看熟睡的顾惜朝,轻轻挪开,用嘴叼起包裹里的棉衣,小心为他盖上,然后偎着他,鼻息徐徐喷在他脸上,给他供暖。
白马的大眼又仔细端详了一下顾惜朝的脸,随后心满意足地睡了。
直到下午,顾惜朝才悠悠醒来。一睁眼,白马便兴高采烈地跳过来,用粗糙湿润的大舌头亲热地舐他的脸。
“好痒……呵呵……大家伙…别闹,别闹……”顾惜朝笑着躲闪迎面而来的红舌头,躺在地上翻滚,雪花扑腾纷飞。
顾惜朝站起来,抱住马头,道:“大家伙,你听我说。”
白马依旧顽皮,伸出舌头正好将他的脸舔了个遍。
“不许闹!我跟你说正事!”顾惜朝生气道。
白马被骂,怯怯缩回舌头,可怜巴巴看着他。
见白马这怯生生的模样,顾惜朝又好气又好笑,揪揪马耳朵,道:“我们不能回南方,我们必须回连云寨。你的主人有危险,我们要去援助。”
白马驯服的耷拉下脑袋,情意绵绵地拱他。
“真奇怪,你这么爱玩闹,怎么还能跟大当家上战场打仗?”顾惜朝奇问。他不知,白马平日里严肃惯了,如今终于出了寨子,还跟了个漂亮的小主人,心中欢畅,所以才撒欢儿。
顾惜朝上了马,向原路返回。白马挺不乐意,任顾惜朝左哄右哄,它都不肯快走,懒洋洋地磨蹭,走得比人还慢。它好不容易才出寨来在大自然中过新鲜日子,才过一天就回去,它是不甘心的。
“大家伙,听话。”顾惜朝双臂环住马颈,沉重道:“如果误了时间,你就再也看不到大当家了,他会被杀死的。”
白马仿佛听懂了似的,愣了愣,接着跑了起来。顾惜朝便纳闷:大家伙真能听懂人话吗?
快赶到寨子时,顾惜朝勒马停住。
这是,是黄金鳞安葬的地方。
枯树凄凉地钉在地上,满是积雪。顾惜朝牵着白马,怀着肃穆凝重的心情走进树林,寻找黄金鳞的坟墓。
一抹荷红,赫然出现在视线中。顾惜朝一凛,忙躲到树后。
荷红衣,朱雀鞭。
英绿荷拥着冰冷的墓碑,痴痴道:“鳞哥,明天,我就能给你报仇了。神君明天灭连云寨,我一定抓住顾惜朝,将他碎尸万段,用他的人头来祭你。杀了他,我就能去找你了。你等着我,我们就要团聚了……”
英绿荷痴情呓语,却对顾惜朝如五雷轰顶。
九幽明天就行动了!?未免太快!
顾惜朝当即撕下杏黄中衣一角,咬破手指,用血写了几个字,给白马叼住,贴在马耳边压低声音道:“大家伙,赶快把信送到连云寨,十万火急,要最快!”
一拍马背,白马飞奔而去!
枯树咔咔作响,英绿荷一惊站起,厉声喝问:“谁?!”
“英子。别来无恙啊。”
青袍少年浅笑走出,衣襟轻扬,卷发飘舞。容颜如玉,眉目如画,身周如有淡雾缭绕,宛若谪仙。
“顾惜朝?!”英绿荷惊叫,接着挥起朱雀鞭——
朱雀鸣!
顾惜朝射出神哭小斧,青光威猛,压过红光。英绿荷长鞭tuo手,震退几步。
“狼心狗肺的东西!你要在鳞哥墓前杀我?!”英绿荷骂道。
“骂人,我不行。”顾惜朝脸色一暗:“打架,你不行。”
英绿荷手中已无兵器,豁出去背水一战,和顾惜朝拼起拳脚功夫来。
顾惜朝不用小斧,赤手空拳与她打斗,算是仁至义尽。
红光渐微,慢慢被青光笼罩。终于,顾惜朝封住她要穴,令她动弹不得。
“畜生!”英绿荷瞪大妙目吼道。
“英子,你悔悟吧。你不能跟九幽祸害大宋。鳞哥在天之灵是不愿看你如此的。”
“畜生!你还有脸提鳞哥!我告诉你,我现在不管是非善恶,只要能杀你和你的同党,我万死不辞!”
“你应该知道,鳞哥一直都反对九幽,想拯救大宋,你现在所作所为完全是与他遗愿背道而驰!”
“我不管!我现在活着唯一目的,就是杀你报仇!”
顾惜朝苦笑:“那为了你能活下去,我还真不能让你杀。”
“畜生!有话直说,找老娘干什么?!”英绿荷怒道。
顾惜朝失笑道:“拜托,你才二十二岁,怎么就如此自称?”脸色一沉,道:“烧毁霹雳堂的不灭之火,是你朱雀的恒火吧?”
“是又怎样?”英绿荷恨恨道。
“我不杀你,但你要把恒火火种都给我。”顾惜朝不慌不忙道:‘我知道,恒火你是随身携带的。”
“我没带!我死也不会给你!”英绿荷歇斯底里。
恒火是南方朱雀的宝物,分红黄蓝三色火。火种如炸药,点燃后剧烈爆炸,然后燃起不灭之火,可持续一天一夜。这种杀伤力极大的法宝,在大规模战役中效果显著。
“没带?”顾惜朝冷冷道:“你不交出来,我就掀了黄金鳞的坟!”
“畜生!大逆不道!”英绿荷嘶叫道:“他是你师父!你敢动他的坟,不怕遭天打雷劈吗?!”
顾惜朝毫不理会,威胁道:“你交不交?”说着,右掌青光升腾,逐渐聚力,只需一推,便可将坟掀开。
“住手!我给,我给!”英绿荷哭了出来,粉泪滑过,楚楚可怜。她哭道:“我给你恒火,你别打扰鳞哥!”
顾惜朝走到他面前,淡淡问:“在哪里。”
英绿荷脸上泛红,羞愤道:“畜生,放开我,我给你拿!”
顾惜朝见她神色,便知恒火在她胸前衣袋中。实在不能动手去掏,做这等轻薄之事。犹豫一番,戒备地解开她的穴道。
电光石火之间,英绿荷纤手一抓,深嵌入顾惜朝胸口,竟是白虎爪的招数。
顾惜朝剧痛之下出掌反击,重新将她制住,封住穴道。
“没想到吧?神君为了增强我和白虎的攻击力,让我们互学绝技,白虎刹我已掌握了。”英绿荷轻蔑地笑。
顾惜朝按住胸口吐了两口血。刚才那一爪险些将他心脏抓碎。他万万没想到英绿荷竟会用白虎爪。抹去嘴边血迹,他叹道:“你和白虎阴阳相克,九幽让你们互学绝技,无异于让你们自残。”
“只要能杀你,让我做什么,我在所不惜。”英绿荷凛然道。
顾惜朝没心情与她唇枪舌箭,严肃道:“得罪了!”说罢伸手去掏她袋中火种。
英绿荷羞愤之极,愤怒道:“无耻qin兽!你竟敢在鳞哥坟前辱我?!”顾惜朝不是不知羞耻,只是迫于无奈,硬着头皮在她胸前袋中摸索,任她污言秽语,破口大骂。
终于将三色火种尽数摸出,顾惜朝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
英绿荷却面无人色,盯着他,仿佛要将他身上的皮肉一块块剜下。她突然高声道:“jian人!你这个只会在男人身子底下浪的下jian胚子!我总有一天要让鲜于仇当着所有人的面做你!把你做死!”
“够了!!!”顾惜朝暴怒道:“再说一句我劈了你!!!”骂他别的他都能忍受,可唯一让他勃然大怒的,就是骂他和男人有羞耻之事。这比骂他不是男人更是奇耻大辱。
至今他也未与鲜于仇发生过那种事,但鲜于仇几次宣扬,鱼池子的人都以为他们有了那种关系。能证明他清白的,除了他自己,就只有死去的黄金鳞了。
英绿荷见他攥着神哭小斧,神情冷峻,不jin有些发怵,心想大仇未报,不能这样无谓死去,便不再骂下去。
顾惜朝收了斧,检查一下恒火火种,见无遗漏,正想解她穴道,忽又想起一事,阴森道:“你发个誓,不告诉九幽你今天见过我,失了火种。并且,如你违誓,……鳞哥亡魂将永不得安宁。”
说这句话时,顾惜朝的心在滴血。
“顾惜朝,你死的时候,一定比任何人都惨,空前绝后的惨。你会遭报应的。”英绿荷一句一字道。
顾惜朝玩世不恭地笑。他伤心到极致时,反而会这样笑,来掩饰自己的脆弱。他笑着说:“谢谢你的吉利话。你快点发誓,不然我又得掀鳞哥的坟了。”
英绿荷束手无策,只得道:“我发誓,不告诉九幽见过顾惜朝,失了火种。如果违誓,……鳞哥亡灵将……永不得安宁。”
顾惜朝解开她的穴道。她无法再与他战斗,拾起朱雀鞭,回首道:“顾惜朝,我还是那句话,今放了我,他会后悔!”说罢,悻悻而去。
见荷红背影没入丛林,顾惜朝才长出了一口气。
英绿荷。只是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她却从一个善良温存的女孩,变成一个狠毒暴戾的女人。黄金鳞死了,她的心也死了。
战争,你还要将多少人的心撕成碎片。
顾惜朝自责地跪在黄金鳞墓前,沉重的负罪感压得他喘息艰难。
“鳞哥,对不起。”他颤声说:“惜朝今日所为,是迫于无奈。为了大宋,为了保住连云寨,惜朝冒犯了您和英子,请鳞哥原谅。”
他跪在碑前,深深叩首。千言万语,哽在喉头说不出,只能怀着一腔感激敬仰,与一份怀念愧疚,含泪磕下头去。
傍晚,连云寨更显苍凉落寞。
兄弟们仍沉浸在霹雳堂覆灭的悲痛中。
议事大帐中,戚少商和阮红袍刚接收完年长的几位老寨主的批评教育。以劳穴光为主的几位老寨主强烈谴责他们二人私放顾惜朝。
戚少商还好,挨完骂还是那副样子,五毒不侵。阮红袍就不一样了,本来就因顾惜朝离开而难过,现在又被数落,整个人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完全不见平时嬉笑玩闹的伶俐样子。
众人正唉声叹气,忽然听到帐外喧哗声不断,马蹄声听得真切。戚少商听出了这声音,心里一紧,站起来正欲冲出大帐,白马却猛闯进了帐中。
“大家伙,怎么了?”戚少商立即稳住发狂的白马,见白马只身而来,惊道:“小兄弟呢?"
白马稍稍冷静下来,摇晃脑袋,抖落牙齿叼住的布条。
戚少商惊异地捡起,展开来看,众人也围了过去。
杏色衣角上,几个血红的大字十分刺目——
九幽明日攻寨
恍若晴天霹雳,所有人都怔住了。
白马也察觉到人们的异样,静下来望着戚少商。
戚少商慢慢攥紧血书,遥视远方一字一顿道——
“全寨戒严。”
入夜,寨中老弱妇孺均已进入地道躲避。兄弟们披坚执锐严守连云寨。
白雪安详洒落,似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沉寂。
戚少商身披战甲,坐在自己帐中。烛火映在他英俊坚毅的脸上。额前垂发遮住眼睛。
他双手捧着那杏黄衣角,凝视。
鲜血铸就的字,艳丽无比,十分刺目,让人不忍再看。
青衫,黄裳,血书。
白马回来了,可那个少年却没有再回来。
你答应过我好好活下去,你答应过。
戚少商明白,大敌当前,自己不该去缅怀那少年,可是,却不由自主地去看,去想。捧着血书的手,微微颤抖。
几个血染的字,在视线中愈发模糊。
你不觉得付出的太多了吗?
为什么要去送死。用一条命去换一份情报,值么。
他站起来,想把血书埋葬,立一块碑,用自己的血在碑上写下那个少年的名字。
戚少商慢慢地走向帐帘。
帐外忽然响起一片喧哗声——
“站住!”
“抓住他!”
“杀了他!”
火把迅速汇集,兵刃碰撞声不绝于耳。
就在这一片混乱嘈杂中,响起一个声音——
“我要见你们的大当家,戚少商。”
清澈。清朗。清雅。
如清冽泉水流淌。如山涧荡涤玉石。如薄雾中莲花初放的生命绽放之响。
戚少商手中血书,自指缝滑落,飘飘坠下,轻软卧在黄沙之上。
心潮澎湃地揭帘而出。
众多火把、刀剑、人群的包围中,立着那个少年——
青袍。黄衣。
月牙簪挽起的卷发在夜风飞雪中轻扬,瞳仁闪亮幻丽。像一块美玉,在白雪中发光。挺拔飘逸,秋水为神。
戚少商从未像今夜这样细细品味他的美。
“大当家,我们抓住他吧。”穆鸠平在一旁急道。
“退下。”戚少商道。
“啥?大当家,你还不知道悔改哪,他这次回来,没准又是受九幽指使!”穆鸠平很不识趣地大喊大叫。
“退下!”戚少商喝道。
穆鸠平闷得跺脚,提起长枪招呼众兄弟:“走走走……咱不管他俩,回去好好睡一觉,明个儿还得跟九幽大干一场哪!”说着,扛起长枪带兄弟们怏怏而去。
戚少商定了定心神,见顾惜朝长发都被风雪吹乱了,才恍然大悟道:“外面冷,进帐来吧。”
顾惜朝走进大帐,拍打身上雪花,撩起卷发将雪抖落。戚少商看到,他原本白xi的修chang手指,已经冻得通红。他将红红的双手伸到炉火旁烘烤,惬意自语道:“真暖和。”
一转头,见戚少商复杂的目光射过来。顾惜朝似笑非笑道:“看我干嘛?才分开一天,就不认识我了?”
戚少商不接话,只是那样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顾惜朝没想到他会激动成这样,有些想笑。避开他炽热的目光,一眼便看到地上自己的血书。俯身拾起,抖了抖上面的沙土,有些不乐意道:“戚大侠,这好歹也是我用自己的血写的血书,你就这样随便乱扔?”
出乎意料的,戚少商拥抱了他。他乍得温暖,在戚少商宽大的怀中,稚嫩得不知所措。
“接到你的血书时,我以为你出事了。”戚少商低语。
“没有啦。”顾惜朝似顽皮似安慰地说。
“你知道我当时有多么……多么……”戚少商说不下去,只是珍惜地紧紧拥住他,抚他的卷发。
“我知道。我懂。”顾惜朝说着,静静感受戚少商怀抱的温暖。火炉的热量,远没有他的胸膛暖。
只是一日不见呐,为什么会有离别数年之感。
如此牵挂。如此想念。
深深地拥抱,感动的泪水在心中涌动。
“为什么要回来。”戚少商近近端详他,和蔼地责备道。
顾惜朝仰头,真诚地望着他的眼睛,坚定地说——
“再多的苦难,让我们一起面对。”
这个十四岁少年坚韧的话语深深触动了戚少商。戚少商的目光,焕发出英勇振奋的光彩,壮美得迷人。他握紧顾惜朝的手,激动地说:“好!我们一起面对!”
时间的沙漏不会等任何人。不管人们是胸有成竹,是忐忑不安,还是事不关己,战争,终究是来了。
破晓之梦被一声渺远鸡啼打碎。决战的日子,到来了。
正如先前所料,药人从东西南三面进攻。
九幽,鲜于仇,英绿菏没有现身。数以千记的药人和鱼池子白衣弟zi扑来。
“东方,西方,南方,点燃恒火!”戚少商站在瞭望台上令道。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响彻连云寨上空。红色,黄色,蓝色的火焰在三边燎遍。
冲在前方的上千弟zi和药人陷身火海。
顾惜朝闭上眼睛,不愿,不忍,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火海中挣扎的人。他年龄太小,可手上染了太多的血。现在即使杀死敌人,他也再难高兴起来。、
“剩余的药人可能从北方进攻。”阮红袍思量道。
“北方不能再点恒火,不然寨子四面燃火对我们不利。”戚少商道。
“快看北方!”顾惜朝惊道。
众人向北方看去——
滚滚烟尘,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那是……那是……”阮红袍惊得说不出话。
奔驰而来的大军前面,金黄的军旗上赫然写着一个让人痛恨的字——辽。
“该死,九幽和辽人一起行动了!”顾惜朝恨道。
戚少商正欲下令出击,辽军兵马却在远处停下了。
正诧异,天空突然被一片墨色笼罩。
墨袭。银发。与发色一致的银色面具。形如鬼魅。
“他是,九幽。”顾惜朝慢慢道。
全寨上下震惊不已。
“逆我者,亡。”墨影的声音萦绕天际,久久回荡。
如同最深的地狱传出的幽冥之声。如同在冰山沉睡千年的雪魔的苏醒之声。如同上古时期年轻的王子战死沙场的亡灵之声。
修chang苍白的手指,优雅下抑。三色火焰随着冰冷的手指下压,顺从地熄灭,不敢有一丝违抗。
不灭之火,就这样轻巧优雅地熄灭!
东方,西方,南方,闪现出数以万计的药人。北方,是辽军的铁蹄。
连云寨被包围了!
“青龙,回来吧。”九幽的声音,含着深情:“不要和那些卑劣的人混在一起,他们是敌人。鱼池子才是你的家。我才是你的亲人。”
很少有人知道九幽有失心疯。他发病时和正常人没有太大不同。顾惜朝知道,二十年前的青龙伤透了九幽的心,今日场景和二十年前决战情景相似,又刺激到九幽,疯病发作,把眼前的青龙当成二十年前的青龙。
听了九幽令人发指的话,人们都怀着敌意望着顾惜朝。
顾惜朝更是愤怒九幽当众说出这等让人难堪的疯话,趁九幽魂不守舍,怀着侥幸心理,他紧握神哭小斧,对准九幽头颅,青光激射而出——
青龙吟!
眼看小斧已劲速摔到九幽面门,却忽然触到九幽身周幻紫光芒,如陷入棉絮一般,缓慢下来。
九幽轻松抓住小斧斧刃。稍微用力一攥,小斧在苍白的手中化为白粉。随烈风飞远。
小斧均由精钢制成,在九幽手中却如焦炭一般轻易捏成粉尘。而且九幽着力的地方,是削铁如泥的斧锋。
鬼魅的幽冥之声飘入天空——
“杀。”
东,西,南,北。弟zi,药人,辽军。还有朱雀和白虎。
十万敌人从四面八方涌来。
迎战!
羽矢纷飞,战马嘶鸣,大漠被硝烟烈火燎遍。
天昏地暗的厮杀屠戮。
血雪河。
纷飞的血将纷飞的雪染红。天地一片殷红。
为了誓言和责任,将生命留在塞外,给这片荒凉再添浓墨重彩的一笔。七尺身躯轰然倒下的瞬间,一切都灰飞烟灭,宛如夜空划过陨去的流星。
生死诀别铺天盖地漫来,最后一次回望关内的方向,繁华巷陌与绵绵情思被一道关墙无情阻隔。
没有人愿意踏入死亡的殿堂,而关外热血男儿更渴望酣畅淋漓的激战。战死胜于老死。
——这就是你们死也要保卫的祖国么?可笑!边关将亡,国家竟不派一支军队来支援?腐朽的统治者躲在京师连命令都不敢发?你们为他们抛头颅洒热血,值么?
——值。我们有责任保卫自己的国家,为它流血,为它牺牲。我们不做亡国奴,不向你们屈服。我们的国家的确存在缺点,但我们能够改正。只要国不亡,国还在,我们就有改过的机会。可你们只是为扩张版图,耀武扬威,大肆侵略屠杀,你们不配统治这片美丽富饶的土地。为了国家的未来,我们就是死,也值了。
狼烟起江山北望
红旗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心似黄河水茫茫
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恨欲狂长刀所向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
何惜百死报家国
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①
九幽满足地闭上眼,惬意欣赏兵刃碰击声,鲜血喷溅声和绝望嚎叫声。
顾惜朝在这世上只想再杀一个人,那就是九幽。可顾惜朝被重重包围,靠近不了九幽,况且他也不是九幽的对手。
多行不义必自毙。九幽,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即使同归于尽,我也甘愿。
连云寨逐渐败下阵来。两万对十万,战败只是早晚。
“撤。”九幽突然命令。
四面人马齐刷刷迅速向后撤去。
(注:①选自屠洪纲《精忠报国》)
包围圈内,又只剩连云寨的兄弟。
“青龙,你还有后悔的机会。”九幽道。
顾惜朝已猜出九幽要干什么了。他无力阻止九幽的暴行,便悄声对戚少商说:“全体躲进地道吧。无力回天了。”接着,朗声回答九幽道:“我永远都不会后悔!”
戚少商也知不得不退了,传令向地道撤退。
九幽上空,青光、银光、红光、金光,慢慢勾勒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图腾。四灵兽汇聚,汇成一团强烈的紫色光芒。
“是天魔咒!”顾惜朝对人们大喊:“快跑!危险!”
紫色魔光从九幽掌中流泻出来。
黄砂在消退,紫波在蔓延。
几百个没来得及逃tuo的兄弟,在紫光触到身体的那一刻,倒地而亡。
戚少商走在最后,掩护逃向地道的兄弟,紫光波及太快,戚少商怕全军覆没,于是运力升腾出金光,与紫光相抗。
众兄弟迅速逃进地道。
戚少商与九幽抗衡不了,被紫波逼得连连后退。感觉兄弟们走得差不多了,他想看看还有多少兄弟没进地道。一回头,却见顾惜朝正站在自己身后!
“疯子!还不快跑?!”戚少商对他吼。
顾惜朝看了看地道口,又看了看戚少商。一脸的踌躇。
我的确答应过你,好好活下去。可是,我怎么能眼睁睁看你死?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顾惜朝抬手,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青光熠熠,掌中飞出青龙光影。青龙翻腾,俯冲下来,猛烈冲击紫波。
“一起用力!”顾惜朝鼓舞道。
紫波竟有些向回退了。戚少商精神一振,拼全力向前推去。
金光与青光,将紫波步步逼退。
九幽诡秘的笑容,像沾血的罂粟般美丽而又邪恶的绽放。隔了面具,仍然能看清他唇角阴森笑意。
戚少商愕然了。
银发,墨袍,苍白冷笑。好久违,好熟悉!他是谁?他是谁?我好像见过他,一定见过他!
戚少商分神时,九幽已聚力。九幽抬手,猛得下压,紫黑光波喷涌而来!
紫光迅猛,无法再退。如果两人都进入地道,无人抵住紫光,光波将会泻入地道,那所有幸存者都会死在地道中。必须留一个人在外面抵挡,用那个人的命换所有兄弟的命。
“惜朝,快进地道,我留下。”戚少商艰难顶住紫波。
“不。你走,我留下。”顾惜朝坚定道。
“疯子!你忘了答应过我的话吗?!”戚少商怒喝。
顾惜朝一怔。深深看了戚少商一眼,随后一弯身走进了地道。不是他薄情,只是他知道,此刻离开,才是对戚少商最大的慰藉。
顾惜朝正沉痛地欲关上地道口,一抹火红身影却奔了出去!
“红袍姐!”顾惜朝惊道。
“红袍,快回去!"戚少商焦急道。
“大当家,你不能死,你要活着为兄弟们报仇!”阮红袍喊道:“卷哥死了,能救大宋的,只有你了!”
戚少商头脑一片混乱,说不出话。紫光向地道口逐渐逼近。
没有时间再犹豫了。
朔风中,女子的声音是那样豪爽苍凉——
“戚少商,我阮红袍下辈子还做你的女人!”
强烈的红光窜起,将戚少商震入地道,穷尽了阮红袍毕生之力。
模糊的视线中,那个洒tuo清丽的女子,红衣翻飞,长发飘舞,俊秀的脸上,呈现出一抹欣慰的笑意。从没有哪一刻,人们察觉到她的美是这样震撼人心。
“红袍——”
困兽般的狂叫。
她还在对他笑。那种释然的笑,让人心醉,让人心碎。她身后,紫色的魔流铺天盖地压来。
今生无缘,但求来世。
“咣当”一声巨响,地道门关上了,锁紧了。如敲响丧生之钟。
“不!!!”戚少商扑到门前狠命捶打!
“把大当家拉开。”顾惜朝忍住悲痛向众兄弟吩咐。
兄弟们七手八脚将戚少商拖回来。他不再抗挣,只是直勾勾望着那扇铁门,仿佛阮红袍还在门口似的。
铁门向里凹陷。紫光已压过了铁门。
顾惜朝默念心径,青光闪烁,青龙纹从掌中飞出。青龙顶住铁门,将原本的凹陷顶了回去。
紫波汇在铁门上的重量越来越沉,门又开始向里凹陷,顾惜朝渐渐不支。青龙吟是上乘内功,在场的人能助顾惜朝一臂之力的只有戚少商,可他现在心神打乱,聚不了力。
顾惜朝突然忆起黄金磷。才意识到自己也会玄武啸。当即摊开在左掌,默念心经。闪着金光的玄武纹飞出手心,助青龙顶住铁门。
左右两手,玄武青龙,合力抵挡,铁门再也不凹陷了。
“青龙,看在你苦心孤诣的份上,神君就不赶尽杀绝了。连云寨如今只剩几千人,再难成气候。明年春天,大辽的军队将踏过这里,直捣京师。你们这几千人,好自为之吧。”地上传来白虎鲜于仇的声音。
顾惜朝微微一愣。九幽可不是手软的人呐。顾惜朝哪里知道,鲜于仇不甘他就这样死去,还想占有他,于是才向九幽说情,放过这几千人。
英绿荷自然是不愿意放过顾惜朝的。鲜于仇见她脸露愠色,yin笑道:“英子,像顾惜朝这等标致的尤wu,天下少有。这样死了,太可惜。他死前怎么着也得供我痛快痛快才行。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会当着你的面把他做死。”
“为什么不在今天做。”英绿荷冷冷道:“你可以威胁他,告诉他只要从了你,就放过那几千人。然后在这几万人眼皮子底下做死他。”说到解恨处,她不由得刻毒又满足地笑了。
鲜于仇抖抖银袍上的雪花,银爪捋过长发,悠悠道:“时机还没成熟,我现在强求,他会自杀。那岂不很无趣?”
“我希望有生之年能有幸看那出好戏。”英绿荷不温不火道。
“您就瞧好吧。”鲜于仇打个响指,得意道。
幸好他们二人交谈声音不大,没有穿进地道,不然顾惜朝就无颜苟活于世了。
九幽如亡灵厉鬼的声音传入地道——
“青龙,为什么背叛我?为什么背叛我!!!”
随着九幽的喊声,飞沙走石,地动山摇!地道剧烈晃了几下,石块滚落震颤。
顾惜朝下意识地环视身边的人们。人们的目光,或鄙夷,或怜悯,或漠然。然而戚少商的目光,是破碎的,涣散的。顾惜朝从未见他这样的颓废,这样的萎靡。
鳞哥死了,英子的心也死了。红袍姐死了,难道……你的心,也死了?
地上的马蹄声,渐行渐远。最终没有声息。
等待九幽撤兵的这几个时辰,是难熬的。仿佛过了几十年。顾惜朝总觉得身后的人们都怀着仇恨盯着他,犀利的目光如钢针扎在他背上。事实上,的确如此。九幽今日欠下的血债,杀了顾惜朝祭奠连云寨死难兄弟一点也不过分。成见,是根深蒂固的。顾惜朝做得再好,也无济于事。
从地道出来时,已是黄昏。
斜阳青冢。碧血黄沙。古道红尘。
惊心动魄的厮杀过去了,刀剑断了,硬弓折了,满目尘埃荒凉。
每个人心中都是刀割般疼痛。站在这里,凭吊一个个曾经鲜活的平凡的生命。
连云寨,气数已尽。
顾惜朝伤感回首,只见戚少商在地道口旁边寻找些什么。
“还没找到……红袍姐么。”顾惜朝哽道。
戚少商像没听到他说话一样,自顾找下去。
“大当家,老三她要是没了,我老八……也不活了……”穆鸠平哭得不成样子,与平日粗野威风对比鲜明。
顾惜朝暗骂穆鸠平乌鸦嘴。走近戚少商,道:“红袍姐她一向聪明机灵,说不定她想办法逃了。”
顾惜朝自己也知道这话太牵强。毕竟九幽那无边的紫波太快太猛,常人无法逃tuo。但死不见尸,怎么能证明人死了?
戚少商没反应,仍是不可救药地东翻西找。
“大当家。”顾惜朝沉声道;“安置兄弟们要紧。连云寨不能呆了,九幽随时会派人来。”
戚少商终于停下了动作。直起身来,沙哑道:“备马。”
没有更佳的方法了。只能采取这下下之策。连云寨土崩瓦解,不得不拆伙,各奔东西了。
人多马少,每匹马都驼了三人。
戚少商的白马硬是驼了四个人,跑了起来有些勉强。
“大家伙,你要挺住。”戚少商在马耳旁叮嘱:“用最快的速度,把兄弟们带出雪原,带到有人烟的关内。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白马似乎听出这是诀别之辞,用头蹭戚少商,不愿离开。
“大当家,我们走了,你怎么办?”勾青锋在马背上含泪问道。
“我……自由打算。”戚少商这样说,只是为了安慰兄弟。他并不知自己该怎么办。马匹不够,为了让其他兄弟逃生,他只能自己留下来。
他何尝不清楚,留下来是死路一条?
“大当家,连云寨就这样散了吗?”穆鸠平悲痛道。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戚少商忍痛道:“你们,走吧。”
拍一下马背,白马嘶鸣,奔腾而去。所有的马听到白马号令,都跃起前蹄长鸣一声,然后跟随白马飞奔起来!
“大当家——珍重——”兄弟们回首喊着。
戚少商向他们挥手。
模糊的视线中,兄弟们消失在夕阳下,地平线的尽头。
他环顾四周,大漠上满是死难的兄弟。
连云寨,在他手上,亡了。
真像可怕的噩梦。
阮红袍的死,令他的思维几乎停滞了。他此刻面对满目萧然,竟毫无感觉。踉跄地走进自己的大帐,揭开一坛酒狂饮。
再也没有人陪他喝酒了吧。连云寨此刻只剩他孤身一人了吧。
帐帘蓦然被掀起,一抹青影出现在帐前。夕阳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好生凄凉。
“你怎么还没走。”戚少商漫不经心问一句,又举起酒坛。
“我留下来。”顾惜朝答着,下意识地抹干嘴角的血。
戚少商动作顿住了。他转头盯了那青衣修chang身影良久,问:“为什么?”
顾惜朝只是浅笑,并不回答。
“没有人能在冬季的塞北幸存。”戚少商又举坛欲饮。
顾惜朝夺过酒坛,灌了一大口,望着戚少商,坚决地说——
“不成功,便成仁!”